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西头出发,在那棵古老的杏树前头,有一口水井。泉水甘冽,不溢不流,寒冬的冬天常常热气腾腾。时光在井沿磨下了几个斑驳的大坑。她哺育了刘嘴河世世代代的人们。经过那个水井,穿过一条长长的田埂,就到达一个叫栀子湾的地方。那条田埂给我童年留下了许多美好时光。我们在田埂上挖美味的鱼腥草,在它的司马草丛里逮肥胖的蚱蜢,趴在上面捅黄鳝,牵着我们自己做的五颜六色的风筝在上面奔跑。那是多么天真烂漫的时光。
在栀子湾有一个大碾盘,碾盘是在一块巨石上打造的。它直径4米,里边是一个平滑的凹槽,碾出的大米就撒落在凹槽里。凹槽有一条沟,炎热的夏季,几乎每天午后都有雷阵雨。那个凹槽就是用来排水的。在凹槽旁边,立着一个大石磙。这个石磙有一米多高,直径大约80厘米,两头各有一个洞,是转动的时候用来固定木轴的。这个碾盘已经多年不用了。小的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一起使劲,想要把那个石磙转动,但都没有成功。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在凉风送爽的秋日的黄昏,人们把那些金灿灿的稻子运抵碾盘,平整地铺满那个凹槽。一头膘肥体壮的公牛,睁着铜铃般的眼睛,在一条鞭子的驱动下转动着那个碾盘,白花花的大米从碾盘下淌出来。
我喜欢夏日的黄昏在那个碾盘独坐。凉风从江面飘上来,在那六棵古老的黄角树前改变了方向,顺着山谷爬升,轻抚着我的面颊,清凉,湿润,沁人心脾。眼前稻浪滚滚,稻叶开始泛黄,夏天即将转身,秋天正在赶来的路上。夕阳正使出浑身的力气,把那最后一抹余晖洒向大地,山谷里回荡起一片虫鸣声……
我喜欢这样的时刻坐在石头上,任我的思绪飞扬……
对面就是我们的村子,那些木屋掩映在翠竹之中。我常常怀疑,在李高脚的那面神龛后面,住着一个应岩。我每次对着村子唱歌的时候,她也跟我唱同样的声音。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原来叫回声。小时候去李高脚玩的时候,每当靠近那个陶屋,我就心生恐惧,害怕那个应岩从神龛后跳下来把我抓走。李高脚是个四合院,位于我们村的西北角,因都姓李,名李高脚。下雨的时候,雨水从四周的屋檐下流淌下来,在那石坝里打出一个个鸡蛋大的小坑。这些老屋已经有百多年的历史,那一排排石坑见证了岁月的沧桑。在西边的白墙上,贴着毛主席语录: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左右门框上,用黑色的毛笔写着两行大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我两岁那年的一天,我看见村子里所有人都在嚎啕大哭,院子里的范奶奶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地把头往地上撞,所有的人都像丢了魂一样,那场景非常恐怖。我感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毛主席死了,妈妈说。怎么会呢?我大惑不解。前几天他们还聚集在村前的石坝里,跳着忠字舞,手里举着鲜红的小本,高呼:毛主席身体健康,万寿无疆……我也跟着他们大哭起来…..
时光飞逝,转眼我五岁了。我很喜欢跟村里的人们一块去看电影。人们在一块空地里支起一块白布,在发电机的巨大轰鸣中,电影开始了。我看见在屏幕的远处有一个转动的圆盘,发出一束亮光,那亮光里有很多跳动的尘埃,投射到那块银幕上去。人们在黑暗中高声的议论着电影的情节……屏幕上的那些人都是从机器的那个盒子里出来的吗,是怎么把它们装到盒子里去的?我常常这样想,他们会不会从那块白布上跳下来?为了看一场电影我们常常会走二三十里山路,我们举着火把,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进。有一次在桐柏庵放电影。那是在山顶上的一个尼姑庵里,那个庵里有几个很大的石门,我们坐在石头上看电影,感觉很奇特。回来的时候,我从山上向江对面的城里望去,灯火辉煌,宛若仙境。我想:长大了我也要到城里去,到哪里去学习,到哪里去生活……
长大后,我顺着那条河流去了远方。当我坐船离开家乡的时候,我看见妈妈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哭泣,河风把她的头发吹起。那一刻,有忧郁的泪水从我面颊滑落,滑落在烟波浩渺的江面。母亲,我要离你而去,我要去看看河流尽头远方的世界……
时光就像这个碾盘,把一切碾碎,只留下记忆的碎片,或有或无,若明若暗。时光,它是无情的吗?
2017/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