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也疑惑地看着三人,问道:“三位客官只要……只要一间……房?”巢谷慌忙说:“不是我,是给她们母女俩的。你这店家,这么喜欢罗唣,只管快去。”说着给店家银两,店家点头要走,巢谷拦住问道:“哎,你先别走,这附近哪里有郎中?”店家回道:“十几里外李家庄上有位郎中。”巢谷喜道:“好,你一会儿就带我去李家庄找那郎中,我自不会亏待你。”店家点头离去。
小莲扶杨伍氏在床边坐下,问道:“巢谷兄,你睡在外面?你……”巢谷笑道:“这荒野小店我不太放心,我在外面马车上看着,恐有人打扰……莲妹你们只管安心睡觉,有我巢谷在,谁也不怕。”杨伍氏挣扎着说:“巢谷贤侄,这……”巢谷忙说:“老夫人请放心,只管养病休息,巢谷身强力壮,老夫人不必担心!”
小莲见巢谷执意睡在外面,感激地说:“那……委屈巢谷兄了!”巢谷脸一红,笑道:“莲妹,不要客气!”杨伍氏看了一眼巢谷,暗自叹了口气。
巢谷很快骑马请来了郎中,为杨伍氏诊病开方,小莲连夜煎好了汤药让杨伍氏服下。
拂晓时分,小莲披衣走出,见巢谷坐在门外睡着,十分感动,急忙拿衣服替他披上。巢谷察觉醒来,忙站起笑道:“我是练武之人,身子没那么娇贵!”小莲说:“巢谷兄,真是让你受累了。”巢谷道:“哪里话,老夫人好些了吗?”小莲勉力笑道:“比昨日稍好些。”两人相对,一阵沉默。
巢谷目光游离,不敢看小莲,低头道:“那我们……赶紧吃过饭赶路吧,尽早到庆州找个好郎中给老夫人治病。”小莲点点头,神情也极不自然。
巢谷三人加快速度,两日后终于到了庆州。杨氏老家早已没了,三人只好住在旅店中。稍作休息,杨伍氏就带着小莲和巢谷去祭扫丈夫的墓地。墓地一片荒芜,巢谷打扫了墓地,并找来石匠重新刻了一块墓碑。杨氏母女在墓地上痛哭不已。
祭扫已毕,三人回到旅店中。杨伍氏虽吃了几服药,但因伤心过度,再加上路途劳顿,病势日益沉重。她自知大限之期将至。于是,杨伍氏将小莲叫到床边,哀声说道:“自从前日到你父亲坟上祭奠,就成日想着随你父亲而去,就是--”小莲哭道:“母亲!不要说了,您会好起来的,不要扔下莲儿啊,母亲!”
杨伍氏叹道:“莲儿,记得娘说的话。子瞻是可托终身之人,娘知你心高,可要是能服侍你子瞻哥哥,自是你的福分,就不要计较名分了。莲儿切记,要与你王弗姐姐好生相处。”小莲连连点头道:“母亲,孩儿如能随娘所愿,也知足了。”
杨伍氏又说:“莲儿,叫巢谷进来。”小莲哽咽着,向外叫道:“巢谷兄。”巢谷应声而入,说:“巢谷在此,老夫人有何吩咐?”杨伍氏怜惜地看看巢谷:“巢谷贤侄,老身托你一件事,不知你可肯答应。”巢谷忙应道:“杨老夫人请讲,巢谷一定办到。”
杨伍氏叹道:“巢谷,老身知道你是义士……请你一定把小莲送到凤翔……”巢谷连连点头应承,杨伍氏又从床头下摸出一封信,说:“还有,我前几天写了一封信,请你替老身交给苏夫人!”巢谷接过信,坚定地说:“老夫人,小侄一定亲手交给苏夫人。”
杨伍氏点点头,呆呆地看着巢谷。巢谷见状,忙问道:“老夫人,还有什么事吗?”杨伍氏叹道:“巢谷贤侄,你心里想什么,老身心里都明白,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看来,老身是闭不上眼睛了……”杨伍氏说罢,无力地倒在枕上,长叹一口气,溘然长逝。
接下来的几天,巢谷和小莲又将杨伍氏和杨云青合葬在了一起,并把墓地扩建修缮一番,给了庆州杨氏宗亲一笔钱,安排每年定期祭扫。小莲日夜痛哭,也病了一场,多亏有巢谷守在身旁,不时劝慰。
半个月过去后,巢谷征得小莲同意,两人收拾行装,赶回凤翔。不到半月,二人回到了苏家。大家见小莲身着孝装,大吃一惊。小莲扑向王弗,哭倒在她怀里。
苏轼向巢谷问道:“这是怎么了?”巢谷低下了头,答道:“老夫人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就过世了……”王弗抱着小莲哭道:“可怜的妹妹啊!”众人皆感叹拭泪,苏轼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巢谷掏出一封书信,对王弗说:“这是杨老夫人托我转交你的。”王弗有些吃惊地问道:“给我的?”巢谷点头。王弗拆开信,看罢,稍一思忖,将信收起。众人有些纳闷,王弗也不说,只扶着小莲回房休息。
苏轼求雨成功,凤翔城郊的荒田皆开垦播种。时值初夏,庄稼长势喜人,官户村和凤翔的原住民都欢欣雀跃,苏轼在百姓心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而其政绩在全国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大家只知凤翔有苏轼,倒很少有人还想得起陈希亮这个太守了。陈希亮内心不平,又无处发泄,加之儿子离家而居,妻子一心钻营,老态渐渐显露,生了一场大病。
这天,陈希亮躺在家中的藤椅上,头上敷着热毛巾,不时打着响亮的喷嚏。杜氏过来给他喂服汤药,陈希亮不耐烦地将碗推开。这时,陈奇领着陈慥和苏轼进屋。陈希亮瞅见二人,把头上的热手巾一把揭掉,扔落地上。
陈奇上前禀告:“老爷,公子回来看您了。苏大人也来了。”陈希亮装作没瞧见二人,杜氏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哟,老爷,现在居然还有人来看您啦!”
陈慥看也不看杜氏,径直上前行礼问道:“父亲,您的病好些了吗?”陈希亮恼怒地挥一挥手,大声道:“谁是你的父亲,我没有儿子!”陈慥低头站在一旁,不说话了。苏轼见状,上前行礼道:“陈太守,下官听同僚说您贵体欠安,甚是挂念,特来探望。”陈希亮挣扎着说:“谁说我病了?我没病,我好着呢!我胃口也好,一顿饭能吃下一头牛去。你若不信,现在就随我去骑马狩猎,射杀猛虎!倒要看看哪个说本府病了。苏轼,你不信,我二人现在就比试掰腕子。”说完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感到一阵昏眩,只好重新躺下。
陈慥见状,心中一紧,鼻子酸酸地要落下泪来,但又忍住,上前急切地说:“父亲!”苏轼也说:“太守,您这又是何必呢?”杜氏也忙拾起毛巾,洗了洗,重新给陈希亮敷上,带着哭声说:“老爷,您就不要逞能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家可怎么活呀!”说罢,嘤嘤哭泣起来。
陈希亮又甩开毛巾,大声斥道:“哭什么哭!你这妇人,再给我丢人现眼,我就将你赶出去。”杜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苏轼恭敬地说:“太守,待您病去复元之后,再教训下官掰腕子也不迟呀。但求太守清心养病,早日康复。”陈慥也只得叹道:“父亲,孩儿不孝,不能侍候尊前。孩儿只愿父亲早日康复,今日父亲既然不愿见孩儿,孩儿改日再来探望。”陈希亮听罢,心中虽不舍,但又不愿表露出来,脸色铁青着,并不看陈慥。
待二人走后,陈希亮气愤地拍腿吼道:“你们两个,妻不贤,子不孝!当着苏轼的面,出我的丑,让他看我的笑话,本府的性命迟早要断送在你二人手中。”杜氏哭道:“老爷,这怎么能怪我?我们本就活不下去了,你这宝贝公子把店铺都卖了,让我们拿什么养老啊!”陈希亮气力不支,语气缓下来说:“你又说这个,慥儿拿这钱又不是乱花,他是借给苏轼办公事,建官户村了。”杜氏朝着门外不屑道:“就是这个苏轼,气得老爷您现在躺在病榻上,他凭什么拿我们的钱办公事?他可以不要呀!他有本事,自己找钱去!”
这时,陈慥忽然从门外进来,躬身作揖道:“父亲,方才忘了一事。这是您交给孩儿管理的账目,孩儿借给苏大人的钱也如数归还了。今天还给您,从此落个耳根清静。”杜氏眼睛一亮,一把抢了过去。
陈慥接着说:“父亲,孩儿这是花钱替您消灾,您要不听儿子的话,将来定会栽到这女人的手里!”说完转身而出。
陈希亮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不舍,挣扎着喊道:“慥儿--慥儿--”
这时,陈奇进屋。陈希亮忙道:“快拦住慥儿。”陈奇道:“少爷已经走远了,门外张璪求见。”杜氏烦躁不堪地说:“不见,不见,来成一窝蜂了。还让不让我家老爷养病了!”陈希亮吼道:“你,闭嘴,给我出去!”杜氏“哼”了一声退下,边走边细算着账目。
张璪进屋,躬身施礼道:“给大人问安,不知大人已痊愈了吗?”陈希亮躺着说:“好多了,你来有什么事?”张璪上前轻声道:“下官是来禀告大人,下官已奉大人之命给京师王珪大人去了书信,该说的话下官都说了。”陈希亮眼睛一亮,喜道:“喔,好!”
官户村规模渐大,又得到了官府的正式承认,因此官户村的村民也必须承担赋役。由于这些村民本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因此重型徭役就摊在了他们头上。苏轼对此也无可奈何。
这天,苏轼听说曹勇等官户村的村民因行徭役不当,被打进了大牢,忙与巢谷急匆匆来到监牢。二人来到一监牢外,只见张璪正领着衙役点名,曹勇和王二坐在几百名犯人之中,衣衫褴褛,形容枯槁。
张璪见到苏轼,笑道:“子瞻兄,你来了。”苏轼忙问道:“邃明兄,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将这许多官户村的村民抓了进来?”张璪不屑地看着曹勇等人,淡淡地说:“哦,这些人犯都是摊派了从水路运粮、运木的徭役,这曹勇是官户村的地保,自然也不例外。他们不懂水性,将一只粮船翻在黄河里了。如今还不上官家的钱粮,理当治罪,我也是按律办事。”
众犯人见到苏轼,仿佛见了救星一般,齐齐跪下,哭喊道:“苏贤良,救救我啊,我家里有老有小,可怎么办啊!”曹勇低头哭道:“苏贤良,是我无能呀,连船粮都保不住。”众人都向苏轼哭喊“救命”。
苏轼见状,心中刺痛,向张璪道:“邃明兄,他们不懂水性,却硬要他们去水路运粮。国家之事强行摊派给个人,船翻了却要私人承担,好个不公的乡役制!”张璪忙说:“子瞻兄,这乡役制是大宋国法,难道你又要改了不成?”苏轼摇头道:“你想想,运粮运木的船翻了于国家是损失,于个人是重罪,乡役制祸国殃民!不公之法就得改,非改不可。”
张璪冷笑道:“子瞻兄,你还是好好当你的凤翔签判吧,我劝你别再出什么乱子了,日后平步青云,别忘了我这个同年就好。”苏轼也笑道:“邃明兄说笑了,为官若只为平步青云,还不如学参寥兄皈依佛门,落个清净。如今乡役制如此祸国殃民,我不能听之任之。”
张璪拍手笑道:“子瞻兄说得好啊,张某是自愧不如呀,但是这为国为民,也得先保全了自身不是,我也是好意相劝。”苏轼拱手道:“多谢邃明兄好意。”说完对犯人说:“诸位快起来,我一定想办法,早日给大家一个说法。”众犯人齐声道谢,只有曹勇低头不语。
苏轼上前说道:“曹勇,你也不必自责,此事并非你们的错。”曹勇、王二感激地说:“多谢苏贤良,我们亏欠大人太多了,今生今世都报答不尽!”苏轼扶起二人,向张璪略一作揖,和巢谷走出监牢。张璪恨恨地看着苏轼的背影不语。
第二日,凤翔府衙内,苏轼、王彭、张璪、陈慥在堂下等候陈希亮,苏轼焦躁不安,不停踱步。
过了一会儿,陈希亮悠闲地背着手走了进来。苏轼忙上前施礼道:“陈太守,您可来了,您的病好了吗?”陈希亮笑道:“本府本来就没病,什么好不好的?”苏轼忙道:“恭喜大人,下官有公事急报。”陈希亮缓缓坐下,悠悠说道:“苏签判真是公而忘私呀,我正好也有事要对你讲,你先讲。”
苏轼正色道:“大人,下官同张法曹查看监狱,因乡役制使监狱人满为患。下官深感乡役制的弊害,求大人上书朝廷,一陈其弊,请朝廷改革乡役制。”陈希亮先是一惊,但转而又点点头,略带嘲讽地笑道:“哎呀,我的苏签判,你怎么什么都要改啊?你可真是才高胆大,你的脖子长得稳,我陈希亮的脖子可不如你的硬啊。还是等苏签判哪天当了宰相,再大改天下之法吧,到时候我陈某一定效命。”
苏轼接着说:“太守,乡役制之害有目共睹,国家和百姓均受其害,你我作为朝廷命官责无旁贷啊!”陈希亮抬起手,严肃地说:“打住,本府不跟你们这些书生进士讲大道理。记住,你还不是宰相。你口口声声为朝廷改这改那,你有没有想过朝廷怎么看你?”苏轼理直气壮地说:“但求无愧于心。”
陈希亮笑了笑,慢悠悠从袖中摸出一份朝廷敕文,在苏轼面前抖开,笑道:“苏签判,本府刚刚接到的朝廷敕文,你听听。”说着摇头晃脑地念道:“陈慥急朝廷之急,以私财捐助公事,其心可嘉,特予褒奖,赠内府藏书若干!苏轼未经朝廷许可私建村落,虽查明为公,不咎其罪,然罚俸半年,以儆天下妄行者。”念完,又慢悠悠地卷起收回袖中。众人大惊失色,唯张璪暗喜,与陈希亮对视一眼,被陈慥看见。陈慥大为不悦,心知此事必是张璪联同父亲所为,遂恨恨地瞪着陈希亮。
苏轼大笑道:“太守,苏某不但无功,反而有过!好!好!好!”陈希亮一时震惊于苏轼的反应,忙道:“此乃朝廷敕文,韩琦宰相押的字,与本官无涉。不信自己看去!”苏轼摆摆手道:“罚俸就罚俸,只是这事理不明。”
张璪上前,一脸不平地说:“我说苏签判真是冤枉,明明做了件好事,反被罚俸。我看这事要是摊在别人身上还要论功行赏呢,这罚俸之事恐怕是针对苏签判的,不公啊不公。唉!”
苏轼冷冷地看着张璪,陈慥忍不住,上前指着张璪道:“张法曹,你火上浇油,是何用心!”张璪貌似委屈地说:“季常,我可是一片好心为子瞻不平啊。子瞻兄消消气!消消气!”
苏轼淡淡地说:“我没有气,我是在讲理。他韩琦宰相虽以忠直闻名朝野,但一贯循古蹈旧,冥顽不化。正是我私建难民村,众多难民才不致饿死,凤翔才得以安定。他说我有错,就让他到凤翔来干!比起我这个凤翔签判,他那个糊涂宰相简直太好当了!”陈希亮拍案站起,怒道:“苏轼,不得放肆,怎可目无尊长,诋毁当朝宰相!”
苏轼霍然怒道:“我今日就是要放肆一回!还有这专祸害乡里的乡役制,更该让他韩琦来看看!我主管刑狱,这一个凤翔府里就押了几百不能按期完役的贫穷百姓。按现在的律例,他们永无重见天日之时,只有在牢中等死。大宋有多少个凤翔府,又押了多少这样的百姓!这些百姓,本就是被逼无奈代公家行役,怎么就不能放了!这千刀万剐的乡役制,怎么就不能改了!那些谏官、御史,自称清流,动辄清议,口口声声什么大宋律例、祖宗成法,他们怎么不走下朝堂,睁开眼睛来看看!他们简直是赵高,是张让,是--”
陈希亮大声将苏轼的声音压下,道:“苏轼,你再说下去,本府就将你捆了,押送到朝廷上去!”苏轼大笑道:“哈哈哈!陈太守,你要捆就捆,我苏轼不怕!若不是我建了官户村,一举安定了凤翔,这顶知府乌纱怕早已不在你头上了!”说罢转头对陈慥施礼道:“季常兄,多有得罪!”陈慥摇摇头,含泪不语。陈希亮见状,一时语塞。
王彭忙上前止道:“苏签判,歇歇,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苏轼不听,仍向着陈希亮道:“歇歇?从长计议?你们都歇着吧!我这就回家给韩琦上书,我要问他,他到底赦不赦免这些百姓,改不改乡役制!他若不改,我辞官,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