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小木屋的檐下看雨。这是一场匆匆而来的春雨。门前那棵古老的杏树,春日的盛景不再,粉红娇艳的花瓣沾着雨珠飘飘零零,化作尘泥。雨点打落在瓦片上,啪啪作响。不一会儿功夫,那从瓦檐里滴落的水珠便连成了长串,在我面前挂上一道水帘。一种潮湿的气息夹杂着水珠扑面而来。那屋檐下的个个水涡,见证了水滴石穿的力量。
雨点打落在浅草泛绿的地上,在阔大肥厚的芭蕉叶上,在锋芒毕露的皂荚树上,也打落在对面李高脚的白墙灰瓦上。那一排排的灰瓦,笼罩在一片迷离之中,忽明忽暗。仿佛有天使之手在拨弄着巨大的琴弦,从瓦屋上一溜烟弹过去,弹出古老的音乐。那是自然的天籁之音,铿锵的声音特别动听。那古老的音乐属于我的童年,它一直都在,在我青苔深深的记忆中,不曾离去。多年以后,在遥远的他乡,它时常在我中年疲惫的梦中回响。
我喜欢在雨天,独自坐在屋檐下发呆。我看到燕子们从木门不停地进进出出,从茂密的杏树叶里衔回一条条青虫;我还看到馥郁的金色花朵凋谢以后,皂荚树上长出又细又长的皂荚。在那样的时光里,我可以得到片刻的闲暇。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在我的一篇日记中写道:雨下得真大啊,可是我和爸爸坚持到河边去割草。瓢泼的大雨落在河边茂盛的草丛里,落在漫山遍野的桐花上,落在茫茫的江面上,落在我的生命里。我十岁,那漫过我头顶的草丛里,荡漾着来自大地母亲的暖暖气息。我跪在地上,挥舞着镰刀,尽管我戴着草帽,披着厚厚的蓑衣,雨水还是从四面八方把我包围,把我浑身湿透,模糊了我的眼睛。雨水从额头一直流到脚尖。江水在咆哮,江面上漂浮着木材和锅炉,还有各式各样的东西,似乎有一个女人微弱的救命声。雨越来越大了,仿佛要把世界冲垮,连躲藏在树林深处的杜鹃也停止了叫声。我们去悬崖下躲一会吧。我对父亲说。好吧。父亲同意了。
我们来到一个叫团宝石的地方躲雨。那是一个悬崖,泛着阴森森的白光,蓑草从石岩上垂下来,好像悬崖的胡须。我们放下背篼,背靠着岩石站立。我知道,在我们的悬崖上面,就是一大片的桐花。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和小伙伴们经常爬到桐树上去摘桐果玩,桐果又圆又绿。有时我们爬上桐树的树丛中便便。远处有一大片的地果,那里的地果又大又甜,非常美味,它常让我在夏日的午后流连忘返。一个夏天的清晨,我还看到了一只花面的狐狸嘴里叼着一只蛤蟆从我身旁匆匆走过。
雨还在下,从岩石上滴落。天地间除了雨声万籁俱静。我和父亲都望着江面沉默,希望这场雨早日停下来。时光似乎停止了流动。突然,悬崖上传来哈哈的笑声,那笑声有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仿佛在某个寂静的夜晚穿越而来,来到这个大雨滂沱的时刻。我不禁一阵颤栗。父亲走出去,用手托住草帽仔细往上看,没有人;我走出细心搜寻,还是没有人。会是谁呢?我问父亲。我们不能在这里躲雨了。父亲果断地说。
我们抄另外一条小路急急地回家了。快到家的时候,父亲告诉我,十年前,邻村有个中年男人不小心,在那里摘桐果的时候掉到悬崖下摔死了。你以后就不要到那里去玩了。多年以后,我明白,死人固然可怕,相比之下,活人更可怕。人性中的阴暗远比死人恐怖得多。那些残忍和狠毒时常超越我的想象。我常常怀疑,宇宙中竟有这样一种生灵。
对我而言,那场童年的雨是一场记忆深刻的雨,一场诡异的雨。
离开家乡以后,每到下雨的时候,我就有些感伤。在那些醒来的清晨,雨点打落在窗前,凉风徐徐中一种潮湿向我袭来。我的心也变得潮湿。我抬起头,看见雨点打落在淙淙的流水里,那深绿的杨树丛中,那摇曳的凤尾竹鼠尾草上。我想,此刻的雨,是否也滴落在故乡青草浅浅的田埂,滴落在花开的陌上,滴落在那寥廓的江面,滴落在父亲厚厚的蓑衣上?雨是否也一样,落在父亲的生命里?
雨,你是否在奶奶荒草密布的坟前奏着挽歌?
我也曾坐在泰山极顶的石头上观雨。天地苍茫,雨哗哗而下,落在风中的南天门,迤逦的十八盘,古老的经石峪;它落在黄河,落在长城,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它浇透了秦砖汉瓦,淋湿了唐诗宋词。我想,一部中国史,就是一部下雨的历史,那里淅淅沥沥了五千年,不曾有云淡风轻。
少年观雨,红烛低垂;中年观雨,江阔云低;老年观雨,僧庐白发。
而读了张爱玲的小说,我开始怀念民国的雨。是的,我喜欢那场雨,那昙花一现的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