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岭市委的考察组来了。带队的组长是纪检委副书记高清平。和以往的年度考察一样，主要是给五大班子副职以上的领导画票，但主要还是给两个大院的班长画。还有一张表，是推荐市级后备干部的。
因为这次考察，还具有对这届市委、市政府前五年工作的总评意义，对年末换届时各位市领导的命运走向，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赵法瑶也不敢含糊，他特意请了假从北京乘飞机赶了回来。
按规定，各单位一把手参加画票，地点在市委大会议室。赵法瑶和高清平坐在主席台上，他把高清平向台下的中层领导做了介绍后，就下了主席台，坐到刘玉林身边。高清平宣读了太岭市委关于考察的文件，简单强调了几句，就请组织部的人发票。
一共是二十多张票，组织部的人发完了，高清平说：“为了保证画票的公正性，请各位领导回去画票，中午下班之前交上来。”
呼啦一下子，各部门的一把手站起来，手里拿着考察票，议论纷纷地走出会议室。他们都知道，这次考察虽说是正常的年度考察，但年末就要换届了，这次画票的结果，对于一些人是非常重要的。
昨天晚间十二点多，马德良的电话突然把杜斌吵醒，睡梦中的杜斌嫌他闹人，就说了他两句。马德良说：“我是估计你也没睡，我实在太烦了，就想找你聊几句。”
杜斌埋怨着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有病啊，半夜了还不睡觉。马德良惊讶地问：“怎么，你正在睡觉？你没给别人打电话？”杜斌不耐烦地说：“打个屁，又没有正事，没有我就关机了。”
马德良倒埋怨起杜斌来，说：“你这个傻帽，这个关键时刻，别人都在打电话，求我们明天画票时画上一票，一直到现在，还有人给我打电话呢。你倒好，竟蒙头睡大觉。”
“谁爱打电话谁打，反正我不打。”杜斌打了个哈欠说。
其实昨晚回宾馆时，在车里王超跟杜斌说起过，不少领导这两天忙着给各单位一把手打电话，求他们在画票时帮忙。王超还说，不少乡镇领导，为了能作为后备干部被推荐上去，也在下面活动呢。有的人甚至许诺，说如果他上去了，将如何如何提拔那些画他票的人。
王超扭头问杜斌：“您是不是也打打电话？”杜斌笑笑说，临时抱佛脚，不会管用的，早干啥去了？平时不干事，到时就心慌。打电话也没用。
考察组找那些中层单位领导谈完话后，开始找五大班子副职以上领导谈话。找杜斌谈话的，是高清平。他上次带领调查组对杜斌调查完后，对杜斌的印象不错。
高清平点燃一支烟，抽了口说：“我相信你是个直率的人，请你重点说说你的真实思想，以及你对昌海市政治、经济方面的看法。”
杜斌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和他谈了两个多小时。
晚上，胡丰林给杜斌打来电话说：“这次考察，是为了年末换届做准备，不少人都在暗中活动。我咋没接到你的电话呢？杜斌，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犯糊涂，别太实在了，知道吗？”
杜斌正在网上看英超联赛，心不在焉地说：“是吗？考察组的高清平不是宣布纪律说，不让暗中串联、拉选票吗？我哪敢违反纪律啊！”
胡丰林说：“你呀，就是太实在了！他高清平说是说，可下面早就在暗中活动了，这个时候可是关键时刻，谁听他的话谁是傻子，到时候准吃亏！不过你放心，不用你打电话，我也在推荐市委常委那一栏里，画了你一票。”
“谢谢您的厚爱，我哪是那块料？”杜斌说。
“杜斌，下一届我就到站了，退下来后和在台上不一样，你到了市委那边，可不要把我忘了啊。”胡丰林的话语有些酸楚。
“到市委那边？没有的事。”杜斌呵呵笑着说，“年末我挂职期满，就回省作家协会了。我压根就没有继续在这干的打算。”
“我咋听说你要到市委那边，可不单单是常委啊，要当副书记吧？”胡丰林说。
“不可能。年末我挂职期满了，要回省作家协会的。再说，前一段子搞的教育人事制度改革，我都快成了改革开放的绊脚石了，谁会重用我啊？”杜斌说。
胡丰林见杜斌这个态度，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上班，吴宇进来沏了杯茶，双手递到杜斌手里。对于近些时间，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吴宇的这一举动，杜斌有些意外。
吴宇堆出笑说：“杜市长，到了市委那边，可别忘了继续关心我啊。
我在市府都干了七年了，想挪挪地方。”
杜斌诧异地看着吴宇，喝了口茶说：“胡说什么，我在这干得好好的，去什么市委那边。”吴宇整理着桌上散落的文件，说：“你当了副书记，说话的分量重，我跟了你三年，没啥要求，我只想到乡镇锻炼锻炼。”
杜斌放下茶杯苦笑了下，看着他整理文件，说：“净跟着瞎起哄，我咋不知道呢？你去吧，别乱想，有机会我跟组织部的刘伟说说你的情况。”
吴宇脸上现出兴奋的表情，抱起杜斌看过的文件说：“谢谢您，杜市长！”他掩上门出去了。
杜斌想，奇怪了，本来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人，怎么这两天突然对自己热情起来了？还传言自己要到市委那边当什么副书记？纯粹是胡扯，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外面怎么传了起来？再说，刘玉林当市委书记，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能提拔自己？绝对不可能……就在杜斌胡思乱想的时候，吴宇又进来了，说：“赵法瑶书记的秘书来电话，说赵书记请你去他办公室。”杜斌摘下眼镜，站起来问：“什么事？”
“不清楚。”吴宇说，“我已通知王超了，他把车开到楼下等着呢。”
赵法瑶胖了，也白了，他见杜斌进来，热情地站起来，隔着桌子跟杜斌握了手，说：“辛苦了，杜斌。这段时间我不在家，昌海市差点翻了天，我知道，你付出了许多辛苦，却遭到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和非难，难为你了。”
杜斌坐下，通讯员进来给沏了杯茶，出去的时候关上了门。
“谢谢您的关心和理解，好在现在都过去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初没有您在后面支撑着我，给我打气、鼓劲，恐怕我早倒下了！”杜斌喝了口茶，真诚而坦率地说。
“烈火识真金啊！”赵法瑶由衷地说，“关键时刻，你还是经得起考验的，非常出色！杜斌，昨天晚上我和考察组的清平同志聊到了你，他们了解到些情况，好像有人反映你前些时候，在教育人事改革时，不跟市委保持一致，鼓动教师到省里上访，还策划教师到高速公路静坐什么的。但你别担心，这只是少数几个人的说法，而大多数同志对你来昌海市这两年的工作，还是非常满意的。考察组的高清平对你印象很好啊，他说好像只有你这个被考察的对象，没给别人打过电话，没求人家给你画上一票，也没请别人吃过饭。他说你很有思想，对昌海市的情况也很熟悉，并充满了感情。清平说得对，通过两年的观察，这也是我对你的看法。”赵法瑶手里的铅笔摆弄得飞转。
杜斌态度诚恳地说：“谈话的时候，高清平让我说实话，我就说了，没其他的意思。”
“杜斌，”赵法瑶态度诚恳地说，“在常委会研究昌海市教育人事改革试点的时候，你给我打电话反映真实情况，我没有旗帜鲜明地支持你，找借口说在北京学习期间，昌海市由玉林在主持工作，让你去找他……唉，其实我也有苦衷啊，临去学习时，上面的领导一再找我谈话，让我把昌海市的事放给刘玉林来管……我怕得罪上级领导，考虑到自己学习回来后的安置问题，就只得采取了表面回避的策略，所以那期间不管谁给我打电话汇报、请示工作，我都推到刘玉林那里，对昌海市的事不闻不问……”
“我理解您，”杜斌说，“但其实，您是一天一刻也没放弃对昌海市的关注，昌海市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您的掌控之中。而您表面上不再管昌海市的事，其实是借机让刘玉林他们充分地暴露出来，尽情地表演！”
“你说得一点不错！”赵法瑶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昨天下午，我正式以昌海市委书记的名义，向考察组推荐了你，希望你在年末换届时，到市委这边任职，担任市委常委、副书记。”
“谢谢您的赏识，赵书记，”杜斌感激地看着赵法瑶说，“可您高抬我了，我不是那块材料。”
赵法瑶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不要再推辞了。不过，虽然我向上级推荐了你，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关键还要看太岭市委，和省委组织部的意见。”
“谢谢赵书记这么看重我。”杜斌喝了两口茶，看着赵法瑶手里飞转的铅笔说，“我挂职期满后，确实想回省作协。因为，我知道自己实在不适合从政，我的个性不允许。”
赵法瑶没就刚才的话题说下去，而是转换了话题说：“实话告诉你吧，如果不出意外，我从北京学习回来后，就到太岭市任职，提拔是肯定的了，只是不知道如何安排。另外，昨天检察院的马德良大概地跟我汇报了对井得富的侦察结果，他说井得富涉案的金额不小，我已责成马德良尽快对他实施逮捕，争取在年末换届前，把井得富的案子攻下来，因为以他做突破口，有可能还牵涉比他级别高的市级领导。我想在换届前就把障碍扫除，给昌海市的未来搭建一个好班子。我的这个想法，已跟太岭市主要领导沟通过，他们也同意。”
最后，赵法瑶神秘莫测地笑了，眼眉一挑，颇有含义地说：“你猜，我在北京看到谁了？”杜斌问：“看到谁了？”
赵法瑶说：“我看到省委明达书记了。”
羊甸子乡希望小学建成典礼的日子到了。杜斌作为特约嘉宾，出席了剪彩仪式。杜斌是仪式上最高职位的领导。虽然他亲手策划、亲自筹备资金、亲身指导和关注的希望小学竣工了，但他心里却没有丝毫兴奋感。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也想让自己兴奋起来，做给大家看。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他心底翻涌上来的，却是酸涩。
俞思卿和井得富却不同，他俩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地和新任教育局长高占强一起，接待众多嘉宾的到来。鼓乐喧天，气氛被他们弄得非常热闹。他们邀请了许多嘉宾来出席仪式，当然也邀请了众多新闻记者。
每个嘉宾一个纪念品，是价值一百八十元的衬衫。而每个记者的纪念品除了衬衫外，还发了红包。
这些消息是王超告诉杜斌的。而当时杜斌凭感觉就能察觉到，此次竣工典礼，花费的一定不少。单从那几十桌酒席上，杜斌就判断出了排场和铺张的程度。
仪式由井得富主持，按照他的安排，杜斌作为到场的市领导，代表市委、市政府做了“重要讲话”。
昨天听了赵法瑶的话，杜斌看着井得富还在忙得欢实，心里就感到可笑，他想，也可能这个典礼是井得富最后一次在公众视线里的表演了……唉，不就是一个落成典礼吗？策划的时候，建设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到了落成典礼时，你却成了风光人物，这么大张旗鼓地搞什么仪式？
杜斌的讲话很简单，三分钟就结束了。仪式结束后，在和嘉宾一起参观校舍时，杜斌将井得富拉到一边，低声问他：“这个仪式，搞得是不是太铺张了？”
井得富边走边说：“这是咱羊甸子乡的一件大事，能不好好庆祝一下吗？”
杜斌面色忧郁地问：“要花多少钱？”井得富得意地笑了，跟擦肩而过的一个嘉宾打了声招呼，说：“酒席再加上那些纪念品，得十来万吧。”
“什么？十来万！”杜斌以为自己听错了呢，他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
井得富说：“这个钱不是我们掏的，是高占强赞助的。”
“高占强赞助的？”杜斌看了眼在人群前面做引导兼解说员的高占强，脱口反问道。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他有钱，他是大老板。”
参观完毕，来的嘉宾在井得富的张罗下，上车向河南岸的镇里的饭店出发。
这时，大门口方向进来一辆车，从外表看这是检察院的车。
马德良从车上下来，井得富抢上去与他握手，说：“感谢马检察长来捧场，您的到来，真是我们羊甸子乡的荣耀啊。”
马德良匆匆和他握了手，面色凝重地与俞思卿握了下，拽住杜斌的胳膊走出人群。
“大检察长也来凑热闹，井得富的能量不小啊。”杜斌知道，他是来逮捕井得富的，就假装不知情地边走边讥讽。马德良没言语，脚步匆匆地走出人群后，看了看后面的人群，说：“和你通报个情况，根据我们的侦察，井得富有重大经济犯罪嫌疑，逮捕证已签发了。”
杜斌看了眼远处正兴高采烈张罗的井得富，说：“证据确凿吗？”马德良说：“确凿！估计涉案金额在一百二十万。”
“一百二十万？有这么多吗？他一个乡镇党委书记。”虽然赵法瑶已跟他说过，井得富涉案的金额较大，但杜斌还是吃惊不小。
马德良表情严肃地说：“你把他叫到校长办公室，我们执行公务。”
杜斌和马德良走回人群中，杜斌拍着井得富的肩膀说：“得富，让他们张罗去，来，我和你说点事。”
在校长办公室，检察院的工作人员向井得富出示了逮捕证，说：“你涉嫌经济犯罪，被拘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