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范镇相谈甚欢,不觉天色已晚,推辞不过,只好陪范镇吃过晚饭才辞别归家。左右寻不见小莲的踪影,苏轼缓步踱到离家不远的河塘边,四下张望,终于看见小莲独自坐在岸边,神情落寞。
苏轼急忙走上前去,说:“小莲,让我好找,为何到这里来?”小莲起身施礼,说:“先生,外面的风景好。”苏轼皱眉生气,说:“小莲,你又叫我先生?先生!好个先生!就是因为闰之教你这么说的?你呀……小莲!”小莲仍是坚持,说:“小莲该叫先生,以前是小莲不懂礼数。”苏轼痛苦地说:“小莲!你怎么还这么说呵!”
小莲竭力掩饰心中的委屈,轻声说:“先生,夫人其实是个好人,她为了这个家所以才会心有怨气,她是直性子,先生不要责怪她。”苏轼叹息一声,抬头仰望明月,说:“我当初若非你不娶,也就听不见你叫我先生这两个字了。小莲,你声如莺啼,说这两个字却是这般呕哑难听!”
小莲强装笑颜,说:“先生,你又笑话小莲了。不过这些日子,小莲总想起姐姐……”终于抑制不住,落下泪来。苏轼也忧伤地唤了一声:“弗儿……”
小莲忙擦泪,控制住情绪,说:“看我,又提这个……先生,如今朝中动荡,人事更迭,先生应该谨言慎行,藏锋敛锐,才可避此风浪,日后再另作图谋。”苏轼微微皱眉,说:“小莲岂不是让我睁一眼闭一眼?这绝非君子所为。”小莲知道苏轼并未理解自己所言,解释道:“并非睁一眼闭一眼,而是等待时机。现今说了,不但无用,还定被诬为侮蔑新法!哥哥若因此获罪外放,将来就算时机成熟,又有何人能担起大任,想百姓所想?”
苏轼点点头,说:“小莲言之有理,我知道。但这次我只听我自己的。”小莲惊道:“先生,你这是何意?”苏轼低头看着河塘中的圆圆月影,低声说:“听自己心中所言而行事,即使错了也无怨无悔。若我早懂得,此时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小莲闻言,低头默然。
河塘垂柳,月光泻银,微风拂过,水面上的柳影月光晃动不止。
转眼便由春入夏,条例司外的高树上夏蝉鸣噪,伴着屋中传出的激烈的辩论之声。原来,苏辙到条例司上任不久,王安石便召集众人讨论吕惠卿起草完成的《青苗法》。曾布大赞《青苗法》切实可行,因为其法乃王安石首创,早在知鄞县时,就已实行过,功效昭然,证明此法实为救民于急,抑制土地兼并的良法。
苏辙已提前看过《青苗法》草稿,深觉其中漏洞颇多,便起身对王安石说:“相公,子宣之言不无道理。但是,相公在鄞州推行此法时,皆在相公控制之下,若在全国实行,还须谨慎行事。第一,以钱贷民,本为救民,非图利也。若使出息二分,即牟利于民,其法恐难深入人心。第二,出纳之际,官、吏为奸,立法的本意为民,但恐又成盘剥农民的手段。第三,钱入民手,虽良民也不免枉用;等到还钱,虽富民也不免逾期。逾期不缴,必兴牢狱,州县之事则不胜其烦。”
一听苏辙指出自己所草《青苗法》的不足,吕惠卿拍案而起,大声说:“子由,你如何断言贷出钱而不能收回?贷钱为民,取利也为民,有何不可!”
章惇忙劝吕惠卿说:“吉甫,讨论嘛,不同看法可以提。预事在先,乃立法之要也。”吕惠卿无言反驳章惇,只好气呼呼地坐回原位。苏辙白了吕惠卿一眼,冷声说:“若是你吕吉甫的家法,送我万金,不言一字。”说完也坐回座中。吕惠卿闻言,气得把头拧向一边。
王安石低声说:“子由之言也不无道理,当徐思之……”没有明确表示采纳苏辙意见,而且言语中对吕惠卿所草《青苗法》颇多回护。
一场讨论就这样无果而终,剩下的只是那屋外不断的蝉鸣。
苏辙归家后,便向苏轼说起在条例司讨论《青苗法》的情形和自己的主张,以及王安石说要延迟推行《青苗法》,而吕惠卿、曾布等人坚持施行等情况。苏轼听完苏辙叙述,点头说:“子由,你说的是对的。韩琦说王安石不能知人善任,确有道理。王安石近小人,远贤臣,却不自知!”说罢,不禁叹气。苏辙说:“曾布还拟定了《均输法》,更是荒唐!而且章惇也参与其中。”
苏轼更加着急,说:“《均输法》不更是与民争利吗?章子厚竟然也同意?走,找章子厚去!”说完,拉着苏辙就走。
兄弟二人在街上快步如飞,急匆匆赶到章惇家。苏轼上前,啪啪地打门,大喊道:“子厚,开门,开门!我是苏轼!”片刻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章惇衣冠不整地开门出来,一脸吃惊,说:“哎呀,子瞻,如此风急火燎的,找我何事呀?”
苏轼抓住章惇,说:“好你个章子厚,你搞的什么《均输法》,与民争利之法,与豪强蚕食、盗贼劫财毫无两样!”章惇道:“子瞻言之过矣,这太玄乎了!”说着,将苏轼、苏辙兄弟让进家中。
苏轼边走边慷慨陈词:“均输之法,早在汉武帝时桑弘羊就用过了,结果如何?失败了。曾布蒙蔽圣听,别有用心,你章子厚不该随波逐流啊!”章惇却劝说苏轼说:“老朋友,听我一句话吧,你在史馆待着,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何必引火烧身呢?吕惠卿、曾布正在设法把子由排挤出新条例司,你也要等待时机啊!”
苏轼紧皱眉头,说:“等待时机?等时机到了,国家、百姓就会陷入灾祸之中。应当未雨绸缪,不使天下丧失中兴之机,所以等待不得。”章惇仍然劝苏轼说:“我的老兄啊,你还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听你的?他们在投圣上所好,急功近利。”
苏辙不禁感叹,低声说:“如今的变法,已成群小竞进的局面!这些人不惜以天下民众之苦,换取自己的功名。”苏轼知道吕惠卿等全是十足的投机者,王安石给他们搭了台,他们就粉墨登场,而章惇素来方正不苟,便劝说章惇这次千万不可与他们同流合污。章惇却反问道:“同流合污?子瞻言过也,连皇上都站在他们这边,这流这污又当何论呢?”
苏轼慨然道:“大宋百年基业,历经六帝,时至今日天下积重难返。我们遇上了一个立志变法图强的有为之君,而且圣上才二十岁,有能力有时间完成大宋的中兴大业,这是百年不遇的好时机。但是,圣上毕竟年轻,而且好胜心强,我们做臣子的,如果不及时提醒我主,被投机者所利用,不仅置我主于不明之地,而且会丧失这次机遇,那大宋的元气将尽。到那时候,哭都没地方!”
苏辙也同意苏轼的意见,并向章惇解释苏轼之所以如此着急,正是因为这次中兴之机正在被人利用。
苏轼说:“介甫公是个志诚君子,也是为民富国强着想,但他太拗了,听不进忠告,必为他人所利用。今日之介甫公说话还是介甫公,明日之介甫就是个摆设了。”听到苏轼如此说,章惇不免疑问,苏轼接着对他说:“吕惠卿和曾布他们一旦羽翼丰满,就会越介甫而过,直接惑乱于圣上。到那时候,王安石就不可能掌握局面了,变法将会失控,决不会像他在鄞县那样游刃有余了。”
章惇停住脚步,低头沉思。
苏轼看看章惇,低声说:“不过,子厚,跟你说也无济于事。我须找王安石再谈一次,对他和盘托出!”章惇、苏辙马上劝阻,认为时机未到,不可冒险。
苏轼略微沉吟,说:“子厚、子由,看似时机未到,其实稍纵即逝。我要赌一赌。”
范镇在汴河码头迎接苏轼一家时,他就对范镇吐露了对王安石变法的不同意见。范镇了解苏轼的性格,担心他直言闯祸,便来到史馆看望苏轼。果然,苏轼向范镇说起他准备劝说王安石并上书朝廷的打算。范镇阻止说:“看看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噤若寒蝉,你闹就等于忤逆圣意!”苏轼坚持说:“恩师,你还看不出,变法的路走偏了。”
范镇虽然同意,但仍是劝阻说:“那也跟你这小小史馆没干系,你怕是又不甘寂寞了吧?隔三岔五你就捅娄子,谁给你后面擦屁股,老夫是也。你就不能体谅老夫年老体衰,需要安养晚年吗?”
苏轼摇手,说:“非也。老爷子,大宋百年不遇,才有了这么个想中兴祖宗基业的年轻圣主,这个中兴之机要用不好,大宋就完了。还能有什么晚年可安养?”
范镇点头,说:“说得不错,但不能这么做。你现在只能做一件事,韬光养晦。得罪人的事,要干也由我这老家伙来干。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待着。当哑巴不说话,才能专心做大事。”
听到恩师如此说,苏轼也只好答应说:“好好好,哑巴就哑巴。”范镇再次强调,说:“不许去找王安石。”苏轼呵呵一笑,说:“自然,那是自然。”
苏轼虽然接受了范镇的劝阻,但送走范镇后,心中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回家换了便服,前去王安石府上。
汴京街市上商铺林立,叫卖声声,贩夫走卒,人群熙攘。苏轼与王安石身着便服,行走在街市中,与行人摩肩擦踵,两人争论不休。王安石气呼呼地说:“子瞻,你行止怪异,将老夫约到这街市上来,原来是跟老夫大谈《均输法》之弊!老夫可不似你,我日理万机,哪有空闲听你在此坐……不……行而论道啊。”
苏轼说:“相公,均输之法,实是政府经商。官府是干什么的?官员是干什么的?《均输法》一旦实行,官员就成了”说着,指指路边的摊主,“你看看,就成了这些贩夫走卒。民争不过官,所以《均输法》看似为国为民,实则误国害民。官府若无论大小,趋利当前,百事都管,则官员必显不足。官多、费多、兵多乃目前之大弊,变法本是要去官多之弊,而《均输法》则使官员愈来愈多,这与相公变法初衷岂不恰恰相反?官府经商,必败无疑!”
王安石有些不以为然,认为苏轼言之过重,是危言耸听。他强调《均输法》旨在使民得益,使国聚财。但苏轼反问王安石当年为何上奏朝廷让官营茶叶变成私营茶叶,将王安石问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苏轼一拱手,说:“恕我直言,变法之道偏矣。天下之病,病在官制,官制不改,百业百法不兴!时下当务之急是改革官制,办好农桑,不可到处开花!”
王安石怒气冲冲地说:“恰恰相反,百业有兴,必须多法并行,否则互不协调。”苏轼平心静气地回答:“相公之言,固然不错,但那是将来的事。时下若多法并行,定会首尾不能相顾,动辄得咎。”王安石笑着讽刺苏轼:“子瞻之言,真似个裹足不前的老太太!”苏轼严肃地说:“急行易蹶!相公之行,怕有盲人瞎马、夜半临深池之忧!”
听苏轼说得如此严重,王安石看着苏轼,觉得难以置信。不想突然被一小贩装满梨子的木轮车险些撞倒,王安石赶紧避开。车上的梨子掉了许多到地上,小贩抱怨说:“你这人,看起来颇体面,怎么连路都不看,弄撒了我的梨你是要赔的!”王安石向小贩一瞪眼,喝道:“你!”又无奈地挥挥手,说:“好了,好了,老夫不与你理会。”小贩一听,更加气愤,说:“你这人,是我不与你理会。”
苏轼将王安石拉到路边,说:“相公,我有一个法子,要不你将这《均输法》讲给这小贩听,问他愿不愿意,他若愿意,则代表民心,变法可行。他若不愿意,变法当缓行。”
小贩一边捡掉在地上的梨子,一边说:“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地做甚,是不是在骂我?”
王安石听到苏轼的话,大怒道:“子瞻,你说什么?这冥顽草民,字都不识一个,他懂得什么!我堂堂宰相之尊,去问一个草民变法可行与否!有比这更荒唐无稽、不可理喻的事吗?子瞻呀,老夫近来对你所作所为实在失望,你原来也不过是个流俗之人。”
苏轼正色道:“相公,所谓道理,不论尊卑,不论长幼,理之所在则成,理所不在则不成,你岂能视民间清论为流俗!”王安石怒气冲天,大声说:“你!老夫与你在此争论,简直就是个笑话!”说罢,甩袖离去。苏轼冲着王安石喊道:“相公,你好好想想,也许不是我流俗,而是你太过激进!”
小贩已捡完梨子,停在原地,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苏轼和离去的王安石。苏轼回头看看小贩,伸手掏碎银,说:“来,掉地上的梨子我买了。”小贩忙欢喜地称梨。
王安石回到条例司后,向吕惠卿等人怒气冲冲地抱怨苏轼,大道失望之情。吕惠卿、曾布、张璪三人心中大喜,你一言、我一语地谩骂苏轼,章惇虽不同意,却也不好为苏轼辩护,只好默然不语,心中抱怨苏轼不听劝。
张璪跟着鼓噪几句,就编了个理由,请假外出,一溜烟儿地跑到王珪府上。
听完张璪的禀报,王珪带着张璪走到刚刚正在修剪的盆景边,教导他剪理花枝。王珪一边指点,一边叹气,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呀,火气刚猛,做事急躁。平日里修剪花枝,最可平心静气,怡情养性,不要以为这是奇淫巧术,对你在仕途历练都大有裨益!”张璪忙点头称是,继续修剪。
王珪眯起他那对儿小眼睛,接着说:“王安石与苏轼眼看就要分道扬镳,他二人相斗,必有一伤,只有鹬蚌相争,渔翁才会得利。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这法变得好,变得好。这样一来,老夫这个看客呀,就不必沦为过客了,嘿嘿。”
迩英殿外,神宗身骑白马,手挽宝弓,神采飞扬,雄姿英发,正在练习骑射。众宦官鼓掌喝彩。张茂则疾奔来到神宗面前,赞道:“陛下文韬武略,功盖天地。”知道张茂则有事禀告,神宗笑着询问,张茂则答道:“王安石等人求见,说是《均输法》已经拟定完成。”神宗惊喜异常,赶忙翻身下马。
走进迩英殿内,神宗便开始听取王安石、吕惠卿、曾布关于《均输法》的解释。
吕惠卿以流利的口才和信誓旦旦的口气讲述着《均输法》:“……《均输法》的最大不同,乃开天辟地建立国家贸易管理新制,可以平衡国内商贸业发展,及时为朝廷充实朝廷府库,如此,朝廷才能把天下之财调动自如。人无血而不能活,国无财道畅通而不能存。《均输法》之用就在于此。”神宗听得津津有味。曾布接着道:“陛下,时也,势也。以往之朝政,之所以使我大宋积贫积弱,固然原因甚多,然则经邦济世之术与历来被轻视有关。经邦济世并非以四书五经治国,重经济则国强,远经济则弱邦。是以我朝当以均输理财聚财,则天下之强,指日可待!”
神宗听《均输法》有这么多的好处,龙颜大悦,说:“好!《均输法》在淮南、两浙、江南东、江南西、荆湖南、荆湖北六路施行。朝廷赐内库钱五百万缗、贡米三百万石,用于均输平准之本钱。”
王安石等人施礼齐呼:“陛下圣明!”稍后,神宗命吕惠卿、曾布二人且先退下。二人知圣上有大事与安石相商,心领神会地施礼告退。
吕惠卿与曾布笑着走出殿外。《均输法》已获圣上恩准,曾布问起前不久在条例司谈论中因苏辙意见暂时搁置的《青苗法》。吕惠卿笑笑说:“这有何难,我已让京东路使王广渊向圣上备陈《青苗法》的好处。”并嘱曾布不要让他人知道此事。曾布心领神会地称赞吕惠卿的手段,二人相视“嘿嘿”一笑,各自离去。
神宗将王安石留下,向他询问吕惠卿、曾布二人的才德。王安石回禀道:“学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独惠卿而已;腹有厚学,通晓时变,独曾布而已。陛下应重用此二人,变法大事不愁不成。”见王安石对二人大加称赞,神宗沉吟片刻,决定加封吕、曾二人为崇政殿说书、集贤校理、判司农寺。王安石起身施礼道:“果断用人,提拔俊才,陛下英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