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的心里有些犹豫了。如果就这么丢下吧,原本是说好了送到学校去的,况且也于心不忍;如果硬着头皮上吧,搞不好真的被抓了,那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怎么着才好呢?
他再次看了看那停在路边的警车。
正在两个人为难的时候附近的一个修车的汉子告诉他们,那警车里面的人都在酒楼里快活着呢。所以,这个时候开车过去是不会被发现的。
既然如此,他马上就决定了。叫上那名学生,回到车上,他把车快速地开进了城,经过那辆警车的时候,他想,即使是被发现了,他也不停下来,但是并没有被发现。那群人可能正在酒桌上拼酒和拍马呢!他的脸上现出了嘲讽的神气。
一会儿就到了校门口。两个男生把东西搬下去,很感激地对他说谢谢。
“您快点开出城去吧,趁那些人还在吃饭的时候。”
“是呀,您快点开走吧。赚些钱不容易,不要进了别人的腰包。”
他的心在一瞬间就柔软了。长久以来的一些对于陌生人形成的冷漠就在这瞬间融化了。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也和面前的这两个男孩一样纯真。坐公交的时候他会为抱着孩子的妇女让座位,天气热的时候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为父母买瓶冰啤酒。
他想起年轻的自己不由觉得有些伤感。人生蹉跎呵,那个纯真的年轻人已经一点一点地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由于长期为生存而劳累的对这世界有些陌然的脸。紧张的日子让他离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而往后,再往后,又会是如何的前景呢?
他突然从回想中惊醒。然后他看到了那辆警车。看到一张对他大叫的露出牙齿的脸。
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那伙人命令他从车上下来,然后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蛮横地推开他,跨到车上去。
“车我们开走了。记得早点到三大队交罚款去。迟了,这车我们就要处理掉了。”
“现在社会要进步,你竟违反市委的规定,还开这种破车,你们这种人,总是拖社会进步的后腿——记得啊,是三大队。”
他不由火了。身体变得僵硬起来,而且抖得厉害。他的愤怒在那一瞬间开始升级,恨不得一脚把那个人给从车上揣下来。然而,那伙人不再言语了,开着车走了。他就那么看着自己的车一点一点地远去,最后一拐弯消失在看不见的地方。
理智在这个时候已经不再存在意义了。他疯狂地冲过去,可是追不上。只看到它再次在自己的眼中消失。
这一天风很大天很阴,后来还飘起了细雨,是个冷清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总是容易让人心里感到难过,让人心里感到些许压抑。而且,阴雨的天气里,人也总是容易感到孤独,你若是站在屋子里,就在窗前看外面飘着的雨,这种感觉尤其强烈。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为何会如此,我们却搞不清楚。或许是,在大自然的喜怒哀乐面前,我们显得太过于渺小了吧。因此便难免受其影响。
而对于雨天里在外面飘着的人又会是如何地一种感觉呢?
不得而知。
这雨真是很细,是称其为雨丝的那一种。可是即便是这么细的雨丝,你若是不打伞,要不了多久也足以将你全身湿透。唉,真是恼人的雨。
夜降临了。这是一个雨夜。城市的灰尘与繁华开始慢慢地卸下了它们的帷幕。十一点的时候,他在路边的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他知道,今晚,家里依然会有等待的妻子,依然会有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里房里儿子依然早已经熟睡。他知道,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家里的气氛平静而安详。只是,今夜,他却第一次灰心地觉得:那是一种多么揪心的气氛呵——每一个人都硬撑着。
“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遇到一位老朋友了,在他家里睡。”
他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使说话的声音不至于露出破绽。妻子嘱咐了他几句话,便挂了电话。
挂断了电话,他开始在城里面到处走。因为怕被交警抓到,他们这群开麻木的人很久没到城里面来转了。城一直就是原来的那座城,哪里有什么变化。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恐怕变化的只是的士开进了城里,而他们开麻木的则退到了城外。除此以外,他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对的。还有比较巨大的变化就是城里面人们的变化。老的去了,新的来了。世世代代。周而复始。
还有,人们对于事物的看法也变了。过去麻木在城里是很吃香的,方便了市民,也获得了很好的收益。后来慢慢的就成为了影响市容市貌的东西,慢慢就被各个城市明令禁止。
他想,是不是一个看得到麻木在街道上行驶的城市就定然是一座落后的城市呢?
整夜他就在城里到处乱逛。反正不想回家。他知道自己若是现在回家,保不准就会露出破绽来,让细心的妻子发现情形不对。若是妻子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只会令她担心和难过。——生活已经很严厉了——对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不想让他们太过于操心。生活上的事么,本来就常不如意,何必搞得大家都不开心呢!
这一夜并不像平常那样过得比较快,而是一点一点地熬过去的。他再一次感觉到这夜是多么地漫长,眼前的夜色就那么一丝一丝地浸入到自己的皮肤里,直到侵入骨子底里。好一个秋凉的夜。他第一次觉得夜色漫长是在十八岁的那一年。十八岁,朴树在歌中唱道:十八岁是天堂。
就在那如天堂般的年龄里,有一夜他和朋友在街上到处流浪。他记起那天夜里,他们俩在小城里到外晃荡,重游很多他们以前喜欢去的地方,他们那个时候清醒得厉害,根本就不想睡。一整夜,他们疯狂地说话。到现在,他还能回忆起那时候他们说话的语气。
“你说,再过几年我们会成为什么样子呢?我们还会不会在一起?会不会在一起说这么多话啊!”
“谁知道呢。只希望现在能够打动我们心灵的,到时候依然不变。”
“是啊,如果变了,我们会生不如死的。”
深寂的夜里他们的对话显得低沉而疼痛。可是疼痛在他们心里的,在无边的夜色中的,没有人看得见。
他感到有些疲累了。同时因为想念起过去心里变得柔软安详。应该不会有比回忆过去情景中的事物和人更美好的事情吧!他又想起了儿子。以前,他总是以为自己是这一家里唯一应该负责任应该挑重担的人,不管有什么事情他都觉得应该自己扛着。这不是理所当然么?他是一家之主,他是这个家里的男人,更何况,他是那么深切地爱着这个家里面的每一个人——妻子,孩子,都是他愿意付出一切来呵护的人。他不要她们在外面受到委屈,受到伤害,他固执地以为,他是完全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妻儿的,完全有能力使这个家远离一些俗世的纷扰。他固执地相信,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尽心尽力,这个家就会是温暖的。
他现在忽然想到,也许这几年他有些忽略儿子的成长了。那一天,儿子郑重其事地对他和妻子说,爸,妈,我想休学。
当时他听了,心里的惊讶只是稍微闪现了一下就马上不见了。
“我希望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你们不要担心,也许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但是我就是想这么做。即然想出来了,就试试看吧,做了再说。”儿子语气平淡然而又不乏坚定地对他们说这些简单的话语,试图让他们理解这出现得极为突兀的想法。
其实他听完后并不觉得突兀。虽然儿子一向成绩很好,虽然他一直没有表现出一点的厌学的情绪,但是他在听完后却并不觉得有什么突兀。他不再以自己习惯了十几年的思维方式来看待儿子的做法,他就发现,听懂儿子的话语很容易。
儿子其实是在说,你看,你也年轻过,一定也有过自己的梦想,你也肯定无数次感到茫然;你肯定相信自己的能力可以让我们大家都过得很好,你为此昂首挺胸过,可肯定也为此低过头;你肯定也会在有时挖苦般地抱怨为何日子会过得如此辛苦,为何世界好像有些不公平,为何你有同样甚至更高的能力和才华却只能为生存而奔波劳累到在一些选择面前妥协,而别的人却可以从容地,理所当然地享用一切;你肯定经常会感到疲惫,然而你觉得自己是个胸怀宽广的男人,你要隐忍,要为我们考虑。好了,现在,我也是个男人了,同样认为自己是胸怀宽广的男人,我不再能够平心静气地呆在学校里和书本,和老师,和同学,和日子作比赛了,我的生活很现实,我有周围环境里没有的幻想,可是那幻想越来越清晰;我没有周围环境里比较普遍而可能非常需要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却试图牵扯我的欲、望。
如此,我已经不再能够隐忍不发了。人和人走的路是会有区别的,我现在只渴望选择走自己该走的路,走适合自己的路,也许在另外的情景另外的状态下,别的选择才最适合我,但是现在,只有这个选择才是最接近我心灵的选择。
我已经不想再低头,不愿再隐忍。为何我们不能理直气壮一些呢?我们应该理直气壮地去走自己发现的那条路,去努力踩出长串长串的脚印,去踩得踏踏实实。
结果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并不太重要,不是吗?我们选择了,头破血流或者阳光明媚,都是后话,重要的是走过了,做过了,为之哭过笑过了,这样的历程难道不已经是辉煌的么?
我想,我们真的要迎头而上。现在,我的心里有火在燃烧。
2005.9.18中秋节下午于图书馆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