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苏轼的神色、言语中对变法有所保留,他慷慨地说:“对!子瞻,仁宗之时,就是因为过于宽仁,施行过缓,执行不力,才使得庆历新政半途而废。”吕惠卿马上附会着说:“是啊!是啊!前车之鉴!”
苏轼并不同意王安石对庆历新政失败原因的总结,直截了当地说:“但不才以为,庆历新政之失,却在于其法不当!”
吕惠卿立刻不悦,皱眉不语。王安石也一惊,不明白苏轼为何突然对变法是如此态度,他捻须沉思,说:“想必子瞻另有高论。那我来问你,不论过去,只说现在,你以为要不要变法?”苏轼不假思索地大声说:“当然要变法!”
王安石一喜,马上追问:“好!那从何处变法?”苏轼站起身来,回答道:“改革弊政!”王安石点头称赞,又问那弊在何处,苏轼回答说:“官多、兵多、费多;国穷、民穷、兵弱;衙门混乱而相失,政法因袭而不合时宜。故而动辄得咎,百弊丛生!”
王安石抚掌一笑,不住地称赞,说:“好,说得太好了!国家状况如此,不以万钧之力、雷霆之势行新法,如何能除旧布新,如何能使国家重获生机!”
没想到,苏轼却恭敬而坚定地说:“苏某不才,窃以为不可。”苏辙大惊,在后面掣苏轼的衣襟,苏轼却置之不理。
之前,苏轼在凤翔改弊端、立新法,一往无前,也曾与王安石畅谈变法。王安石本对苏轼大有期许,没想到,这一刻苏轼却说新法不可行,王安石略微沉吟,有些不满地说:“噢……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子瞻大才,又是六年不见,老夫想听听如何不可啊!”
苏轼站起身来,恭敬而又毫无顾忌地说:“当今之势,不改不可,急改亦不可;不改会国弱民穷,外不能御强敌,内不能保平安;急改则上下相失,百政变乱,轻则一蹶不振,重则……重则有覆亡之虞!”
章惇轻轻点头,深感苏轼所言甚是、所虑甚远。吕惠卿很是恼火,拼命瞪着那双小眼睛,厉声说:“你……”却又找不出反驳苏轼的言语。苏辙很是无奈,叫道:“哥哥!”觉得已无可挽回,便不再说什么。
王安石这时知道苏轼并不反对变法,很是欣慰,也觉苏轼所言颇有道理,于是问苏轼该当如何是好。苏轼充满自信地说:“当细定良法美制,徐行徐立,待政法通达,民用稍足之时,再以大人的雷霆之势行之。”
王安石接着问:“那……那以你说,何时才能大行新法?”苏轼见王安石如此问,他略微沉思,说:“大约……大约二三十年后。”
吕惠卿哈哈大笑。王安石也粲然,觉得苏轼所想近乎幼稚,他低声说:“二三十年后,你我垂垂老矣,大宋也垂垂老矣,子瞻之言差矣。我有一疑问,子瞻方才说我在鄞县时诸法并施,成效显著,如今我将诸法推及全国,为何却要改成徐行徐立呢?请予指明。”
苏轼立刻反驳说:“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鄞县可行,未必全国可以通行。区区鄞县,王大人力所能及,诸法易行;全国之大,力不能及,诸法难行!故鄞县与全国,不可同日而论!”
王安石大为不悦,心中极度失望,他无言以对,又觉得没有再谈的必要,遂起身告辞,说:“今日不早了,不打扰了。只望你兄弟早为朝廷效力!”说完,便和吕惠卿走向门外。
苏轼、苏辙相送,章惇最后出门,转身对苏轼说:“你呀,还是老脾气!”苏轼面色沉郁,说:“本性难移!子厚,从今日之谈话看来,我更以为时局不妙呀!”
王安石气呼呼地回到条例司后,一屁股坐在座椅上,茶也不喝,话也不说,瞪着眼睛生闷气。吕惠卿察言观色地说:“下官以为,大人错看苏轼了。今日听他一席话,他原来是个流俗之人,守旧因循,与那些老臣何异,实在有负大人之望!”章惇立即反驳吕惠卿,说:“吉甫不可言之过早,子瞻在凤翔施行新政闻名天下,我曾亲眼目睹,怎可说是守旧流俗之人?他今日所言,也许有他的道理。”
看着王安石生气的样子,又听到吕、章二人的言语,张璪心下了然,脸上却强作正色,有些不满地说:“子厚,你与子瞻私交甚厚,至于变法大业则该灭私奉公。我与他在凤翔做过同僚,他在凤翔施行的所谓新政其实只是倚仗先帝恩宠,出风头,博虚名,岂能与大人今日之宏伟变法相提并论。正因当初他只为沽名钓誉,如今才对我等变法不做同声之应!”曾布也忙帮腔说:“我以为邃明所言极是,他毕竟与苏轼共事数年,看得比我等都清楚。其实当年科考之时,我也有几分看不惯苏轼,动辄以辅佐天下尧舜自居,难称谦谦君子。”
吕、张、曾三人只关心他人是否赞同自己主张,赞同的就欢喜,反对的就仇视,丝毫不考虑他人赞同、反对的理由和意见,却从个人动机猜度他人,近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党同伐异。章惇听了心中愤怒,又不好过于激烈,毕竟以后还要在变法阵营中共事,只好劝说道:“邃明、子宣,你我与苏轼都是同年,岂能在背后这么说他!”
不想,张璪却反驳说:“同年就要徇私而枉法,做和事佬吗?”章惇气得一时无语。吕惠卿又对王安石说:“大人,总之,下官以为苏轼不堪重用,望大人三思呀。”
王安石皱着眉,挥挥手,说:“好了,都不要争了。子瞻我还是了解的,绝不是沽名钓誉、志大才疏之辈。就冲当年他只身送我离京,他就称得上是我的朋友。也许是他初来乍到,对我新政变法所知不详,以至误解,等过一段时日我以为他自然会想通的。好了,此事不必再讲了,我等来讨论《均输法》细则。”
吕惠卿虽心有不甘,也只好去取《均输法》的草稿,章惇瞪了一眼张璪,张璪却只作没看见。张璪知道,这是个好消息,要及时报告恩师王珪。
于是,次日清晨,王珪正在家中剪理花枝,怡情养性,管家便送入张璪的密信。王珪阅后微微一笑,将信收起。回到盆景前,王珪剪下一根枝蔓,陶醉地看着枝蔓上的花朵,只见那花殷红如血……
过了几日,崇政殿内,神宗临朝,王安石、范镇、王珪、司马光、韩维、吕惠卿、胡宿、吕诲等俱在。神宗向王安石问起新法条例拟定的进展,得到王安石诸种新法条例已粗有眉目的回答后,神宗催促王安石加快速度。之后,范镇便向神宗提到苏轼、苏辙已回京有日,应该授以职事。神宗虽未见过苏氏兄弟,但韩琦离相之前,对他大力举荐,还说先帝欲授苏轼翰林学士之职,未及到任就父丧丁忧去了。所以神宗这几天也想到了此事,但授以何职,他心中并未想好,于是询问诸位大臣意见。
范镇向神宗禀道:“陛下,先帝仁宗时就欲授苏轼翰林学士之职,英宗时亦欲授此职,皆因故未成。微臣以为,以苏轼才学人品,以他在凤翔任上的政绩,授翰林学士一职是妥当的!”神宗再次询问其他大臣们的意见,见朝上一片寂静,无人言语,神宗便要授予苏轼翰林学士一职,说道:“那好……”
王珪急忙偷偷地向胡宿使眼色,示意他出言阻止,可是胡宿却皱眉摆手,不肯出头。此时,王珪看到实在无人站出来反对,只好硬着头皮出班,禀道:“陛下,臣有话说。”王珪久未在朝堂上奏事,今日突然发表意见,神宗颇觉新鲜,命他说来。
王珪禀道:“陛下,先帝英宗时确曾议及授苏轼翰林学士之职的事,但因他欲娶犯官之女杨小莲而惹动朝议,故而没有授职。至于苏洵去世而丁忧,是此后的事!”神宗见王珪所说似乎颇合情理,便问范镇是否属实。
当初,王珪发现小莲身份四处播散,鼓动许多大臣到史馆围攻苏轼,而苏洵病重去世,这几乎都是同时的事情;而且小莲的父亲杨云青的冤案,仁宗也已下诏予以昭雪,就连王珪等人死咬的所谓审刑院的批文也已下了。王珪如此说,实是颠倒黑白,混淆视听。但是,当时情景苏轼和小莲之事毕竟招致群臣反对,范镇也不想和王珪纠缠,只是生气地瞪着王珪,回禀神宗道:“陛下,所说属实。”
神宗果然问道:“那后来苏轼娶了杨小莲没有?”范镇禀道:“陛下,苏轼遵父命娶了亡妻的堂妹王闰之为妻。蜀中之俗,尚亡妻之妹为妻,是莫大的荣耀;再说,苏轼之子尚小,需要至亲之人照顾,所以苏洵有此遗命。”神宗:“噢……原来是这样。那就准了范镇所奏,授苏轼……”王珪急忙打断神宗,说道:“陛下,微臣还有话要讲。”
神宗更加奇怪,说:“噢,王珪,你今日的话很多嘛,讲!”
王珪见泼污水不起作用,立刻决定改变策略,慨然说道:“是,陛下。苏轼乃远大之才,他日自当为天下用。但还是要先在朝廷培养他,等人人都说应该进用之时,然后取而用之,则天下之士莫不畏服。如今骤然用之,天下之士未必以为然,反而会因此拖累了苏轼。”
听到王珪明里暗里反对苏轼任翰林学士,范镇大怒,说:“王珪!你怎么出尔反尔,当初先帝欲用苏轼时你可是赞同的。”对于范镇的指责,王珪并不生气,也不觉得汗颜,而且道貌岸然地说:“此一时,彼一时!”
神宗略微沉吟,也觉得先让苏轼锻炼一下更好,便说:“嗯,也好,现在条例司急需人才,都说苏轼文才盖世,又在凤翔任上施行了诸多新政,到条例司似乎适宜。”说着便征询王安石的意见。
前几日和苏轼谈论变法的情景犹在目前,苏轼反对自己变法主张的言语犹在耳畔,王安石不知自己是否能够说服苏轼改变意见,是否应该赞成苏轼任职条例司。正在王安石沉吟迟疑之际,吕惠卿急忙出班,说道:“陛下,苏轼对施行新法的主张与条例司不合,如进条例司,似有诸多不便。其弟苏辙老成持重,文笔朴实,若能参与检详文字,倒是妥当。”通过上次的交谈,吕惠卿深知苏轼绝不是容易相与之辈,而其弟苏辙言语较少,似乎容易对付,所以他才希望通过举荐苏辙,将苏轼排除在条例司之外,毕竟兄弟二人同时为官,要尽量避免同处一署。神宗便问王安石意见,王安石也觉得苏辙不错,所以神宗宣布:“那就任苏辙为条例司检详文字。”
接着,神宗思索片刻,问道:“那这苏轼……诸位,让苏轼修起居注如何?”范镇回禀:“陛下,苏轼可当此任。”修起居注就是记录皇帝的言行起居,与替皇帝起草诏书的翰林学士、知制诰相似。但因更接近皇帝,位置也就更加重要。王珪心中大惊,忙说:“陛下,不可。修起居注是记录皇帝的言行起居的,与替皇帝起草诏书的翰林学士、知制诰相似。苏轼年纪尚轻,只怕言行还不老成。”
王珪就是要百般阻挠苏轼担任重要官职,范镇怒火中烧,狠狠地瞪着王珪,王珪低下头,躲避着范镇的目光。
这时,司马光突然出班:“陛下,臣修《资治通鉴》,正缺人手,苏轼史才难得,不如让他先到史馆,助我修史。”吕惠卿附和道:“这样确是人尽其才。”范镇大怒,说:“你们,又让苏轼去当个小史官,我看分明是你们嫉贤妒能。王安石,你来说!你说苏轼该授何职?”王安石一时无语,而王珪则说:“陛下,史馆乃清要之职,以后正可以大用。况且苏轼可以在史馆中替陛下参详时政得失!”
神宗见司马光、吕惠卿、王珪都同意苏轼任职史馆,王安石未表态,只有范镇一人反对,似乎心满意足,便说:“好吧。众卿家听着,朕不是先帝,朕并不了解苏轼。苏轼日后要想升任翰林学士,就须如王安石一般,证明他可堪大用。你们所有人,皆是一样。就授苏轼殿中丞直史馆吧!”王珪、司马光、吕惠卿、王安石等齐呼:“陛下圣明!”当值内侍便喊:“退朝!”
下朝之后,王珪转身就跑,他不能不跑,他明白把刚直的范镇惹恼了不会有好果子吃。果然,范镇在后面紧追王珪。王珪急匆匆一路跑到管家牵着的马匹旁,翻身上马,却因着急心慌,险些跌倒。管家忙扶住王珪,这时,就听范镇在后面边追边喊:“王珪,你给老夫站住!你站住!”王珪不由分说,扬鞭而去,管家只好跑着追赶,主仆二人非常狼狈。范镇眼看追不上了,便站在原地,一边喘气,一边痛骂:“王珪,你这小人!你……你……直娘贼!”
傍晚时分,内侍张茂则带着任命苏轼为殿中丞直史馆、苏辙为新设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的圣旨,来到仪秋门外苏轼家宣旨。苏轼、苏辙二人跪地听旨后,一起送张茂则出门。
苏辙最先进来,王闰之好奇地问苏辙:“弟弟,你这条例司检详文字是几品官?”苏辙道:“嫂嫂,忠君无怨,咱不能论品级!”王闰之仍是执着地说:“我不就是问问你是几品吗?与忠不忠君有什么关系!”苏辙说:“这条例司检详文字是新设官职,其实品级未定,参照同类官职,大约是六七品的样子。不过,时下正在变法,这是显要之职,据说日后升迁极快,很多人都想进入这条例司!”王闰之点点头,说:“原来这样。那这殿中丞直史馆是几品官?”苏辙回答:“七品!”王闰之吃惊地大声说:“什么?七品,怎么还是七品!”苏辙说:“史馆当直,本是七品的俸禄,但加上了殿中丞,就可以接近皇帝了,有皇上的参谋的意思,乃是清要之职!”王闰之“哼”了一声,抱怨说:“说得再好听,也还是个七品!”
这时,苏轼和巢谷正好进来。苏轼说:“七品就七品,官品不论高低,只论人品高低。”王闰之却反问说:“汴京的粮油又涨价了,人品能当饭吃?”史云忙向王闰之使眼色,低声叫道:“嫂子……”意思是让她少说两句。
采莲端碗茶给苏轼,也有相劝之意。苏轼接过茶碗,没想到王闰之竟说出这种话,一时无语,只是瞪着她,生气地说:“你……”王闰之接口道:“我怎么了,这一大家子,你来当家看看。不开源,光节流有何用。当初教你说话小心,得罪了那王安石、吕惠卿,你嘴上一时痛快,全家人肚子跟着挨饿。迈儿怎么办,三月不知肉味了,你瞧他瘦的……”说着,爱怜地摸摸苏迈的小胳膊。
苏轼看一眼苏迈,苏迈可怜巴巴地看着父亲。苏轼自知理亏,叹息一声,说:“若是听了莲妹的,我只说三分话,迈儿和你想必就有肉吃了……”然而这句话更触动了王闰之的心病,她气呼呼地说:“啊!你!对,什么都怨我,都是你的莲妹好!”说罢,起身掩面,向门口跑去。
苏轼怒极,将茶碗猛地摔在地上,喝道:“岂……岂有此理!”
小莲闻道争吵声,赶进屋来,迎住王闰之,低声说:“夫人,不要生气了,以后小莲不多嘴了。”又向苏轼低声说:“先生,以后小莲不多嘴了。”
苏轼大惊,低声说:“什么?夫人?小莲,你叫我先生?”又见小莲说完话后弯腰拾茶碗碎片,苏轼疾步向前扶起小莲,说:“你……啊……你不是仆人!”又对采莲说:“表姑,你赶快雇个仆人来!”采莲答应一声,走上前去,帮小莲拾碎片,巢谷、史云也拾。王闰之呆在当地,苏轼瞪着王闰之,见王闰之低头饮泣,苏轼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苏轼气呼呼地走在路上,不知不觉地走到范镇府门前,便进去拜见。范镇见苏轼怒容满面,问明缘由,呵呵一笑,边为苏轼泡茶,边说:“好了,子瞻不必生气了,老夫还一肚子气呢!王珪若让老夫追上,必将他一顿好打!”苏轼仍不消气,见范镇为自己倒茶,慌忙说:“哎呀,有劳恩师,学生岂能无礼。”范镇却说:“你我不拘世俗,什么礼不礼的。只是这殿中丞直史馆实在委屈你了,唉,天意弄人,十几年前你就该是翰林学士了,可到了今日竟还是个小小的史馆。是老夫无能,愧对明允公呀!”苏轼豪爽地说:“恩师,官大官小,学生并无所谓。只是家中俗妻……”一时苦恼无语。
范镇憨态可掬地说:“女人嘛,有时候就要打!打过吗?”见苏轼苦笑摇头,范镇接着说:“子瞻,你看呀,老夫是书生,但老夫身上却没有书生气,你有。所以老夫无论才德,都不如你,但官却做得比你大。”苏轼笑着说:“恩师,折杀我也,学生岂敢望恩师才德之项背!”范镇挥挥手,说:“你不必自谦,老夫也犯不着恭维你,只是老夫有愧于你。至于这女人嘛,你听老夫的,不是难养嘛,打!越打越好养!”苏轼哈哈大笑:“纵有万般烦恼,听恩师一席话,皆化为乌有了!”二人相对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