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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三教偶拈(3)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有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堑,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此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俱惊醒。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逾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人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忝其间哉。于是默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俱辞不受。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岁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某人知孝知悌,必是已行过孝悌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划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置已为指挥使仇钺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谏诸臣。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俱依依不舍。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未须更觅羲皇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岁。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绝。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雚)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废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升文选司员外。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弟子益进,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皆一时之佼佼者,余人不可尽述。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先生尝言:“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其后思之既久,转觉亲切,不可移动。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驻扎滁州,专督马政,便道归省。未几,至滁州,门人从者颇众。地僻官闲,日与门人游遨瑯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谷。诸生随地请益先生,就眼前点化,各有所得,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爱等相从,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先生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扬旗鸣鼓,若将进战者。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插,宜散归候赈,若更聚劫乡村,王法不宥。”贼俱解散。既抵赣,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置二匣于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官府举动,贼已先觉。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有人告你通贼,你罪在必死。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老隶叩头,悉吐其实,备开奸民姓名。先生俱密拿正法。又严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所属地方一体遵行。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岁年,靡费巨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真正骁勇,每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其间有魁杰出群,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扎训练。无事拨守城隘,有事应变出奇。

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即议进兵。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斩获颇多。贼奔至象湖山据守。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贼见势急,溃围而出。覃桓马蹶,为贼所杀。县丞纪庸亦同时被害。诸将气沮,谓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侯秋再举。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回言贼还掳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劫掠。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使尽力自效。分兵为二路,俱于二月二十九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众贼失险,复据上层。峻壁四面,滚木礌石,以死拒战。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自辰至午,呼声震地,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四面蚁集,贼惊溃奔走。官军乘胜追剿,贼兵大败。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等,率本省兵攻长富村,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先生自提江西兵往来接应。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一十三处。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余名,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漳南数十年之寇,至是悉平。以二月出师,四月班师,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驻军上杭,久旱不雨,师至之日,一雨三日,百姓歌舞于道。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先生谓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每每调集各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二百人为一哨,置哨长一人,协哨一人。□百人为一营,置营官一人,参谋二人。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小甲选于各伍中,总甲又选于小甲中,哨长选于千百户义官中。副将得以罚偏将,偏将得以罚营官,营官得以罚哨长,哨长得以罚总甲,总甲得以罚小甲,小甲得以罚伍兵,务使上下相维,如身臂使指,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编选既定,每伍给一牌,备列同伍姓名,谓之伍符。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谓之队符。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谓之哨符。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谓之营符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又疏请申明赏罚:“兵士临阵退缩者,领兵官即军前斩首,领兵官不用命者,总兵官即军前斩首。其有擒斩功次,不论尊卑,一体升赏。生擒贼从勘明,决不待时。夫盗贼之日滋,由招抚之太滥,招抚之太滥,由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由赏罚之不行。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县治于大洋波。又添立巡简司,协同镇压。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复奏俱依拟,赐县名曰清平,改巡抚为提督军务,给旗牌,假便宜,仍论平漳寇功,加俸一级,先生益得发舒其志。

再说南赣西接湖广、桂阳,有桶冈、横水诸贼巢,东接广东龙川,有浰头诸贼巢。横水贼首谢志珊、桶冈贼首蓝天凤浰头贼首池仲容,俱僭号称王,伪署官职,拥众据险,出入无常,屡调狼兵进讨,不能取胜。谢志珊自号征南王,闻督府方讨漳寇,乃大修战具,并造吕公车若干,欲乘隙先破南康,乘虚入广。时湖广巡抚都御史陈金,疏请三省之师,夹攻桶冈。先生曰:“桶冈、横水、左溪诸贼,荼毒三省,其患虽同,而事势各异。论湖广,则桶冈为腹心之疾,论江西,则横水为腹心之疾。今不去江西腹心之疾,而欲与湖广夹攻桶冈,失缓急之宜矣。湖广克期以十一月朔日会集,今尚在十月,横水贼闻湖广合剿之信,必谓我先攻桶冈,又见我兵未集,师期尚远,必不准备。若出其不意,进兵疾击,可以得志。已破横水,移兵桶冈,此破竹之势也。”先生恐征横水时,浰头贼乘机扰乱,乃为告谕一通,具述利害,遣报效生员黄表、义民周祥等招抚池仲容等,劝之立功自赎,且各赐银布,以安其心。一时贼党见谕词诚恳,莫不感动。酋长黄金巢、刘逊、刘粗眉、温仲秀等,随黄表等各引部下出投,情愿杀贼立功。先生用好言抚慰,选其精壮五百人为兵,随军征进,余老弱散遣之。先生已定出师之期,预先分定哨道,密授方略。那几处哨道:

一江西都司都指挥许清,率兵一千,自南康县所溪入攻白蓝,与本院会于横水。

一赣州府知府邢珣,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石人坑入,协攻白蓝,会于横水。

一南赣守备郏文,率兵一千,自大庾县义安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一汀州府知府唐淳,率兵一千,自大庾县聂都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一南安府知府季,率兵一千,自大庾县稳下入,合攻左溪,会于横水。

一南康县县丞舒富,率兵一千,自上犹县金坑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一赣州卫指挥余恩,率兵一千,自上犹县独孤岭入,径攻左溪,会于横水。

一宁都县知县王天与,率兵一千,自上犹县官隘员坑入,进屯横水。

一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率兵一千,搜剿稽芜等处贼巢,进屯横水。

一广东潮州府程乡县知县张戬,率兵一千,搜剿黄雀坳等贼巢,进屯横水。

分拨十路军马,限定十月初七日,各哨齐发。又拨兵备副使杨璋,分守参议黄宏监督各营官兵,往来给饷。先生暗谕本院标下将领,同时进发。号令虽出,衙门中寂然无闻。先生在赣院,左有旁门,通射圃,暇即与诸生讲学其中,或习射,每至夜分而散。次早则诸生入院揖谢,以此为常。出兵之前一日,与诸生夜坐谈论,诸生以先生坐久,请休息,先生乃回院。及明旦诸生集于院门欲进谢,守门者辞曰:“公进院未几,即领兵出城去,不知何往,度此际可行二十余里矣。”其神机不测如此。

先生于十月初九日兵至南康。有人出首义官李正岩、医官刘福泰素与贼通者。先生召二人至,以首状示之,二人力辩无有。先生曰:“即有之,姑释汝罪。”乃皆留于幕下代罪立功。景晚,李正严、刘福泰禀有机密事求见。先生召入,密叩之。二人齐声禀称:“欲攻桶冈,必经由十八面地方。此乃第一险要去处,乱山环拱,岭峻道狭,从来官军不能入。今有木工张保久在蛮中,凡建立栅寨皆出其手,要知地利非得此人不可。”先生问,“张保何在?”二人曰:“某等蒙老爷不杀之恩,誓欲报效。天幸遇着张保,已拘留在辕门之外,未奉呼唤,不敢擅自引入。”先生即令二人出外,同张保入见,务要隐密,不得声张其事。当下李、刘二人引张保直至后堂叩头。先生曰:“闻蛮贼建立栅寨皆出汝手,汝罪当死。”张保连连叩头,答曰:“小人手艺为活,误入贼穴,一时贪生怕死,受其驱使,实非得已。”先生曰:“我且不计较汝,但彼立寨之处,必然选择险要,汝在彼中,亦必备知,可细细开明左右前后大小出入之道。贼破之日,一例叙功。”张保欣然,遂请求笔砚。先生吩咐李、刘二人监押,教他安坐开写。自己退回卧房,使亲随门子以酒食劳之。张保感激,即备细开出,某贼寨在某山,某处是进路,某处是退路,某处山头与某寨相对,路平路险,如何上山,如何下山,恰像写卖山文契的,四趾分明,滴水不漏。门子禀道:“木工开写已完。”先生复出召见,亲自收取,看了一遍,再把好言抚慰,即要三人于内堂厢房安歇。次早,皆授义官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