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原野上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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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额尔古纳的芳香(1)

额尔古纳的芳香

不管去没去额尔古纳河,一个蒙古人,一定要知道这是一条母亲河。世上所有的文明和辉煌的帝国,都由一条河流孕育而成,不管它多宽,多长,多深。七百多年以来,额尔古纳河的河水已经流淌在蒙古人的血管中,就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俯看自己胳膊的静脉——蓝色的、隆起的血管,里面有额尔古纳的水。这条河的水,圣祖成吉思汗喝过,蒙古的千户万户用它熬茶,大军洗濯兵马。所以也有一些河水——过了七百多年之后,“一些”可能只剩下原来的万分之一——也流淌在我的血液里。这样说,并不是所谓诗意的阐扬,按照生物学的解释,血液中98%都是水。那么,我们血液中最初的原点,是成吉思汗所赐予的鲜红,其中同样包括了额尔古纳的清澈的河水。

额尔古纳是一条芳香的河流,包含、安静。这里是动物的天堂,青草、湖水和鸟兽和谐相处。这样一条河能够孕育强硬的蒙元帝国吗?不矛盾,美和力量并不矛盾。常常的,美与安静才积蓄力量。

即使有一些远离草原的蒙古人没听说过额尔古纳河,听说了,最好在一生中的几天去拜望这条河流。我在不久前的黔川之旅中,在丹巴县看到一片古雕楼。人介绍,这是加绒藏人、羌人修的,那是你们蒙古人修的。我问:这些蒙古人在哪里?答:不知道。他们从元朝就来了,不知现在到了哪里。我想趋近看一看先辈所建的雕楼,大渡河水横陈,过不去。在甘孜,有人介绍这个地方的旧名——炉霍。炉是打煎炉的炉,霍是霍尔,乃藏人对蒙古人的旧称。他们说,原来这是蒙古人居住的地方。此地现名康定,山川秀美,生气盎然。有一位省里的官员告诉我,泸沽湖在四川部分的摩梭人一直自称是蒙古人,一直要求政府把他们的民族成份改为“蒙古”,现今他们已如愿。我想,这些兄弟姐妹们、长辈们,倘若备足川资,去呼仑贝尔草原看一看额尔古纳河吧。如果政府出面请他们去,也不算多事。

看一条河做什么?有许多事不能用简单的“什么”来作问或作答。吃饭做什么?纯朴做什么?我们的父母亲把我们生下来做什么?难道因为我们好玩吗?我们早已经不好玩了。见一条河流,尔后知晓自己的来源有多么好,找到温暖和归属,了解蒙古民歌的旋律何以曲折悠长。双脚踏在成吉思汗当年整兵隆兴的河岸,你说历史给了你什么?

也是前不久,在北京至贵阳的飞机上,我看到邻座是一位蒙古长者。我用蒙古语敬询:“您是蒙古人吗?”他吓了一跳,用蒙古语回答:“咴,你怎么知道?”我笑而未语,他的相貌、慈祥的笑容已经告诉了他的身属。

他问:“我叫××。你呢?”

我答:“原野。”

“汉族名字。”

“是的。”

他又问:“你姓什么?”

“宝日吉根(鲍尔吉)。”

“噢,哈布图·哈撒尔的后代。他是神箭手,他的后人从呼仑贝尔的额尔古纳到了哲里木盟。好,很好。”

他所说的和我父辈的教诲一样。哈布图·哈撒尔是成吉思汗的大弟弟,是我们的祖先。邻座的这位长者说话多文雅,在问别人的名字时,先说出自己的名字。60多岁的人,温和柔软。

“你没有蒙古名字吗?”

“有,茫来巴特。”

“多好的名字啊!多好。”

下机之后,他拉着我的手说:我是达茂旗人,原来是旗长,现在做文博工作。我们达茂旗年年祭祀哈布图·哈撒尔,你要去呀。

分手,他回头看我,又说:“多好的名字啊!茫来巴特。”

茫来巴特为我曾祖父所赐,意谓英雄的首领,亦可言超级英雄。我戏言,英雄头子。这名字多好啊!但我不是英雄,我有些怯懦,也没有雄心。但额尔古纳的河水和大英雄哈布图·哈撒尔的血液让我变成一个能以善良之心观察世界的人,一个不忘记自己故乡和民族的人。

额尔古纳的汉义为“以手递物”,亦有“奉献”的含义。这条美丽的河流奉献了什么?蒙古。蒙古和所有蒙古人诞生在这个鲜花与河水的摇篮里。

草木不会白白长在这里

其木德道尔吉已死去三十多年,他坟边的柳树年年都在长。柳树从粗黑的树桩里抽出浅绿的柔枝,在草尖上方摇摆,像拎一只看不见的灯笼。牧民说这里原来没有树,是一片草甸子。其木德道尔吉被埋到地里之后,长出柳树。牧民问我,这说明什么?我回答,其木德道尔吉在地下写诗呢。柳树的叶子像一片片小刀,像他的诗——饱含着锋利。

在古罗马,一个诗人的名声先在民众中流传,尔后被官方知悉。伟大诗人的诗在民间有生命力,妇女、儿童和老人不知不觉地背诵他的诗,并以会背诵他的诗为荣。这种情形古今都不多见。唐代蜀地的老百姓也没几个人会背李白的诗。李白的诗大体上仍为文人所读所知,跟老百姓关系不大。其木德道尔吉的诗,如今还在蒙古老百姓的口中流传,他们觉得这些诗是珍宝,高于语言之上。

牧民们说起诗人,哈哈大笑,说哈,其木德道尔吉,哈哈哈!笑声透露赞美和敬佩。他的诗用蒙古文书写,一语双关,精巧难料。好诗是一种奇迹,好像是被诗人偶然抓住的妙句。他凑巧抓到的妙句太多了,牧民珍惜这些诗,喝酒的时候,吟诗赏析。其木德道尔吉的诗全然不是蠢货写的仅仅押韵的分行之物。蒙古诗不押尾韵,只押头韵,这就难倒了很多人。而他写诗一点不为难,如儿童玩耍,清风拂面,应了那句形容艺术品最高境界的成语——自然而然。

我的老师安谧是优秀的诗人,说到其木德道尔吉,他眼里每每闪出亮光,心想往之。安谧瘫痪失语在病床上躺了十几年,头脑和听力都清楚。我最后一次看他,聊起百年间中国诗人,说谁谁、谁谁谁,他没表情。说到艾青的时候,他眼睛亮了一下。说到昌耀和牛汉,他眼睛大亮。我说其木德道尔吉,他转过头对我笑,像感谢我说出这个名字。安谧能说话的时候,说其木德道尔吉的幽默、智慧与才华如喷泉一样时时刻刻喷发,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安谧老师躺着生活了十几年,他想的事情仅仅是:什么是诗?什么是诗人?诗和诗人的单子在他脑子里越删越少,可能从几千页、几百页删到最后一页了。我问:您最喜欢的诗人还是惠特曼吗?他眨眼。我说第二个是昌耀!他满意地眨眼。我说第三个是其木德道尔吉,他在纸上写:“对。没有了。我的诗不好。”

安谧的诗很好,他的《金针花》和《手》多好,但他不满意。安谧老师喜欢把民主意识和纯美熔冶一炉的诗,喜欢诚实的诗。老天爷没给他更多写诗的机会。

其木德道尔吉比巴拉根仓更幽默。他的诗有艾特玛托夫式的细腻和母性之美。他是不需要编剧给他写脚本的喜剧之王或蒙古语言之王,他继承了编剧《江格尔》的高贵秉赋,他的诗不过时。

其木德道尔吉的墓地在他家乡——赤峰市巴林右旗夏波尔台苏木的乌兰敖都生产队。墓简陋,边上长几棵柳树。我有时想,柳树会不会知道其木德道尔吉是一个诗人?我是说,墓边的草木浸入一些特别的东西。草木会被躺在地下的其木德道尔吉逗得哈哈大笑,草在风里摇摆是它们笑的样子,它们不会白白长在这里。

其木德道尔吉(1924~1980)当代蒙古族诗人、剧作家。

好人证

秋天回家,我中学的同学真金找到我。面貌——不消说我们已经认不出彼此。我们的脸对我们的童年而言,早山寨了。但提起小时候的事,知道对方是真的。而且,没有人风尘仆仆地到赤峰冒充我,没利益。也没人以农民的相貌冒充真金。冒充真金能累死,他精力过人。

真金是蒙古人,他这个名字出自元裕宗,忽必烈汗的嫡子名真金。我的同学真把全天下的流敝全当作自己的过失改善,受人讥笑,被送进精神病院一次。

下雪,真金上大马路扫雪,这算不了什么。当雪结为冰,融化再冻上时,成为诱人摔倒骨折的小冰片,真金扛镐头上街刨冰片。听说有人在街上摔倒了,真金满脸都是恨自己的表情。有人以为他是环卫工人,其实他不是,他的工作奇怪极了,在发电厂当化验员,化验煤里的成份。

真金的邻居吵架,他上人家把吵架那个屋的墙和门钉了一层隔音装置,说不要影响孩子做作业。那两口子后来也懒得吵了。

真金阻止小孩子在夏季捉蜻蜓。他在自行车上挂一个牌子,上写“蜻蜓是人类的祖先,请善待”。

他嫌街上的跪乞人士穿得不够寒碜,找来更褴褛的衣服让乞丐换上,让他们头上扎一个白布标语:零钱归我,良心归你。

真金到敬老院当义工,怂恿鳏寡老年人搞对象。他设立一笔“夕阳红烂漫”基金,男女老年人搬一起住,可得到他赠送的一千元钱。有的老人假恋爱骗钱,他又修订章程:得此钱者必须维持夫妻关系三十年。

真金上桂林旅游,见一母亲把孩子打得满地跑,他举起母亲(南方人个子小)放在一米多高的孤石上。小女人下不来,蹲在石上哭泣。他到湖北某县旅游,见农民工聚众讨薪,县政府盖楼欠农民工薪水两年不还。真金于半夜把县人民政府牌匾的“人民”两字用漆盖上,填上“欠钱”两字。他被政府的人送进精神病院。在医院,真金偷出几只强力镇静药“冬眠灵”,把医生护士捆绑起来注射之,他翻墙逃逸。

真金告诉我这些事迹时,很得意,也很诚恳。

他找我不为了汇报思想,是让我帮他办一件事。他说,你是写书的人,书在印刷厂印,你帮我印一个证吧。

我问印什么证?

好人证。真金告诉我,塑料皮烫金字,里面有姓名、性别、年龄,还有贴照片的地方,下边一栏印两大字:好人。

这个证由哪个单位颁发呢?

总政治部行不行?他问。

不行。我郑重地告诉他,伪造公文会被抓起来。

那就不印单位了,说你颁发给我的行吗?

我?我哪有资格颁发好人证,那不让人笑话吗?

那就不写谁颁发的。

我问:你做好人证干啥?

嗨!真金蹭蹭自己鼻子,说,我本来是一个好人,做了好多好事,但被人怀疑是坏人。我想来想去,原因是缺一个证。有一辆拉苹果的车翻了,苹果撒了一马路。我把散扔的苹果归成堆看守,警察来了说我哄抢苹果。你怎么证明你是好人不是坏人?除非你手里有个好人证。还有一回,一个醉鬼在马路上快被冻僵了,我费尽气力把他送回家,他老婆说醉鬼衣兜里的钱没了,怀疑是我偷的。现在干点事业太难,你帮我印个证吧。在咱们老家,地方太小,谁都认识我,没人给我印。

我答应真金,到印制牌匾证书的门市部给他订制一个好人证。样式我都想好了,尺寸55mm×75mm,深蓝色封面,“好人证”三个字隶书,配拼音字母。我说给你做两个好人证吧,丢了还有备份。

两个哪够用?真金嗔怪我,最少做二十个。

做那么多干啥?我问。

你别管了。

我想想也是,做二十个证书的制板费用跟做一个同价,做吧。在成品证书上,我把颁发人印为:金帐汗国大玉兹部落太阳可汗宣旨。这是十二世纪左右,今天新疆巴里坤地方的一个古国的汗。证背面印一句阿拉伯谚语,是照伊斯兰书法辞典描的,苏鲁特体,意思是有知识的人用不着求人。

我把二十本好人证寄给了真金。他回电话,用神秘低沉的声音说:往后我的事业开始辉煌了!

很长时间,我没听到真金辉煌的消息。有一天他妹给我打电话责备我。他妹玛海莱说,真金有了好人证之后,进入了猖狂(原话如此)的状态。他强迫医院急诊室接受没钱的患者。他家附近的小学校如果不接受农民工子女,他雇拖拉机拉沙子堆在校门口。他到农村私下考核村委会,给他认为合格的干部发好人证,给不合格的发坏人证。

我申辩,我没给他做过坏人证。

玛海莱说,坏人证是他哥用纸壳做的,上面划一个王八。真金到网上寻找好人,跨越千山万水去颁发好人证。他最后一次送证在头两个月,到大西北给一个军人送好人证,军人照顾瘫痪的农民老太太十五年。送完证,他被公安机关拘起来了。

为什么?我问。

怀疑他是军事间谍。那个军人住在沙漠深处的基地,真金潜伏进去的。另外,他证上的太阳汗什么的也不像好人说的话。

我觉得我害了真金先生,硬着头皮问:后来呢?

放出来了,他算什么间谍?屁都不算。他说他要把剩下的好人证寄给外国的好人,准备找你做英文、德文、捷克文的好人证,你千万别给他做。

你哥现在干啥呢?我问玛海莱。

给农村学校挖菜窖呢,他退休了,说到八十岁给全国的农村学校挖一千个菜窖,装萝卜白菜。

谁拿真金都没办法,我感叹。他当好人的心念像过年的鞭炮一样,噼啪爆炸。

碗不翻

故事说,有一个孩子拿着大碗去买酱油。两角钱的酱油装满了碗,提子里还剩了一些。这孩子把碗翻过来,用碗底装回剩下的酱油。到了家,他对妈妈说:“碗里装不下,我把剩下的装碗底了。”

孩子期望得到赞扬。他聪明,善用碗的全部。而妈妈却说:“孩子,你真傻。”

当年母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并不明白这孩子傻在哪里,但没问,否则我妈会说:“你真傻。”

过了三十年,我才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发现故事的主角乃是我。如今,我的生活恰如捧着一个倒扣着的碗。碗底浅浅的漾着一点东西,即我写过的一些文字。碗的那一面是空的,里面的东西已洒光了。同时我不知自己曾经泼洒了什么,但必可珍惜。

故事的第二部分。妈妈:“孩子,两角钱就买这么点酱油吗?”孩子很得意,说:“妈妈,这面还有呢?”他把碗翻过来,于是碗底的酱油也洒了。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把碗翻过来,去看另一面盛着什么,而使仅有的一点东西散失,无论碗的另一面藏着什么样的诱惑。

岩画

大雁山上有岩画。

吉雅泰对我说,老师,你是专家,咱们看看去吧。

专家帽子像云彩在天上飞,我哪里是什么专家?看看热闹吧。余生也早,见过克什克腾旗百岔河岩画、乌拉特中旗阴山岩画。这些画,按专家的说法,是“人类童年的记忆”,我看不出啥名堂。

我们步行前往大雁山。早上八点多,红色的萨日郎花已经开放,花瓣弯曲着,像杂技演员尽量往后弯腰,等待身边发出掌声。包拢花瓣的小黄花在萨日郎花的身子底下开放,准备托起花瓣的腰。我们顺漫坡往上走,花儿排着民间的队伍也往山上走。它们不回头。走一会儿累了,歇脚,往山下看。山坡柔缓地向远方打开,草和花的茂盛隐藏了山势的陡峭。青草像无数匹绿绸子滚到山脚下,造就宽阔的川地。这时,心里想唱宁夏花儿——站在那高山望平川,就这一句。每往山下看一眼,都想唱这句歌。我其实不会唱,这种逶迤顿挫的宁夏花儿从脑顶共鸣发出来的声音,一般人唱不来。歌像美人,想一想而已。这么好的歌词,为什么不做中国登山协会的会歌呢?

说话间,登上山顶。吉雅泰说岩画在东边。东边的山头乱石嶒嶝,从车轮大到房子大的深赭色石头突兀地摆在那里,更像是愣在山顶。石头不长草,也不挨着土,它们四分五裂地呆在山头,好像刚从什么地方滚到了这里。这是山顶,它们从哪儿滚来的呢?

看!吉雅泰伸出手掌介绍:楚鲁乃觉日——蒙古语——石头的图画。在这些赭石上——专家认为这种石头含铁量高——画着树叶大的图案,多数是人形。这些人像青蛙,如缴枪的兵丁,他们举着胳膊。蹲马步。除了人,还有鹿和花朵,花形显然是对萨日朗花的摹写,花瓣用力弯曲着,但下面没小花。

这些岩画是什么年代的?我问吉雅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