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的病情并不见好转,这使得苏家上下心急如焚。
一天夜晚,小莲端着药盅走进堂屋内,恰好遇见苏轼往外走。苏轼叫住小莲,说有几句话要说。小莲抬头看看苏轼,点点头,把药盅交给采莲,便和苏轼来到院子内。
时值初春,风清月朗,树影稀疏。苏轼和小莲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踱步。苏轼开口道:“小莲,我为悼念你姐姐,发誓三年不写诗,想必你已知道。”小莲点头道:“子瞻哥,姐姐泉下若是有知,定会感念哥哥的!”苏轼道:“三年不写诗,当然更不谈婚娶。”小莲微笑着说:“所以人都说子瞻哥有古君子之风。”苏轼停下脚步,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小莲,苦笑道:“小莲,三年不写诗的苏子瞻,岂不乏味?”小莲低头微笑道:“小莲想,这三年,苏子瞻不乏味,只怕是洛阳的纸便宜了。”
苏轼笑了笑,感动地看着小莲,吞吞吐吐地说:“小莲,我心中仍忘不了你姐姐……”小莲抬起头,看着苏轼说:“子瞻哥,小莲也是。”苏轼看着小莲,眼中充满了感激。二人站在晚风中,微风轻轻吹来。
小莲接着往前走,举头看着天上的圆月,说:“子瞻哥,你看这天上的明月。三年后,小莲相信它仍会是这般明亮。”苏轼望着小莲,再看看天上的明月,默默地点头。
巢谷醉醺醺地从门外走进,在院子的照壁后,看见了这一幕。他瘫坐在门槛上,掏出酒壶,狂饮了一口,闷声不响。
许多天了,王珪并未从范镇那里探知苏轼对续弦的态度,又听说苏洵病重,一天夜里,便托言探望苏洵来到苏家。
采莲把王珪引进苏洵卧室,苏洵憔悴地躺在病床上。王珪来到床边,双方施礼后,王珪一脸关切之色,苏轼垂手站在一旁。王珪客气地说:“明允公,这么晚了,我还来叨扰,只因朝中诸事繁杂,实在抽不开身。闻悉明允公染疾已有些时日,甚为挂念,便来探望,还望明允公不以为罪。”
苏洵当然知道王珪深夜来访,乃是为了避人耳目,但仍挣扎着坐起,却被王珪按下。王珪道:“明允公躺下,你我不必拘礼。”苏洵叹道:“王大人,老夫官卑职微,岂敢怪罪大人。您能来探望老夫,乃老夫之荣幸。”王珪道:“明允公这般说,折煞我也。”说着便从管家手中拿过众多名贵药材呈上。
苏洵挣扎着坐起,说:“王大人这是何意,老夫不能收。”王珪道:“绵薄之意,明允公若推辞,就拿我见外了。”苏洵辞道:“王大人,非与你见外,老夫实在收受不起。”王珪道:“只愿明允公早日痊愈,明允公就收下吧。”苏洵倔强地说:“王大人,说不收就是不能收。”
王珪素知苏洵的性格,已知此礼他必不会收,感到颇为尴尬,遂转移话题,对苏轼道:“啊,子瞻呀,几年不见,也不来封书信,倒像是把我忘于脑后了。”苏轼淡淡地说:“学生未敢忘记恩师,只是在凤翔案牍劳烦,更不愿打扰恩师。”王珪微笑道:“呵呵,子瞻几年历练下来,倒学会说客套话了。”随之脸色转为哀戚,道:“闻你丧偶,为师深感哀痛,还望子瞻保重身体才好。”苏轼拱手施礼道:“多谢恩师体念,学生知道。”
苏洵早知王珪来意,见其迟迟不愿提及,便说道:“听范镇大人说,王大人有意将爱女许配犬子,感谢王大人厚意,真是抬举了犬子。但犬子已发誓三年不谈婚娶,做父亲的也不能强其所难,还望王大人见谅,犬子也实在配不上贵千金。”王珪听罢,心中不豫,但还是正色拱手说道:“我女爱慕子瞻才华,决意非子瞻不嫁,还请明允公玉成这桩婚事啊!”苏洵摆摆手道:“可惜犬子高攀不上啊。”苏轼也说:“恩师,学生已立下誓言,若中途悔改,岂不为天下人耻笑!”王珪此时心知此事也必不能成,心中充满了愤怒,觉得苏氏父子语气太过直接,竟令自己如此下不来台,但脸上还是露出微笑,支吾不语,场面十分尴尬。
这时传来敲门声,小莲应声送汤药进屋道:“伯父,该服药了。”说罢将药碗置于苏洵面前。王珪转脸好奇地打量着小莲,小莲的美貌与风仪让他一惊。王珪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苏轼,发现苏轼以关切的眼神看着小莲。王珪眼珠一转,若有所思。
小莲感觉到来自王珪的目光,急忙避开,赶紧向众人施礼,走出屋子轻轻掩上门。王珪道:“明允公,这位姑娘不像是下人,请问是……”苏洵并无警觉地说:“这位姑娘叫杨小莲,是庆州原知府杨云青大人之女,子瞻夫妇二人认了作妹妹,已算是我苏家人了。”王珪微微点了点头。
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王珪起身告辞,苏轼将王珪和王府管家送出门外。苏轼将采莲手中的名贵药材几乎是塞到管家手中,说:“恩师,这些药材,家父愧不敢当,多谢恩师美意了。”王珪正欲说话,苏轼打断道:“恩师,学生还要回去照看家父,恕不远送了,学生告辞。”说罢转身走了进去,大门也随之关上。
王珪看着苏家紧闭的大门,脸色阴郁,锁眉沉思,但一阵喜悦又掠过心头,随即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管家恨恨地说:“岂有此理,老爷,这不识抬举的野人,倒像是把我们赶了出来!”王珪小声吩咐道:“你找人查查那杨小莲的底细,我以为她与苏轼绝非兄妹那么简单。”管家点头。王珪抬脚上车,忽见天上一轮明月,自言自语道:“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夜色好谁看?”
王珪的管家很快就打听到了苏轼和小莲的关系,告知王珪后,王珪大喜,乘轿前往吕诲家。
吕诲正在院中散步,看王珪进门,便急忙迎上去,道:“哎呀,是王大人驾到,这真是让茅舍蓬荜生辉了。”王珪笑道:“哪里,春光大好,在下乘兴而来,吕大人难道没有同感?”吕诲点头称是。
来到吕诲书房内,摒去下人后,王珪笑着向吕诲说道:“嗯,想必吕大人也听说了。苏轼之妻新亡,他扬言要搁笔悼妻,三年不娶,表面上是爱妻之举,实是为一女子所惑。”吕诲恍然道:“噢,原来如此。我只听说一众王公贵戚们要将女儿嫁给苏轼做继室,苏轼却不依,正觉奇怪,原来内中有这个缘由。”王珪叹道:“这女子老夫倒也见过,现就在苏轼家中。”
吕诲大惊,拍案而起,道:“呵!这成何体统,实在大伤风化!”王珪也站起,笑着向前,以手掩嘴轻声道:“还不止这个,你知这女子是谁?竟是犯官杨云青的庶出女儿。”吕诲震惊,问道:“杨云青的女儿!他如何与杨云青的女儿相识?”王珪笑着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缓缓说道:“嗨,据老夫所知,苏轼在凤翔任上时,杨云青的夫人和女儿转押在凤翔,苏轼不等朝廷批准,私放这二人,还擅自将她们母女养在家中。”王珪放下茶杯,故意说道:“不过,听说杨云青的案子朝廷已有昭雪文书了。”吕诲忙道:“王大人,你或许有所不知啊!依本朝制度,案件审复须以审刑院的批文为准,若无审刑院的批文,即使有皇上的圣旨,也不能算是结案。杨云青的案子并未完结,他仍是犯官。”
王珪虽早知如此,但假装诧异地听完吕诲的解释,愤然站起,道:“既是如此,那么苏轼弃满朝名门闺秀如草芥,要娶一个犯官之女作正房,此等败坏门楣之风,你我怎能坐视不管!”吕诲亦愤然道:“大人所见极是,此事若听任之,还要我谏院何用!”王珪点头赞许。
第二天上朝毕,皇宫崇政殿外,吕诲将王珪告知之事“随口”说出,又添油加醋一番,众臣大惊,其中有不少是想和苏轼结亲而被拒的王公大臣,更是既惊且怒。众人将吕诲围在中间,一阵哗然。
胡宿大声嚷道:“此等藐视尊贵、败坏门风之举,我等当同声讨伐,绝不姑息!”一大臣说:“苏轼口口声声不尚公主,只道他真为祭悼亡妻,原来尚的是一个犯官庶出之女。此行若果,则大乱人伦!”又一大臣怒道:“苏轼辱没了公主,就是辱没了皇上,辱没我大宋国体!”众臣皆响应道:“真是岂有此理!苏轼猖狂之极!”
吕诲大声号召道:“我等这就去崇文院史馆找苏轼去理论,看他如何辩白!”众臣蜂拥而去,王珪本来在旁袖手观看,此刻也尾随而去。
众臣来到史馆内,将苏轼团团围住,戟指苏轼,唾沫横飞。吕诲大声说道:“苏轼,你今日须说清楚,你何以辱没公主,藐视尊贵,娶犯官庶出之女为妻!”众臣附和声讨。苏轼竭力压住怒火,平静地说:“众大人莫听信那以讹传讹之话,下官立誓搁笔悼妻,三年不娶,绝非戏言。”胡宿冷笑道:“你还要狡辩,有人亲眼看见,那犯官杨云青之女杨小莲现就住在你家中,你还有何话说?”苏轼淡淡地说:“杨小莲乃下官所结认的义妹,当然住在下官家中,但绝非下官妻妾。”吕诲怒道:“苏轼,你休想掩人耳目,混淆视听,你敢说你与那杨小莲并无暧昧之情!”
苏轼拍案而起,怒道:“吕大人,此乃苏轼家中私事,与吕大人却无干系。”吕诲环视众人,冷笑道:“大家听见了,苏轼承认了!苏轼亡妻尸骨未寒,二人也未成婚,这成何体统呀!”众臣皆怒道:“岂有此理!大逆不道!”
苏轼此时已是愤怒至极,忍无可忍,遂高声反驳道:“诸位大人,苏轼方才所言尽皆属实。诸位大人乃朝中重臣,却偏听偏信,诬谤下官,才是真正的不成体统!”胡宿大声道:“大胆苏轼!不但毫无悔过之心,反恶语相加。你不要以为朝中近来传言,你是先皇钦定的未来宰相,就可以肆意妄为,猖狂无形!我等一干老臣还没死呢!”
苏轼高傲地瞪着胡宿,冷笑道:“胡大人,下官婚娶之事,同做不做宰相有什么相干,还请胡大人教诲。”众臣大哗。吕诲怒道:“你们瞧瞧,一个小小史官,竟无礼至此!乱人伦者,该当罢黜,岂能当我朝宰相!苏轼,本官早就看你不惯,如今你又不顾门风人伦,藐视朝中望族闺秀,私通犯官庶出之女,是可忍孰不可忍!”胡宿也说:“苏轼,你动摇国体,不敬天道,违背祖法,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何德何能,堪当我大宋宰相!”
苏轼勃然大怒,拍案高声叫道:“岂有此理!你等恃威仗势,造谣诬谤,苏某不与你们计较。现在又以大宋社稷安危强压苏某,真是冠冕堂皇!若施行你等奉如圭臬的祖法,如今的凤翔只怕早已落入西夏人手中,凤翔的荒野已躺满数万饿殍!非苏某自恃,就凭你等去凤翔任上,这般清谈物议,恪守祖法,只会祸国殃民。动摇国本的,正是尔等!”此话一出,众臣大怒,纷纷吵嚷。
胡宿欲上前拉扯苏轼,被赶来的王珪拉住。王珪笑道:“胡大人,君子动口不动手!”胡宿放手道:“气煞老夫也!苏轼竖子,老夫从此与你势不两立!”吕诲也说道:“苏轼,你以下犯上,罪大恶极,我要禀告圣上!”
苏轼怒不可遏,一时无所适从,遂愤然道:“众位大人,苏轼不惧!虽千万人,吾往矣!振兴大宋,还真不能指望你们!还有,既然诸位大人有意玉成苏某,苏某就遂了诸位大人所愿,特告知诸位大人,苏某明日就娶那犯官庶出之女杨小莲为妻,到时候苏某请诸大人喝我的喜酒!”说罢拂袖而去。
胡宿和吕诲气得捶胸顿足,瘫坐在地。众大臣狂怒失态,皆纷纷朝门外嚷道:“苏轼狂生,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王珪上前,假意劝慰胡宿,望着苏轼远去的背影,目光深不可测。
苏轼扬言明日就娶小莲之事顿时传遍京城,范镇和欧阳修听知,匆忙赶往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