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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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新生

凌晨四点,某个城市某条街道的一个窨井盖里传来了一声婴孩的啼哭。这是一个极其可爱的女婴,平凡又特殊,她是这一天两万多个孩子中的一个。

诗诗躺在床上,精疲力竭,正沉浸在身体被撕裂的巨大痛楚和自己孩子降世的喜悦冲突里,这是一种极其极端极致的冲突啊,一个生不如死,一个起死回生,她现在正细心品茗着这种矛盾的感觉,额上是汗,眼里是泪。

十二月二十七号。孩子大概是要在这几天生了,虽然没有去医院做过检查,但诗诗可以感觉到那小家伙已经急切地想要挣脱出来,没有任何理论依据,仅仅因为那个孩子是她的孩子,她能够感知到孩子的想法--他早已迫不及待。

寒冷提前就到了,按照往年,这种天气是还穿着秋装的,今年却一反常态,世界早早地被寒冷统治,早在年前就已经飘了几场大雪。若是在这季节分娩,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诗诗心中忐忑不安。除此之外,她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约约却又极其清楚的感觉,说不清楚是什么,这是诗诗的潜意识里的东西,但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很多时候她的这种感觉极其强烈,特别是在某些特定的场景里头。一来,她在为分娩惊恐和期待,二来,她在一段时间内陷入了对未来的忧虑里面,特别是在孩子快要出生的这些天,她的忧虑感变得尤为强烈。为未来担忧是必须的,但是她现在应付眼前的事情都已经焦头烂额。她面前要解决的东西太多太多,寝食难安。最严重的就是她没有户口本,没有身份证明,她不能去医院。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哪,想都不敢想,这个可怜的妈妈要到哪里去产子呢?谁又将帮她接生呢?即便是有人在这里接生,若是在分娩过程中万一出现什么意外状况,那又要如何处理呢?幸好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赵姐当初生磊子的时候就是在田间劳作的时候生下的,这家伙就在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在金黄黄的麦浪中,在喷香喷香的麦香包围中降生在桔梗堆里,这是多么难以想象,想来又让人心头为之一振的事啊!在快要分娩的那一段时间里,赵姐到城乡结合部的门诊部那里跟一位赤脚医生打了下招呼,那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大妈,接生很有经验,赵姐给她留了李叔的电话,好让诗诗一有什么迹象,她就可以赶来。赵姐也和工地上那些大姐们打好了招呼,一到时候大家就都来帮忙,她是一个细致人,什么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闲暇时间内还给孩子做了好多衣服,尿布也有了一堆,一次性的太耗钱,消费不起。诗诗歇着的几个月,他们虽没有说难以为继,但起码是捉襟见肘,诗诗原本的积蓄几乎用尽了,她存下来五百块钱,雷打不动地以此抚养孩子。他们的生活在一段时间内变得异常艰辛,那个时期,磊子经常早出晚归,在外奔波,他变得渐渐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什么话都不说,只知道埋下头拼命地工作养家,赵姐也加大了平日的工作量,争取多一分钱的收入,这些虽然微小,但是对于孩子可能起到的作用却不容小觑。孕妇不能乱吃东西,细心的赵姐虽然已经没有什么钱用来购买大量的补品,却还是用农家的土方子做些她的经济能力能承担得起的补品给诗诗养身子,幸亏了周边一些好心人的帮扶和关照,诗诗倒并没有遇到过饿肚子的情况,她的身子甚至竟变得异常的好,面色方面都比以往红润精神许多。相较之下,赵姐和磊子正日渐变得瘦弱,他们绝不是饿的,自从诗诗到来这里后,他们几乎就没有再饿过肚子了,但他们确实瘦了不少,肉体和精神是双重方面的摧残,生活的压力和窘迫导致他们有些疲于奔命,可是一想到孩子即将新生,他们俩就又沉浸在这种期待的喜悦里面,这种精神上的鼓舞使得他们即便日渐憔悴却依旧每天斗志昂扬,因此,一般人也绝对不会留意到他们面容上的变化以及这变化背后无形无声无穷无尽的压力。诗诗留意到了!她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但她无能为力,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以前实在不想待在一个地方了,她就会出逃,可是现在,她连逃开也力不从心,腆着个大肚子,每天最远也只能晃到广场那里,就累得腰疼喘气。磊子是一个尽职的保镖,每天护送诗诗在路上散步看风景,自从井下有楼梯之后,赵姐出来也方便了,更多时候是她陪着诗诗,一个女人陪着一个孕妇走在这城市一隅的小道上,坐在广场的翠绿掩映之间,看着快乐幸福的人群,日复一日。

诗诗并无甚事可做,她也不能做什么,每天也就只能帮赵姐搞些缝缝补补的事。有一晚,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面感觉应该想点什么,虽然过了六个月了,但是这位女性初始时刻那种圣洁的喜悦之情却丝毫没有消减,她总是喜欢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傻傻地笑。她感觉自己应该要想些什么,但是确实想不了什么,脑子里又总是有东西在捣鼓,她不知道是什么,漫不经心地整理着碎布。

磊子凑了过来:“姐呀,孩子该叫什么名儿呢?”

“啊呀!原来是这个!”诗诗像是恍然大悟一番,脸上笑开了。

“什么?”磊子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名儿啊!”

“名儿咋啦?”

“没怎样,就这样。”这姑娘又低头捣鼓碎布去了,不知道在说什么,磊子被搞得云里雾里的,他实在不晓得他姐到底在想什么,又在说什么。

诗诗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名字,对,名字,我要给我的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原来我一直想的就是这件事情哪!可我总是想不起来呢,那现在想起来了,我该怎样才好呢,取一个怎样动听的名字呢?小红?小美?小雨?小霞?小强?唉,不行不行,真难听,我又不是一个文化人,起个名字都没几个可想的,况且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这姑娘接着天天在苦思冥想自己孩子的姓名,却一直也没有想到,灵感从没有眷顾过她,就像她自己不知道灵感是什么东西一样。但是,孩子的名字总会有的,不是么?

她的名字将会和她一起降生到这个世界。

诗诗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这真的是一种切肤之痛啊,她感觉自己的下体像是被鬣狗撕咬,被秃鹫啄食,她浑身的骨头、皮肉、血液、毛发都被撕扯地支离破碎,她太痛苦了,感觉自己支撑不住了,浑身的骨头像是连着筋骨皮肉全部被人拆了。男人们都在地面上焦急地等待着,赤脚医生、赵姐、工地上的大姐都围在这里。她们手忙脚乱,听从着赤脚医生的指挥。孩子总是不出来,诗诗像是有难产的迹象,她快昏厥过去了,医生的两只手在颤抖:“完了完了。”

所有人都痴呆地看着她。

“救救她啊!”赵姐一下子就拽着医生的手臂,使劲地摇。

诗诗就躺在那里,眼睛半睁半闭,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头发、枕头早就被浸湿了,她快死过去了,没办法,这姑娘的身子实在太虚弱了,完全承受不了这种折磨哇,赵姐赶快跑过去攥着诗诗的手,打她的脸,大声喊她,但是都已经没有动静,医生也只是摇头,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她这时睡过去,孩子注定就夭折于腹中,诗诗自己的生命可能都不保。赵姐在小声地啜泣,她无能为力,无助,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新生就是死亡。这个姑娘就躺在她身边,人们在周围鸦雀无声,她使劲地攥着诗诗的手。为了照明,赵姐今天在这里点着一百多根蜡烛,昏黄色的光在摇曳着,诗诗就躺在一百根蜡烛光的宠爱下,她像圣女一般躺在上帝的爱抚里,她此时确实昏厥着,周围昏昏暗暗,她感到眼皮极其沉重,已经睁不开了,可是突然之间,她的手似乎被谁攥了一下,强壮有力,她眯着眼睛,空中似乎出现一个男人的影子,那不是林宇么,是林宇?真的是林宇!林宇在攥着她!诗诗一下子没控制住,泪水就涌出来了,突然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又活过来,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赵姐感到诗诗的手使劲地攥着她,分外有力,连忙大喊用力。周围的人也跟着后面一起整齐地喊,又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瘫倒在床上,昏了过去,她迷蒙中听到周围的人开始欢呼,大笑,尖叫,接着传来孩子哇哇的啼哭,在这一瞬间她一下子释然了,身子也变得有了些力气。她身上都是汗,冷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被汗水浸湿的被子已经不御寒了,有些地方还染上了大块的血迹,诗诗感到冷,但是说不出口,周围一片嘈杂,她昏昏欲睡,世界变得越来越模糊,此时,周围的烛光又扩散开来,她又仿佛看到林宇,看到他弯下腰紧紧地抱着自己,她感到一阵钻心的暖意,上帝似乎就坐在她身边一样看着她孩子的出生,给她洗礼,给她祷告。她的心那么柔软,那个影子快要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往上退去,往空中升起而失,诗诗伸手想去抓。这时,有人抓住了那只手,扶着她坐了起来,诗诗靠在了她身上。

“来看看孩子,”赵姐示意一位大婶把孩子抱过来。

此时此刻,诗诗却在神游,孩子到了她手里,她并没有看,只是伸着脖子向四周看着,嘴里念叨着:“林宇呢?林宇呢?”但是,一个男人也没有啊,更不用说林宇。她急得眼泪掉了下来,“林宇呢,林宇呢?”或许真得只是一个梦吧。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看看女儿”,那个小家伙哭喊着,正被包在柔软的毛巾里,浑身粉嫩粉嫩的。

诗诗低头,看着这面前的小女孩儿,自己怀了十个月的宝贝。眼泪大滴大滴地往外落:“真是苦了你了,生在这个世界。”听到这话的人无不为之唏嘘落泪。

磊子听到孩子的哭声,连忙从上面溜下来,他坐在诗诗边上,乐呵呵凑过去摸着孩子的小脸:“哇,是个妹妹呢,该叫什么名字呢?”

“叫念宇吧。”这一次,孩子的名字,诗诗脱口而出,她都没有过过自己的脑子,直接就说了出来,至于是什么原因,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

“好名字。”众人附和着。

“那这孩子的姓呢?”赵姐问这句话的时候,有点踌躇局促,不知道该不该,但还是挤出这一句。

“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