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没问题。我很希望我们的‘第二次握手’。”她爽快地说。
他们相约一个小时后在距南妮家不远的红玫瑰咖啡厅见面。
何野撂下电话,几乎兴奋地跳了起来。多少天来积淤的焦躁、烦闷和失望都烟消云散了。他开始翻箱倒柜,寻找约会能穿得出去的衣服。这一年多来,他的衣食住行一直都是在无序当中度过的。他很少上街,也很少聚会,呆在家里总是懒懒散散的样子。这突如其来的约会竟让他措手不及了。好不容易找出一套西装,可领口和袖口都脏了,又配不上合适的领带,穿在身上,显得很死板。
他只好脱了下来,换上一件去年买的蓝色虎豹夹克衫。他站在镜子前照了照,觉得还满意,便脱了下来,又换了一件新的白衬衫,系了一条蓝格真丝领带。恰好这会儿,秋婷敲门进来了,很惊奇地说:“何野老师,您今天收拾得真利索,该不是去约会吧?”
何野有些尴尬地说:“没有的事,等一会儿,我去一个同学家吃饭。”
“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她眼里闪烁着出关切的目光。
“当然是男同学了。”他想掩饰自己,可没撒过谎的他却先脸红了。
秋婷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何老师,您讲课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啊。怎么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和从前有什么不同吗?”他有些不自信地问道。
“是的,很不相同。”她点了点头说,“您如今是说话不同,衣着不同,表情不同。”
“你怎么会看得这么细?”
“我有一双女孩子的眼睛啊。她的目光是最有穿透力的。”
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眼神咄咄逼人,带有一种火辣辣的味道。
何野有些犯难了。他在思索如何在规定的时间内摆脱这个女孩子的纠缠。这个秋婷啊,他真的拿她没办法。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过来看看您,您有什么需要换洗的衣服吗?”
“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说,“临近毕业了,你首要的问题是把毕业论文准备好。”
“我可没那个奢望,反正您又不想给我指导论文。我想好了,能通过答辩就行了。”她话语中怨气十足。
“你这种想法可是有问题。毕业论文是对你专业能力的一次综合测评,怎么可以掉以轻心呢!”
“可您对我并不关心啊。”她委屈地说。
他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他从一个资料上看到,好莱坞演绎的七类爱情中,就有一种“师生恋”。它通常是一位年长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少女之间发生的故事。但是,年轻的一方总是寄希望得到她崇拜的男人的认可和培养。这类故事在结束时通常要有冲突,譬如《教育丽塔》、《毕业生》等。但是老师到头来是否把学生当成平等的一方来接受并不是重要的。这种恋情有时也会演绎成悲剧。
何野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成为这类故事的主角。他喜欢秋婷那种活泼可爱的个性,但那只是一种大哥哥式的喜欢。他从来也没有想将其发展成为恋情。
“秋婷,你的言重了。我一直把你看作我最得意的门生的。”
“那您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幽怨和失望。
“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我有我的处世规则。”他锁紧眉峰,很认真地说。
“难道师生之间就必须讲究‘师道尊严‘吗?在生活交往中,我们可都是平等的。”秋婷怨在眉梢,也很认真地说。
何野这会儿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儿,他惦记的是与南妮的约会。他看了一下表说:“秋婷,我们之间是不是存在点误会。这样吧,过几天,咱们好好聊一聊,把话说开就好了。”
“您这不是在下逐客令吧?”秋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又多心了。”他忙解释。
“我怎么敢多心呢。”她调皮地说,“要说多情还差不多。”
何野不敢应对她那咄咄的目光,便接过话头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文不对题。”她说,“应换上杜牧的‘多情却是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为妥。”
“看来,几年之后我要拜你为师喽。”他感慨地说。
“你在讽刺我?”她说,“不过嘛,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秋婷临走前,还不忘从他的书架上翻走了几部古代文学史类的书籍,说是写论文用。
何野明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也拿她没有办法。他匆忙换上蓝色的夹克衫,打的去了红玫瑰咖啡厅,恰逢路上堵车,赶到那里时,足足晚了十五分钟。他很不好意思,连连向南妮道歉。她好像并不在意,只是说:“没有关系的。这样的事我也碰到过。”
同上次见面比起来,南妮显得有些憔悴,但她那秀美的身材,别致的短发和明亮的眸子,再配上一套橙色的西装套裙,依旧楚楚动人。他们面对面地坐着,都有些不太自然。
服务小姐端上来两杯雀巢咖啡,放在他们的眼前,缕缕的浓香扑鼻而来,带来几分温馨。南妮低下头,似乎在漫不经心地用调羹,搅动着咖啡,可心里却怦怦跳个不停。
何野的姗姗来迟,让她生出几分不快,但同时又生出几分好奇。她想看看这个能妙笔生花,口若悬河的学者的头一句话说什么。她已暗下决心,绝不首先开口。
何野端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平日很少打领带,如今系到脖子上很不舒服,总好像是一根绳子勒在了脖子上似的。
他抬头看看四周,零零散散地坐着二十几个客人,大多是成双入对的。
他们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欢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说着喃喃细语。他觉得坐在这里有点别扭,莫不如到自助餐厅美美地吃上一顿。方才,他们见面时相互握了握手,问了声好,便冷了场。这让何野颇感意外。
南妮小说中的咖啡馆幽会绝不会是这样的场面。看来,小说和生活还是有距离的。他意识到他应该先说话了。谈恋爱的男人是要主动的。这是起码的常识。不能没有绅士的风度。
“南妮近来可有大作问世?”他搜肠刮肚地找到了一个话题。
“应一个出版社之约,在构思一部长篇,可又搁浅了。”她机械地回答说。
“叫什么名字?”
“《享受爱情》。”
“噢,永恒的主题。”他说,“这可是你的强项,何以搁浅呢?”
南妮淡淡一笑说:“怎么说呢,恐怕这与心情有关吧,不是有这样一句话:你爱他,你的表达就是阳光;你恨他,你的表达就是阴雨;你孤独,你的表达式就是寂寞;你压抑,你的表达式就是委屈。当我享受到爱情的时候,我可能将这部书写好,反之,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你的话我听明白了。”他说,“写作与情绪有关。从古至今,历来如此。司马迁忍辱负重,笔留表史,愤骨长存;曹孟德《述志念》,哀肠委婉,洞拆心扉;丘迟为文,心系故国,山河动容;庚信挥毫,江南之哀,草木沧浪。由此可见,文章皆有感而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
南妮听了何野一席话,心情有些舒展开了,心想:“他不愧是搞古典文学的,引经据典,皆可以信手拈来,同他交谈也是件很惬意的事儿。”
为了检验他的知识面,她说:“何老师,我觉得文学和艺术都是相通的。就拿我来说吧,最初,我是搞服装设计的,讲究的是一种色彩美和外观美。搞了文学创作之后,这些美术的理念也派上了用场。譬如对环境的描写,对人物的描写都大有好处。”
“你说得对。色彩美和外观美其实是美学研究的领域,也是形式美的一种。人们在选择生活用品时,大脑的第一印象是色彩美和外观美。它诱惑人们的视觉,产生美感。推而广之,色彩在文学艺术上也成了必不可少的因素。就拿书法艺术说吧,尽管它在形式上只有黑红白这三种颜色,可它在内容上却蕴含着诗情画意,甚至会使人产生落日霞光,旭日朝晖,青山绿水的色彩感。在古典文学作品中,看似平淡无奇的汉字组合起来,就可以构成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像白居易的‘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罗隐的‘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都在字里行间中展示出色彩美。”
南妮饶有兴趣地听他侃侃而谈对色彩的见解,觉得他似乎在有意表现自己,便说:“色彩的感觉是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记得我在大学时,老师讲过,据生物学研究,不同的色彩有不同的长处,而且对人视力的吸引力程度也是不一样的,对吗?”
何野笑了,说:“这又是一道测试题吗?”
“随你理解吧。”南妮也笑了,“学者嘛,就应当比我知道的多一些的。”
“这个问题,我还真有点印象。”他想了想说,“比如你过去搞服装设计讲求冷色调和暖色调。蓝色和绿色给人以舒服、凉爽、静谧的感觉,也能减轻视觉的疲劳,所以称之为冷色调,而红色、橙色、黄色对人有一种扩大瞳孔,使人容易激动和兴奋的功能,可以给人以温暖的感觉,所以称之为暖色调。”
南妮看了眼他穿的蓝色夹克衫,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橙色套裙,忍俊不禁地说:“看来你们男人爱穿冷色调的,我们女人爱穿暖色调的,这又做何解释呢?”
“哎呀,这个问题我可没想过。不过,这总不至于得出女人热情,男人冷漠的结论吧。”
南妮笑了,说:“你的话还真的提醒了我。这个热情和冷漠,在你们男人身上是有季节交替的。在追求女人时,男人是暖色调,追到手之后,就有可能变成冷色调了。”
“你的话是我们男人的悲哀,但也有以偏盖全之嫌的。这里面有个形式和内容的区别。比如我的这身外表是冷色调,可我的内心是暖色调的。”
“这么说,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表里如一了。”她幽默地说。
“起码,我算其中的‘另类’吧。你没有听说‘男人这本书的内容要比封面吸引人’这句话吗?”
“这么说,女人这本书的封面通常要比内容更吸引人了?”她机敏地说。
“你太敏感了。”他说,“我只是随意说说,并没想那么多。”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呐。”她故意作出认真的样子。
“那我郑重向你道歉。”他说,“其实,你和我不同,你是表里如一的。”
南妮憋不住笑了,说:“好啦,我们不要玩文字游戏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给我写信的动机。是注重我这个人的‘内容’,还是我这个人的‘形式’?”
“这个问题很简单,就像我给‘大一’上基础课,属于爱情的ABC。”
“好为人师。”她忍不住插了一句。
“对不起,这是我的职业病。”他笑了笑,接着说,“我是爱情的完美主义者,追求的是一种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坦率地说,先打动我的是你的那部作品《女人空间》,尤其是你对女性内心世界的刻画入细入微,让我产生了想见作者一面的冲动。后来,你的出现再次打动了我。尽管那只有短短的数秒,可我却知道你的形象再也无法从我心中抹掉了。你的高贵和典雅的气质是任何美貌都无法替代的。”
“我有你说得那般好吗?”她羞涩地笑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继续说,“但我当时对你还只是倾慕,绝没有任何非份之想的。我当时想过,面对如此优秀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才会有此艳福呢?过后,我又在想,我如果没有结婚,一定会到她跟前求婚的。”
南妮给他的话深深感动了。这会儿,她才有时间认真打量起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的五官线条刚劲,目光深邃有神,虽说不上英俊,但只要看一眼便能留下深刻的印象的。他的儒雅风度在讲坛上一定会博得阵阵喝彩的。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对与他见面还只是抱着看一看的念头,那么,她似乎已经有点爱上他了。他虽没有韩强的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但却给她知识渊博,深沉稳重的全新感受。她不禁想: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应当是一本书,不一定要有漂亮的封面,也不一定很厚,但内容要丰富,要有包容万象的气魄和吸纳百川的情怀。何野就是她所遇到的最具这方面气质的男人。
“何野,你说到你结过婚,还有一个女儿,可我并不再乎你的过去,我只在乎你的现在和将来。我现在只想知道的是既然你们在共同抚养女儿,那么在我加入进去之后,你将如何处理你和前妻的关系。”
南妮在经历了最初的接触之后,首先提出了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她觉得既然交往了,有些问题是绕不过去的。
何野深思了片刻说:“这是个很现实也很棘手的问题。不瞒你说,我们离婚一年多了,还是藕断丝连的。你不要用那样一种眼神来看着我。我说的‘丝’就是我们共同的女儿玲玲。我们之间达成一种默契,通常是女儿在我这儿住半个月,在她那儿住半个月。她有时接女儿时,也会在我屋里坐上一小会儿。”
“玲玲现在在哪儿?”她问。
“在她妈妈哪儿。”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女儿的照片,递了过来。
“不错,挺可爱的嘛。”她一边端详,一边说。
“你不会在意她吧。”他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个敏感的问题。
“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她将脸一扬,微微一笑。
他也笑了,说:“咖啡喝到这会儿,才喝出点味道来,要不要再要上两杯?”
“我看可以。”她呷了一口说,“不过你得破费了。”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他高兴地说着,并向不远处的服务生打了一个手势,吩咐再上两杯咖啡来。
南妮很得意,自己只说了一句话,便将个挺严肃的话题变得轻松起来。她发现何野并没有因为他的前妻提出离婚就忌恨她,相反他们之间似乎还保持着一种同志式的关系。
“你的前妻是做什么工作的?”她颇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是个编辑,在《女人时尚》杂志社工作。”他淡淡地说。
“她叫什么名字?”
“丁璇。”
“丁璇?”南妮简直要喊了起来,把何野吓了一跳。
“怎么,你们认识?”何野警觉起来,瞪大了眼睛。
“这也太富有戏剧性了吧。她可是签发我那则征婚广告的编辑呀。”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何野不以为然地说,“我还是从她送我的刊物上读到这则消息的。”
“是吗?这样说,你的前妻还是我们的红娘呢。这种巧合简直就是小说的素材。”
“既然如此,你何不把它收进《享受爱情》里面去?还愁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呢?”他笑着说。
“谢谢你的指点迷津,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不过若是按这条线索发展下去,我们岂不都成书中的主人公了吗?”她明眸一转,笑得很灿烂。
“那也未必不可吧,不过,别写得太露骨就是了。”他眼里闪烁着惬意。
“哎,你还别说,我从你的话里多少还受到点启发的。”她若有所思地说。
两个人的谈话从一开始的拘谨变得随意起来。何野很健谈,充分施展了他的古代文学功底,广征博引,纵横古今,让南妮几乎入了迷,大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哎,我记得你在信上说,你是个性格内向,不擅言谈的人,今天话怎么这样多呢?”她盯着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问。
他笑了,说:“可我信上还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我对爱情是直言不讳的’,这也许是爱情的力量吧。一个男人在他钟爱的女人面前,总是想将自己的一切才华都展示出来。”
“可我还没说我一定会嫁给你呀。”她嘴角现出一抹戏谑的笑纹。
“可我们毕竟有了一个开端。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嘛,我会锲而不舍,继续努力的。”
“你就那么自信?”她微笑着说。
“我相信我的直觉。”他眼里腾起深情。
南妮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她知道何野说的都是真心话。像他这样的男人不会轻言爱上一个人,可一旦爱上了,就一定是认真的。这是他和韩强的天壤之别。
“何野,”她已决定直乎其名,而不再使用老师这个称呼了,“你难道不想了解一下我的过去吗?”
“我可不想查户口。”他开着玩笑说。
“你是说我查你的户口了?”她睨了他一眼。
“不,是我主动报户口的。”他赶紧说。
“既然如此,我也得主动报一下户口了。”她认真地说。
“悉听尊便。”他说,“不过,不要太严肃了。”
“我先前有一个男友,他叫韩强。我和他谈过五年恋爱,还同居了两年。怎么?没吓着你吧。”她说到这里,把话停了下来,注视着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