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姐妹花求生:飞天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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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说完夏雨起身准备离开,可瞎子却还没松手:“哎,也不是完全没有解救的办法。”

夏雨急忙坐下,问道:“还有办法么?”

瞎子说:“有,还有办法,姑娘,你有宗教信仰么?”

“没有,我还没有宗教信仰。”夏雨回答得很果断。

夏雨的养父母都是基督徒,他们在世的时候,每个周末她都必须陪他们去教堂做礼拜,她看着他们唱赞美歌,看着他们流眼泪。每当这种时刻夏雨总会把头低下来,不让他们看到她的脸。她怕要是他们看到她没有流泪一定会说她对主不够虔诚。养父母去世后,她就没去过教堂了。因为基督教是他们的信仰,不是她的。

瞎子把夏雨的手握在手里拍了拍:“那赶紧找一个和你有缘的宗教信仰吧,也许有了信仰之后,你的命运会完全不同的。”

恒河岸边,刚才那群游客走远了,接着导游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夏雨身边。河边的沙子把他那双半新的黑色皮鞋包成了黄色的“海苔肉松面包”,他把他的黑皮鞋从“肉松”里抽出来,撒开腿一边甩了一下,样子像极了一只准备往海水里跳的企鹅。他大声问她晚上要不要坐船去看烧尸,他说来瓦尔纳西最不能错过的是恒河两岸的风景,而到了恒河不去看烧尸等于白来了。说到这里他兴奋得胡子和眉毛一起动了起来。如果没有注意听他说话单看表情,你不会以为他说的是去看烧尸体,更多的会以为他在介绍一个BBQ Party。他的表情告诉你,今天在恒河岸边有一个盛大的烤肉聚会,鸡肉、羊肉任你烤,爱吃辣的可以多放些辣椒,不吃辣的可以在烤肉上撒点孜然粉,那个香啊!

大部分人都认同笑是对死者极大的不尊重,所以对死者的离去即使不表示悲哀,也不会乱笑。但导游的表情实在是太滑稽了。夏雨把头巾又缠了一圈,用面纱挡住了脸,在面纱后面偷笑起来。她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遇到了人,牵动一下嘴角,那是出于礼貌做出的反应,不算是真的笑。

头纱把夏雨的脸全部挡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导游看着这双黑色的眼睛,犯迷糊了:这个外国女游客用面纱挡住脸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不敢一个人去看烧尸?怎么办?今天晚上的生意还没有拉到。他眉毛胡子皱在一起,急了:“小姐,你是不是害怕了,不敢看?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和你一起坐船看烧尸,我叫萨德哈萨,我家里有船,我亲自开船,这是我的名片,今天晚上七点,我在这里等你。我们不见不散。”他的语速过快,这几句英文比刚才讲解恒河那段差了一大截,语法、时态完全没有,表情却依然生动。呼吸之间,在他的脸上总能看到新的表情,短短的时间里,他生动地演绎了自得、挑逗、懵懂、焦虑、困惑、守信这些词语。而他这些表情是经不起回想的,一想就觉得很可笑。夏雨把脸藏在面纱后面又笑了。面纱滑落下来,导游看到了她的笑脸。女游客笑了,晚上的生意有着落了,这下他终于踏实了。他朝夏雨说了声“谢谢”之后便跑开了,向前面另外一批游客的方向跑去。

夏雪盯着天花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就这么盯着,从太阳升起盯到斜阳西照,已经一整天,她不想动也没有力气动。以前在家的时候大小强会时不时地叫一叫,吵着让她喂毛豆。现在房间里静到这个世界好像跟它们一起死过去了一样。

她的床头摆着一盆叶子已经发黄的文竹。从叶子的顶端一直黄到了腰部。蔫了的叶子耷拉在下面的绿叶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文竹根部有两个小小的坟头,坟头前的墓碑上分别写着大强之墓、小强之墓。

它们的坟墓是夏雪昨天晚上回来弄的。墓碑是她用鞋盒上的硬纸板剪出来的,剪成两个麻将大小的纸片。她用毛笔在上面写上字,再用刀在筷子上劈出一个口子,把纸板夹在里面,然后插到埋好的小坟头上。一切看起来相当简易,但该有的都算是有了。今天她刚睁开眼睛那会儿,原本是打算下床去买点纸钱什么的烧给它们。但又一想,虫子不会花钱,它们只吃毛豆,把纸钱烧给它们也没用。这点起床的动力很快被她否定了,所以她干脆就躺在床上懒得动了。

在团里上班那会儿,不管刮风下雨,早上六点半她一定起床了。团里的同事都说她刻苦,说她用功。好多次她到剧团门口的时候,门卫室的张师傅都还在睡觉。冻得哆哆嗦嗦的张师傅神志不清地走到院门口帮她把门打开,回去接着睡。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的意见却相当大:这姑娘也太贪图表现了,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死活。就因为这个刻苦用功的夏雪,他早上得起早,晚上要等她走了之后才能锁门,凭什么啊,她又没给他一分钱的加班费。其实,夏雪也不愿意这么早去打搅他,谁不希望能舒舒服服地多睡一会啊,何况她现在还属于睡不醒的年龄阶段。没办法,她要是不努力,不多花点时间练功,怎么能从一个跑龙套的小配角变成头牌花旦呢?又怎么会有机会到美国演出呢?现在好了,张师傅可以好好睡觉了,没人打搅他了。她呢?也能多躺一会。一切看似很圆满了,但当她有机会多睡的时候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寂静了一天的老房子突然热闹起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鞋子在木板上走来走去的声音,砧板上剁肉的声音,锅铲在锅里翻滚的声音……原来其他人没死,他们都活得好好的。这些人和平时一样要上班下班,要炒菜做饭,要吃喝拉撒。好吵啊,夏雪把耳朵捂了起来。

她捂起了耳朵,鼻子又照顾不到了,各家炒菜的油烟味在她狭小的房间里横冲直撞。一会是油淋茄子的味道,一会是煎黄鱼的味道,一会是红烧肉的味道。夏雪把手放下来,捏了捏鼻子。她一天没吃东西了,闻到这些味道一点不想吃不说,反倒觉得有些恶心。

手机也闹了起来,嗡嗡地震个不停。她伸手打开台灯,把手机拿在手里。是曾帅打来的。她不想接。她把脸侧到一边,直到它停止震动。

好了,手机不震了。她按下一个按键,在未接电话一栏里显示她有二十个未接电话,这二十个电话全是曾帅打过来的。他打电话过来除了安慰她之外还能有别的事情吗?夏雪想不出。讲良心话,曾帅是个好人,心地善良,人又单纯。团里那么多同事,也只有他还惦记着她。但甜品店的那次经历早在夏雪心里结成了一块硬疙瘩,抠不下来,也敲不碎。

夏雪把手机放回床头,不愿意说话,也不想听电话。接下来该怎么办?房租要交,饭要吃。团里已经帮她把美国签证批下来了,现在只要她买好机票就可以过去找姐姐了。可钱呢?没钱什么都办不了。她总不能去抢银行吧?别说抢银行了,她这会儿连想死的力气都没有。

“小雪,小雪,你在吗?小雪?”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没听错的话,应该是远房姨妈的。夏雪把台灯关掉,试图制造出家里没人的假象。屋子里漆黑一片。她想她安全了。

“小雪,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就帮帮忙把房租交了吧!”远房姨妈在门外恳求道。

接下来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夏雪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远房姨妈在两年前租给她的,房子很老,老到似乎已经没有能力承担起这三十多家房客的重量了。风一大,整栋楼就开始颤抖。坐在家里,时刻会让人担心楼上的邻居会从腐烂的天花板上掉到自家睡房里来。平时只要天色稍微暗点,这栋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单身公寓楼里就有了过万圣节的气氛,幽暗、阴森,让人不寒而栗。一股陈年的霉味在屋内滋长,再怎么打开窗通风都驱不散。

老楼的位置处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住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和夏雪一样的租户,房东们基本不住这里。他们就等着有人过来帮他们把这栋楼给铲平了。听说像夏雪住的这间一居室就能分到几百万的拆迁款。但关于“拆迁”的传闻一直未落实。周围的老房子基本都拆了,就只有这栋楼还孤守在这片昂贵的地皮上。房东们在这栋死气沉沉的楼里等不下去就搬走了,他们把房子出租给比他们居住要求更低的人。夏雪就是一个在居住环境方面没什么要求的人,因为她没钱。

“小雪!”一阵带着哭腔的喊叫从门外传了进来,远房姨妈哀号道,“小雪,你姨父又打我了,说我连个房租都收不回来,他年纪大了,没学历,又没有关系,找不到工作,你就算是做做好事把房租交了好吗?小雪,小雪!”

一扇旧得连收废品的老头都看不上的门,里里外外地隔着两个苦命的女人。躺在床上的夏雪虽然看不到远房姨妈脸上的泪痕,但她能从言语里听出来她的苦楚。谁都要点面子,一个女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把家暴的事情放在嘴上的。

远房姨妈是夏雪表姨婆的幺女儿。夏雪的父母在世的时候两家人经常走动,那时候远房姨妈二十多岁,在夏雪遥远的记忆中,她喜欢穿白色纱质连衣裙,说话也细声细气的,一提起新交的男朋友还会脸红。她说她男朋友书读得不多,学历也不高,但人很聪敏,对她又体贴又温柔。她还告诉夏雪的父母,他们打算结婚了。夏雪父母去世后,表姨婆家就跟她们断了往来,就连住孤儿院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探望过她们两姐妹。前几年夏雪在菜场买菜的时候认出了正在和菜贩子吵架的远房姨妈,这才又联络上了。她听远房姨妈说表姨婆在十几年前已经去世了,她住过的那间老房子正在招租,这样她才搬过来的。

夏雪坐起身,掀开身上的毯子,赤脚走到快要散架的书柜前。自从得了抑郁症之后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好多时间都浪费在找东西上了。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感觉找了。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她一层一层地摸过去。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好像就在这个盒子里。她从书柜的底层抽出一个小纸盒抱在手里,蹲在地上把它打开。一张,两张,三张,她从盒子里面把钱拿出来,默默数着。长一点、大一点的纸票有五张,剩下的小纸票大概有二十张,这些钱加起来也不到一千块。半年的房租怎么交得出来?盒子里有几张银行卡,还是不去想了,一想更加头疼,这每张卡里都有一些欠银行的钱没还。

她不是那种乱花钱的人,但省来省去,越省越穷。前几年,基本还能收支平衡,这几年物价涨了好多不说,各种喜帖也如潮水般涌来:孤儿院一起长大的朋友要结婚,中专同学要结婚,团里的同事要结婚,结婚,结婚,没完没了。平日里,请客吃饭的事情她能躲就躲,到她们要结婚了,一辈子的大事情,礼钱不能不送。她的那点收入就这样被消磨光了,到现在连房租都交不出了。

“小雪!”门外又传来了远房姨妈的声音,“就因为大家是亲戚,我才同意你半年付一次房租的,这都什么时候了,第七个月了,还不交钱,像什么话!你姨父说要亲自上门讨钱都被我拦下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没读过什么书,脾气又大,我怕他做出什么事情来伤到你才不让他过来的。我跟你说,一个星期之后,你要是再不交房租,就别怪我这个姨妈做事情不讲情分了!”

这次,她的声音听起来底气十足。

夏雪靠在书柜上,手在钱上轻轻地捻动着。如果手上有足够的钱,不用姨妈这么吓唬她,她也一定会按时付钱的。现在的问题是她真的没钱。夏雪蹲在原地听着,等着。等姨妈的脚步一声声走远。

脚蹲麻了,脚步声听不到了。她终于可以站起来活动活动了。

大概隔了两根烟的功夫,站在楼下过道拐角处的Ben看到从夏雪的房间里又透出几缕微弱的光来。他把烟拿到嘴边猛吸了几口,红红的烟圈随着他的呼吸,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早在半年前他就扬言要戒烟了,而且效果还不错,半年里,他真的一根烟都没碰过。今天是他半年来第一次抽烟。抽到第四根时,他蹲下身来把烟头按在脚边的一盆石榴花里点了点,烟熄灭了,他想他该走了。

Ben从楼上下来走到车旁,跟司机说他想自己一个人走走、透透气。给完小费之后,司机的车开走了。

春天的风还是有些凉意的,他扣上风衣的扣子,走到恒隆广场找了个咖啡厅坐下。意式浓缩咖啡的香味扑面而来,他顿时觉得清醒多了。Ben放下杯子把背靠在沙发上。身体放松了,心情也放松了,只有眼睛还忙着。这栋楼和纽约时代广场那片商业楼还真像;每一层卖的几乎全是世界顶级品牌,L字头、C字头、G字头……凡是你能想到的一线品牌都能在这里找到。咖啡店外,一个女孩踩着高跟鞋,背着一款H字头的伯克利包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在柜台前点了杯咖啡,然后带走了。五分钟后另外一个背着伯克利包的女孩进来了,女孩把包从肩膀上拿下来,随手将这款价值二十多万的名牌包扔到Ben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接着她点咖啡,喝咖啡,一副有钱又有闲的样子。这才不到十分钟,就有两个“伯克利”包进来了,有钱的上海女孩子可真不少。看她们的年纪应该和夏雪差不多。她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为什么夏雪那么穷,穷到连房租都付不起呢?

半个小时前,他和夏雪的远房姨妈几乎同时出现在她家楼下。那会儿他正准备上楼,就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地从他后面跑了上来,他留出道来让她走。快到夏雪家时,那个中年妇女已经先他一步站在门外敲门了。女士优先,刚才走楼梯的时候他已经给她让路了,所以这次决定还是在旁边等等吧,于是他退到楼下,站在走廊的拐角处一边欣赏着窗外的夜景一边听着她们的对话。事实上,他也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中年妇女的声音太大,又是叫,又是哭的,逼得他不得不听。

当他听到中年妇女在门口喊“小雪,小雪,你在吗”时,心中一阵难以名状的狂喜,小雪,没错,应该就是她了。他迈开脚正准备上楼,突然又站定不走了。不急,不急,他在心里叮嘱自己耐心地听下去。他要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这个小雪就是Helen的妹妹。很快他听到中年女人让夏雪交房租的那段对话。这让他感到很意外。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拖欠房租可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