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诲愤怒地驳道:“出身太学怎么了?这朝堂上的大臣,有几个不是出身太学的?”部分朝臣纷纷称是。
欧阳修出班奏道:“陛下,微臣以为范镇所言极是。庆历新政只着眼于朝政,是舍本逐末,故推行艰难,以至于半途而废;此次王安石之论,在于从理财入手,带动朝政变革,乃是务本之道。故微臣以为大有可行之处。”此论得到了许多大臣的点头赞许。
胡宿见此状,略一思索,奏道:“陛下,尚未变法,已有党争之势,一旦变法,朝廷岂能安生,晚唐牛李党争,前车可鉴啊!”
王安石深知胡宿此举在借党争之非来攻变法之是,遂忙奏道:“陛下,君子无党,唯一颗忠君爱国之心!”胡宿回头驳道:“安见得别人不忠君爱国?”王安石大怒,指着胡宿道:“你!”
这个场面,仁宗早就料到,因此也早有了主意,遂叫道:“王安石!朕欲让你以翰林学士出知鄞县,将奏章中的革新条款选出适合者,写成条陈,奏请朝廷,将其精华在鄞县实施,试其效用,你看如何?”
王安石稍愣,转瞬明白了仁宗的良苦用心,也知道这是坚持变法必须经过的阶段,遂答道:“臣遵旨。但臣想举荐一人,顶替臣的翰林学士之职!”仁宗问:“谁呀,不妨直言。”王安石道:“苏轼!”仁宗心中大喜,点头道:“嗯,好。”
吕诲急忙出班,跪下奏道:“陛下,不可!陛下,百官联名上书奏苏轼在守制期间不守孝道,强抢姊尸,打人致残一事还悬而未决。苏轼所犯大罪,按律当黜落功名,怎可授以三品之位?”仁宗道:“这两件事朕已查明,苏轼无罪。”胡宿见状,亦出班奏道:“陛下,即便苏轼无罪,但他将其出嫁的姐姐葬在自家祖坟,也与大宋礼制不合,按律也不得授官。”
王安石早就深知台谏两院对新法、新人的重重阻力,今日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叫道:“按律、按律!难道眼看着好人被逼死,坏人逍遥不成!你们这些御史台、谏院的人,就是专抓无聊之事,就是要把好人说成坏人,把坏人说得有理,就是要以礼法杀人!”欧阳修、范镇等人纷纷称是。
王珪知道这时自己必须出来说话了,便出班奏道:“陛下,王安石不论实事,攻击礼法,实属搅闹朝堂!”王安石早就看王珪不顺眼,怒道:“陛下,王珪无所事事,只知阿谀皇上,实是奸佞小人。”王珪气得哆嗦无语。
仁宗转向韩琦,说:“好了,韩琦,你是宰相,你说说看。”韩琦思索着上前一步,出班奏道:“陛下,苏轼虽有才学,但仍须历练,骤然授予翰林学士之职,恐天下不服。”王安石驳道:“陛下,不可陈陈相因,裹足不前,若等事事都天下服了,天下也就大厦已倾,不可力挽了。”韩琦愤怒地大喝:“王安石不得妄言!”范镇为了能留住苏轼,也出班奏道:“陛下,宰相也不能阻人言路。”朝堂上一片混乱。
仁宗见此状,烦躁地挠挠头,站起来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闹了。朕早有打算。王珪!草旨,苏轼签判凤翔府,苏辙为昌福县主簿,苏洵文章大家,人品贵重,学识渊博,无须考试,命其入礼部编纂太常因革礼。退朝!”说完,拂袖而去。
汴河上船只川流不息,汴京码头上熙熙攘攘,王安石的家眷正在搬运行李装船。王安石独自孤傲地站在江边眺望,心想自己为官,不管在朝、在野,从无私心,一心为国;虽出语狂傲,亦是为人耿介,并未因私情而刻意得罪他人;今日离京外放,竟无一人相送,不禁感叹朝中无如自己般的直臣啊!
忽然,苏轼从远处跑来,来到王安石身侧,深深一揖道:“王公,晚辈特来送别王公。”王安石听声便知是苏轼,转身一看,大喜,向苏轼拱手,感慨道:“子瞻,你来了。今日王某还以为无人相送呢。不过就是无一人相送,我也会我行我素!”苏轼点头道:“王公有经天纬地之才,非是俗人可知,有没有人送别,又何必放在心上!”王安石喜形于色,大笑道:“哦……呵呵,有子瞻一人为我送行,已胜过千万人矣!子瞻,你虽小我十六七岁,但与我真如知心兄弟一般!”苏轼拱手道:“晚辈不敢。王公与我忘年相交,实是晚辈的荣幸。王公此去鄞县试行变革之事,千头万绪,时有不测之忧,王公万事珍重!”王安石抚着苏轼的背,叹道:“你初次为官,到凤翔也要多加小心,不可事事较真,不可触人太多。”
苏轼随即掏出一包茶叶递给王安石,说道:“王公,晚辈囊中羞涩,也送不起什么贵礼。这包从眉州带来的家乡茶叶,权当赠予王公的送别之礼。”王安石接过茶叶,大为感动,叹道:“举天之下,也只有子瞻你送的茶叶,不仅有茶香,还有墨韵,我一定倍加珍视,每饮此茶,就像子瞻仍在身旁共论经国大业。”
苏轼见吴夫人率家人已在甲板上等候,便道:“王公,该启程了。”王安石点头登船,转身抱拳道:“多谢子瞻,多保重。”苏轼拱手道:“王公,多保重。”
两人久久拱手对视,浩淼水波载着船悠悠远去。
苏轼、苏辙皆已外放,自是要应期上任。只是仁宗对苏洵留京任命,两兄弟必要有一人留京照顾父亲。朝廷曾屡次征召苏洵,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辞了,这次苏洵又想推辞。
这日,苏轼、王弗来到苏洵房中。施礼坐下后,苏轼说:“父亲,如今皇上让您到礼部编纂太常因革礼,无须考试,是格外的恩遇,您就不要拒绝了。再说,您的年事已高,不能再到处漂泊,风餐露宿,朝廷供职,也算有个安定之所。”苏洵点头道:“皇上算是给足老夫面子啦,这两天我也想是不是该受此职。”苏轼接着说:“父亲,礼部皆清要之职,而掌管历代礼制变动,非德高望重者不可,您若再辞,天下人不免会说您矫情。”苏洵应允道:“是啊,凡事不可太过,那就接受吧。”
王弗抚着隆起的肚子说:“那谁来照顾父亲?”苏洵摆摆手道:“我身体硬朗,无须人照顾!”
这时,苏辙和史云从门外走进,应声说道:“我和云儿商量好了,如果父亲任职礼部,我们就留下来。”王弗道:“这如何使得!”
苏辙道:“哥哥、嫂嫂听我说。我留下来,一是照顾父亲;更重要的是,我年龄尚小,不急于出仕,应该随父亲多读几年。等哥哥凤翔任满,回到汴京,哥哥照顾父亲,我和云儿再离京。”苏轼、王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史云拉着王弗的衣襟,说:“哥哥、嫂子,我们俩商量好了。就这样吧!”王弗笑道:“妹妹头一回当家,就这么先人后己,让嫂嫂汗颜了。”史云撒着娇,低头道:“嫂嫂不许取笑我。”众人皆笑起来。
苏洵点头道:“嗯,要我一时离开辙儿,还真有些舍不得。我看就这样吧,辙儿留下,轼儿赴任,明儿奏明朝廷吧。”
苏轼兄弟感情极深,两人从未分离过。此次苏辙送苏轼上任,已偕同走了两天,这日抵达渑池县的一座古寺。这里是当年他们兄弟俩进京赶考曾寓居过的地方,两人曾与寺中的老僧纵论佛理。而如今老僧已死,新塔已成,寺中墙壁上还依稀可见当年他们留下的墨迹。兄弟俩不由得更加感慨,于是又是一夜的长谈。
第二天一早,采莲收拾好行装,扶着王弗坐上马车。苏轼、苏辙骑马走在前面。王弗从车里探出头来,说道:“子由,回去吧,不要再送了!”苏辙回头说道:“嫂嫂,让我再送一程。”说完对身旁的苏轼道:“哥哥,从小到大,从故乡到京城,你我兄弟二人始终形影不离。可从今往后却要关山阻隔,天各一方。”苏轼也不禁激动地含着泪道:“子由,你已送了两日了,当年我们进京赶考时也住在这里,这不知不觉已经四年。唉!人生如此奔波,也不知为了什么!”
苏辙道:“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常不在家中,是哥哥教导我读书习字,即使我偷懒不学,哥哥也只是好言劝勉,从不打骂子由。父亲怪罪下来,哥哥却要挨打。”苏辙终于忍不住流泪道:“有兄如此,子由此生足矣。”苏轼强忍住眼泪,微笑道:“有子由为弟,哥哥又夫复何求。子由你不仅是我的弟弟,更是我最好的朋友。”
苏辙收泪劝道:“哥哥宅心仁厚,满眼里都是好人。此去凤翔,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苏轼眼泪几欲掉下,但强行忍住,叹道:“子由,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父亲也是。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苏辙点头,向车内众人拜道:“表姑,嫂嫂,你们多保重。哥哥,保重!”说罢迅速翻身上马,飞驰离去,不敢回头。苏轼冲着子由的背影大喊道:“子由,哥哥会给你写信的!”子由停下,抹泪回头看着苏轼,随即掉转马头飞驰远去。
苏轼望着苏辙的背影,吟出一首七律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