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母亲有些沉默,这和以往是不大一样的。母亲不大习惯于城市喧闹的生活,独自一人在深山里耕种。寒来暑往,春播秋藏,斑驳的时光正在流逝,皱纹慢慢地爬上她的额头,岁月把她的头发变得缤纷。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不一样的人生,母亲也是。
在母亲五岁那年,外祖母就死了。外祖父从小就是孤儿,他独自一人历尽艰辛,把母亲和舅舅养大。在母亲出嫁
以后,舅舅在煤矿的一次塌方中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外祖父就成为了一个孤寡老人。外祖父为人豁达,年轻的时候参加了革命,是有名的吹号手,有时候在梦中经常吹号,被我晚上起来听见。他没有文化,可他努力学习列宁主义。在他那黑黝黝的灶壁上,他用一生的时光写下了四个醒目的白色大字:革命胜利。那也许是他唯一会写的几个字,用青春和生命写成的字。他一腔热血地参加了革命,把全部的信仰交给了列宁主义。他的人生他不曾主宰,革命的结果他不曾预料。
母亲嫁到刘嘴河的时候。每天早上,太阳还没升起,她们都要到村前的大石坝集合。她们列队站立,手持红色的毛主席语录本,虔诚地祈祷之后,“毛主席身体健康,万寿无疆!”然后,她们在石坝里跳起忠字舞。在每家的门框上,都用毛笔写着黑色的大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
我两岁那年的一天早晨,我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嚎啕大哭,仿佛天崩地裂一样。我不知为何也哭起来。后来母亲告诉我,毛主席去世了。我大惑不解:前几天不是还高呼万岁吗?
童年给我最大的记忆是饥饿。那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我每天都饥肠辘辘,找母亲要吃的,可是母亲上那里去找呢,总不能把种下的红薯拔出来吧。母亲常常一手抱着弟弟,一手牵着我出去地里干活。
后来改革以后,家里的粮食比以前多些。可是在每一个早晨,我和弟弟吃着米饭,父亲和母亲仍吃着红薯。以至在后来的很多年里,父亲都不再吃红薯,看到红薯他就头疼。
我们,究竟置身于一个怎样的世界?我们是被上帝抛弃的民族吗?
上学以后,我常这样想。
我不知疲倦地看书,想要用知识改变命运。我告别了母亲和那条河流,独自去了远方。
那些美丽的梦想,曾经照耀了我的生活,使我一度有勇气在黑暗的人生道路上跌跌撞撞地前行。可是,当我发现,命运不是由努力而是由出生来决定的时候,我是多么灰心丧气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把握着世界的规则,而我们只能相信命运。
母亲在电话里说,家里的那些鸡被人毒死了。一个刚从城里打工回来的妇人,因为没有挣到钱,心情很不好,看到我们家里的鸡还在下蛋,于是在门口撒下了鼠药。
我仿佛看到了那群母鸡,带着它们的孩子快乐觅食的情景。在它们脚下,象征着快乐幸福的三叶草正在疯长;我看到母亲含着眼泪把母鸡的胃切开,还是没能挽救它们的生命,那些母鸡翻着白眼痛苦地挣扎,一个个相继死去。
唉,很多人总是把自己的命运不好迁怒于周围比自己弱的人。而看到别人的悲伤他们才感到快乐一些。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我们,究竟是一种什么人类?难道我们生来就是劣等人类吗?
母亲说算了,是的,只能算了。除了算了,我们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