书城小说西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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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身无分文

诗诗在旷野里面跋涉了两天才来到了城市南门收费站口,任何人看到她都会脱口而出。

“啊,一个女鬼!”

我们并不难想象一个几乎已经肉体精神双重死亡的人两天未进水米,不眠不休,衣着单薄,一直走在冰天雪地里后是什么样子,更何况她还是个女人。她几乎是个死人了,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收费站的驻警看到那个女人蹒跚而来,立刻躲闪到一边,那张铁青毫无血色的脸把他吓个半死,不知道是从哪个冰窟里爬出来的女鬼,浑身散发着地底逼人的湿寒,他吓得躲在一边,让这个可怖的女鬼飘荡过去,他似乎听到她浑身的骨头在嘎嘎作响。路人都躲闪开一边,那个女人可怕极了,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还会帮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把呢?唉,可怜的女人!

但诗诗终归是到了城里,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两天来,她一直都在雪地里不停地走着。

过了收费站,我们前面曾经介绍过的城墙就出现在诗诗眼前,它默然肃穆着,上面趴着爬山虎的枯藤,好比一张老气横秋的脸哭丧着一样--诗诗就是它哭丧的对象。

我们在这里插一个故事。昨晚她累得快倒了,已经神志不清,开始出现幻觉。

她又饥又渴。

前面是一个草垛!

在这个幻觉出现之前她还出现了其他不少幻觉,所以她并没有当真,即便她没有当真,可还是神经质地扑了过去。

啊!果真是草垛--暖和和的草垛。不是幻觉。

她躺了进去,缩成一团,抱着一捆,里面确实比外面温暖许多,短暂的安宁让她睡着了一会儿,但没有睡多久,她就被外面的狗叫吵醒了,那只狗在外面发狂地朝她乱吠,诗诗这才明白她占了它的领土,所以满心酸楚地爬了出来,她可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心里的悲悯让她有一种极大的感召力,那条土狗见到她后,便不再吼叫,耷拉着脑袋,钻进了草垛。诗诗收拾下心情,这偌大的天地,倒是连狗也容不下自己了。她摸索着草垛边捆着的柴火,从里面抽出最长最结实的一支,撑着地面,继续缓慢地前行着。若是那根柴火懂人话,它肯定会听到这姑娘对狗说的一句--“何必呢,我的朋友?”

现在她终于到了城市里了,这里的行人络绎不绝,地上的积雪也早被铲雪机推到了公路两旁。

乱葬岗已是过去,人类社会朝她招手。

太阳昨天一天的照射使得积雪元气大伤,无力地拥挤在路旁,它们已经不是刚诞生起初那种温和,柔软和纯洁,此刻的它们身上坑坑洼洼,和黑色丑陋的土壤搅和在一起,地上融化了的积雪又结成了乌黑的冰,死死地纠缠着那一堆堆雪,向他们求救,积雪上那些大小不一的坑,有的插着竹竿,有的陷着石子、泥块,有的是鞭炮的残渣,枯黄的菜叶,还有修车房里用剩下的小零件。人类生活在自然之中,但是他们并不满意,总是望着改变自己所在的环境,创造属于自己的自然,最大的自然便是人类每天兢兢业业生产出来的垃圾,瓶瓶罐罐,果皮纸屑,还有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在风中招展。当然,垃圾并不都是指得这些实物,否则有失公允,它也可能指的是灵长类的某些生物。雪的命运也真是不一样,有的落在了错误的地方,比如说修车房前面的地上,比如说垃圾池里,比如说菜市场边、居民楼前,那些雪于是就覆盖住地上乌黑的柴油渍,等到化了的时候,它和柴油渍偷偷摸摸的苟且之事终究大白于天下。还有垃圾堆那里的,想要掩盖住垃圾的丑陋,最后却又要被新的垃圾填埋,被撒上碎玻璃,烧完的煤屑,各种塑料制品。没有被清扫的积雪也被没有任何规律的人类痕迹,脚印,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电动车,小轿车,大卡车,独轮车扭曲得极度恶劣和丑陋。这些雪的运命为什么就这般惨呢?它们本来也该像那些田野、山川、河流里的雪一样回到静谧的自然之怀里去,归到那个纯洁的灵性之境,却不知为何阴差阳错要来到人的世界。人类如何懂得欣赏并且呵护起这些美来呢?

这是诗诗从出站口往北走所感受到的,她突然有一种惶恐的同病相怜的感觉,自己不就是自然纯洁的雪么,她现在降临到人的世界,会不会是和这雪一样的下场?她自小就待在了郑家,从未出来过,少女的那种探险心理让她对外界充满了好奇,但是当她真得有机会站在新奇世界里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原来一点也不喜欢这外面的世界--他们竟然对雪那样粗暴,这是她不能容忍的。在郑家的时候,下了大雪,她也只是和陈伯清扫出一条小道来,然后将剩下的雪在路边堆成各种造型。她曾经堆过一个很美丽的雪人,给她围上郑叔送的围巾,但是太阳出来的那几天,那雪人越来越小,最后完全看不见轮廓,她还为此事哭了很久,无疑,她对任何伤害雪的人都十分介怀,因为伤害雪的人都缺少一颗美丽的心灵。她孤零零地站在这里,智者的光辉引导她来到这里,但是现在,她见不到智者的光辉了,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这里是城市的南门,我们起初说过西界的城市构造,东西长,南北短,诗诗现在就站在城市的东西中垂线上。

她穿过老城门,再往前就是护城河桥,那条河并不是很古老的河,而是在五六十年代全民挑河运动时,祖父辈一扁担一扁担挑出来的内河。马路上车辆行人来回穿梭,大多是赶着去工作的人。

过桥后,桥两边停着几辆大卡车,那是移动水果车,车主大多是从外省来做生意的果农,吃喝睡都在车里,白天卸下做买卖的家伙,夜晚又拴好车的挡板,拉起顶棚,钻进驾驶室,锁好车门,熄灯休息。为生计打拼的人都是勤奋而又牺牲许多的,他们一年四季都在这里赚钱谋生,过年也不回去,年前年后的黄金时段生意会特别好,这些淳朴的劳动人民只能为了生计牺牲幸福。

再往北走,城郊结合部特有的标志都显现出来,路的两边是各式各样电动车的专卖,修车店,小型超市,熟食店,家具城,环城公交车站台,水果摊,小型菜市场,理发店,纸箔蜡烛,铝合金,地板,交警大队,驾校,旅馆,餐馆,西饼屋--这就是诗诗从小就期盼着的新奇世界,是多么的繁荣和热闹啊!她曾经对此有过无数的遐想,可当她今天真的能够站在这个世界里的时候,她却彻底和自己原先的世界决裂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种处境。从任何方面来说,不管牺牲什么,她都是不愿意和原先的世界割裂开的,现在的她不得不站在这个地方就说明她先前“梦寐以求”的世界是伴随着痛苦的命运而来并且把她先前眷恋的那个地方完全摧毁了。

她孤立无援地站在这陌生的街道上。烧饼,包子,熟食,各种可以吃的东西散发出的味道一股脑儿向她的鼻孔里钻,原本已经麻木的胃在一瞬间痛苦地起义,呐喊着,挣扎着,她太饿了,在严寒里许久的麻木使得她连食物的味道都忘记,鼻子里的神经全部被严寒冰封,一瞬间记忆起来后,她感觉自己完全可以一个人吃掉一整只鸡,一大笼蟹黄汤包,喝掉一大盆粥,愿景只是愿景,想吃就能吃世界上就没有穷人--她没有吃这些东西的条件,只能干巴巴远远地观望着食物蒸腾的热气,嗅着飘忽的香味,咋吧着口水--身无分文。能看能闻不能吃,这是一种痛楚。

想要就要去获得!

但这个女人该怎么获得?

乞食!

她不会放下自己天生的高贵和尊严的。

饿死了呢!

对呀,大不了就是饿死了,不过就是饿死了--她原本就是个已经死了的人!

诗诗努力想把自己投入到街景里,竭尽全力去忘掉自己饥饿的感受,但我们越是排斥一种东西,那种东西的负面影响,也就是这种语境下的饥饿感就只会更加强烈,最后把人击垮,让他丧失尊严。诗诗是聪明的,她连忙艰难地迈出腿向前走,离开这些充满诱惑的地方。走过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后,左转,风呼呼地刮着,大约行进了一百米左右,右边出现了一条斜插进去的路,这条斜路两边都是很高大的树,路上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应该是老城区的街道。两边树木高大茂盛,若是昨天清晨在这里的话,这里肯定雪树银花,此刻的它们却露着干硬的树皮,无声地杵着。老街两边是传统的民居,民居入口的左边是一个小型的活动广场,那里有许多老年健身器材,还有篮球场,只不过都空无一人。右边摆着一个摊,一位老奶奶裹得严严实实,坐在矮凳上,她盯着诗诗看,诗诗也盯着她看,地上摆着各种锅碗瓢盆和农家用具,摊子边上还立了一块木板,上边罩着一张网,网上拴着各式各样的太阳镜,诗诗看出那眼神里的酸楚和可怜,便不忍心再看下去,她自己也是可怜的人呢,可怜的人离开可怜的人,继续往前走。

她就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游荡着,别人过马路她也就跟着过,漫无目的,周围的人都异样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她太像一个鬼。

走过繁华的街道,走过宁静的小区,走过学校大门,走过各种各样的地方,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磕磕绊绊的老老少少。

衣着整洁的老头拄着拐杖悠闲地散步,打扮光鲜的男女搂搂抱抱,如胶似漆,小孩子被裹得像个粽子,手里牵着气球,被长辈架在肩上,卖烧烤,冰糖葫芦,油炸,煎饼,春卷,茄饼的小推车扎堆在自己该在地方。

人人似乎都是快乐的,拥挤在一起。但所有人又似乎都是陌生的,他们的欢笑快乐都只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别人永远进不去,他们自己也只愿沉醉其中。

这样一来,谁知道远处那些购买者的心底是不是在笑?虽然男女脸上挂满了高贵的笑容,但那完全是捉摸不透的。手上的大包小包,最后只会变成一堆过时的观赏物,在一堆垃圾里挣扎一下而已,对他们本身毫无裨益。

生命的程度还是那么短,灵魂的深度还是那么浅。

诗诗对拥挤的人群没有一点兴趣,甚至感到有点害怕,那些人完全陌生,她也不喜欢他们异样的眼神。被包围在其中,有些透不过气,各种各样混杂的人类的味道是最强烈的化学毒剂,她就下意识地往稀疏的地方拣条清静的路走借以躲避残忍的毒杀。

不知不觉的游荡,时至中午,一所学校门口停满了接孩子的车,四下里一片嘈杂,她默默地从马路对面闪过,用余光看着那些欢快的孩子,心底的孤独感又跑出来作祟,不禁想起自己的身世,心里忧伤起来。她也不想在这里待,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待的地方在哪里,只是知道不想在这里待,便继续往前走,走啊走,不知道穿过多少繁华的街,绕过多少高耸的楼,走过多少白色栏杆的桥,一天又快过去了。

拱桥下面是碧绿的河水,里面有一个女鬼的倒影,桥上的她低着头看着河面,然后又抬头向四周望着,两岸都是高大的居民小区,这条河上有小朋友蹬着游乐船,一个很大的鸭子头,还有羊,老虎,猫,都乐呵呵地笑着,摩天轮在远处呼呼地转。孩子的嬉笑声,父母的责备声从水面上放肆地冲进诗诗的耳朵。

“所有人都这么开心呢!”她自言自语着。

夕阳西下,天空金黄,充满一种英雄将死的落寞感,桥对面就是一个陵园,树木郁郁葱葱,大概是抗日战争期间这座城市的镇长安息的地方。诗诗突然感到一阵寒彻心底的凄冷,阳光的温度全部被吝啬地收敛起来--夜晚降临了。

远处开始变得灰蒙,华灯初上,燃起一点灯光,应该是一户人家,接着两盏,五盏,百盏,万盏,摩天轮上也亮起了彩灯,公路上所有的路灯都亮了起来,桥上竟然也装着美丽的饰灯,诗诗已经看不清楚自己湖里的倒影,只有灯光在湖里闪动着,时而黄色,时而蓝色,远处是长长的湖面,倒映着游乐园的光,倒映着万家灯火。

她不知道何去何从,她感到很冷,很饥饿,这是她第一次在城里度过夜晚,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下场。相比于自己此时物质上的匮乏,精神上的缺失和孤独是更致命的。所以,她默默地向黑影里走,这似乎是人类绝望之中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