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雅泰偏头向天空看,好像云上有答案。专家说,匈奴时期或者新石器时期。
我笑了,这个专家看来不怎么专业。匈奴跟新石器在时间上离太远了,它们并不是周一和周六的关系。
哪儿的专家?我问。
哎呀,哪儿的都有。吉雅泰手指遥远的天边,全国各地的都有。他们一拨儿一拨儿来,还有八十多岁的专家,人扶着走路。他们照相、摄影。岩画有被偷走的,你看。
吉雅泰指一块石头,缺了一尺见方。
电锯割的,吉雅泰说。还有拍电视的,女主持人站在这地方说话,一会儿指石头,一会儿双手放一块儿,自己跟自己握手,可能是中央电视台的吧?拍了三天。他们从牧民家一共买走二十多只羊,全吃了。
这么拉风的岩画我要好好瞧瞧。猪血般的岩石上,留下了灰白色的图案,线条流畅,笔触稚拙。我差不多变成专家了,流畅稚拙,是评论家爱说的话。这些岩画分布在方圆三十米内的七八块岩石上。我——有人说我眼光敏锐,大约如此——发现一幅岩画半成品。这只鹿,光有两条前腿和一只尾巴,少后腿。可能创作刚才入一半,敌人突袭,比如汉人来袭匈奴人、新石器人遇到旧石器人的进攻(姑且说)。岩画家掷笔从戎,甚至战死也有可能,留下了半幅画。一般说,史前人士没这么不认真的,是残酷的战事让他们中断了心爱的创作。
老师,你判断这是什么时期的岩画?吉雅泰问。
唔,我用手摸了摸岩画,说,我看跟红山文化属一个时期。
太好了,吉雅泰说,我用手机记下老师的观点,告诉旗文化馆。
别,你告诉了他们,我还得写论文。我摸着石头像,以前我给别人接过骨。
吉雅泰听不懂这些玩笑话,用短信记录。
“啪、啪”,大雨点摔在石头上,听得清响声。石壁开放一朵一朵颜色更深的花,图案更清晰。
头顶晴空,哪来的雨呢?吉雅泰指北侧山下,铁灰色的浓云匍匐而来,和落叶松林接上了。下山吧,他说。
我跟他急匆匆下山,奔一个孤零零石片垒的房子而去。进了这间房子,衣服全湿透了。
石房子是一位老羊倌的家,他叫虎其吐,眉梢各有一点眉毛,这是长寿的象征。吉雅泰跟他熟悉,牧区干部几乎认识每一位牧民,不容易。
虎其吐老人用干松枝拢火,松香味随毕剥声弥漫屋里。他有八十岁,目光灵活,也清澈。我拿香烟递他。
他双手接过,说好烟哪。
我说旗里领导送的,我没花钱。
吉雅泰介绍——鲍尔吉。他站起身,啊,黄金家族啊!
我起身还礼,说不敢当。
虎其吐听说我来看岩画,说,你真喜欢这个吗?
我说不懂,看一看。像城里专卖店门口女孩拍手说的,随便看一看啦。
老汉看了我一会儿,他眼光里有儿童式的顽皮,或者说带一点点嘲讽。
他说,我看你是诚实的人,我要告诉你实话。
我和吉雅泰光着膀子,拎衣服烤,不知他要说什么实话。
老汉拿树枝拢火,说,那些岩画是我画的。
他画的?我不知所措,吉雅泰眼珠几乎要滚出来掉到火堆里。我们邂逅了一位史前岩画作者,嗯?
他见我们不信,搬来一个木箱,哗啦扣地下。里面有凿子,锤子和灰白的石块。
他说,先用凿子凿出花纹,人的花、鹿的花,再用石头在花纹上蹭,岩画——他摊开一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凿子——就出来了。
他看我们还是不信,从炕头的白毡子底下拿出两块赭石片,石上有青蛙式的小人和鹿形。我画的,虎其吐老人用皴裂的手指点自己鼻子。
我俩拿过石片看,和山上的一模一样。老汉又拿出一块石片,在地上凿——咔咔咔,圆形的头;咔咔,两个白点是眼睛;咔——,接下的方形是身子、胳膊。
我倒抽了一口气。世上固然有许许多多人所不知的秘密,但眼前这个秘密太出人意料了。
您是岩画爱好者吗?我问。我不好意思管他叫骗子。
不爱好,老汉摇头,是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真的岩画,我们这里有,老汉拍地面。有人炸,有人用电锯割。没办法,我弄假的掩护真的。
外边雨停了,虎其吐老汉领我们上山。老汉拿小铲子在一块石头下挖土,挖了约有一尺深,石壁露出湿润的岩画,图案跟山那边的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比较,我只好说这个看着更真实。
这是真的岩画,老汉说。真的不多了。我从山下背土,背烂了两个筐,统共有一百多筐土吧,把这些岩画埋上了。堆上土,踩结实,过半个月就长草了。我最怕下大雨,土冲跑了,岩画又露出来,还得背土。
你保护岩画是为了什么?我问。
岩画是有灵魂的,他诚恳地说。岩画的灵魂夜里出来溜达,有人见过的。土埋着也不影响他们遛达。这些人古代生活在这个地方,死后,灵魂被吸在石头上。他们想看看河水,看看草地上的花,闻闻牛粪的味。月亮下面,羊群在圈里互相挤着,可好看了。鱼在河里跳,像有人一样。这些灵魂看了这些东西,心里不惦记了,回山上接着睡觉。外边的人拿炸药炸下来的岩画卖钱,电锯割,灵魂受不了,会给这儿带来灾难。
我们走到山头那边——我称之为虎其吐岩画工作室,他的作品被雨浇过,愈发稚拙。他拿烟袋锅指缺肢的鹿说,还缺两条腿。我腰疼,要不早把腿画上了。
吉雅泰对老汉说,鲍尔吉老师是好人,不会把这个事说出去,你别再告诉别人了。
我听懂了吉雅泰的意思,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吉雅泰说,我们正准备申请世界物质文化遗产。
我说祝你们申遗成功。
老汉听不懂什么是申遗,看看我,再看看吉雅泰,笑着说,成功了,什么都好了。
我摸摸老汉的画,心里说,我摸到了人类物质文化非遗产,遗产在土里埋着呢。我问他,你画的岩画没有灵魂吗?会不会半夜到处走?
嘻嘻,他打开一双手,笑得露出稀稀落落牙齿。我的手,抓牛粪、给羊接生,怎么能画出有灵魂的东西呢?
羊倌札木苏和烙饼的本命年生日
白巴日斯出生在1962年。那时候,河南那边的人没吃的,偷着跑到内蒙古来。好多挑筐背篓的女人穿白鞋。仔细看,她们在鞋脸上缝了一块白布。蒙古人没见过这个式样,问做什么?女人们一听问这个,蹲地上哭了,甩鼻涕。没穿白鞋的人不哭,悲痛地看哭的人。
牧民们不敢再问,汉族人太奇怪,一问鞋人就哭了。穿白鞋的女人哭完,站起来说,家里死人啦,我们戴着孝出来的。咋穿白鞋?人有丧事不应该出门,要在家里守孝啊。
牧民看,光山县来的二三十个逃荒的人,只有两三个人不穿白鞋,家家都摊丧事啦?他们猜,是什么原因死了这么多人?战争?不能是战争,外国的敌人怎么能不经过其它省份直接侵略河南呢?要不然,村里的地一下子塌陷了,有这可能。瘟疫也有可能。这些人哭,蒙古妇女跟着掉眼泪,太可怜了。牧民们把他们领回各家,吃饭,住下。过了好多天,逃荒人的头领悄悄说,我们不走了,家里人都饿死了。回去我们也要饿死,连穿白鞋的人都没了。
哎呀,太可怜。这些人住下了,慢慢学说蒙古语,依蒙古风俗。过了十几年,他们的汉语反而不会说了,身上只剩下汉人的姓——冯、马、周。他们跟蒙古人和睦相处,谁也没饿死。白巴日斯的母亲来到查干努德村——这里是花加拉嘎河的冲积平原,有草场,有树,还有野花,是个好地方。白巴日斯的母亲生下他就死了,产后风。四十多岁的老羊倌扎木苏收养了白巴日斯。
羊倌扎木苏给这个孩子喂牛奶,喂米汤,喂到半年多,孩子又白又胖。该给他起个名字了。扎木苏宴请邻居,杀了一只羊,给孩子命名。邻居们把一只羊吃的只剩桌上一堆骨头,名字还没着落呢。
羊倌扎木苏说,哎呀,快起名吧,我不能杀第二只羊了。
哈斯说,这孩子是汉人,要起汉人名。他让大家想汉人都有什么名。这里的牧民们没接触过汉人,听说过的汉人有张作霖、袁世凯、傅作义、斯大林。
玛希说,斯大林不是汉族人,他是汉人,咱们也不能起别人叫过的名字。他们停止吃肉,想像一个真正的、别人没叫过的汉人名字,实在太难了。不知道汉人用什么办法起名字,算了,起蒙古名吧。
哈斯说,就叫四十八。扎木苏那年正好四十八岁,是本命年。大伙说很不错,接着吃肉。在牧区,孩子出生以爷爷的岁数命名是一个风俗。名叫七十三、八十二的人在牧区多的是,再说这也是汉语。
不行,羊倌扎木苏说,我小的时候就叫四十八,我不能跟他叫一个名字。
大伙开始思考新的好名字。当过喇嘛的丹碧扎森说,就叫白玛顿珠吧,这是佛经里的话。
意思呢?大伙问。
丹碧扎森说,愿望像莲花开放一样圆满完成,就是白玛顿珠的意思。大伙说好。玛希说,他的妈妈来时候穿白鞋,生出他死了,怎么能叫圆满完成呢?
大伙说这个名字好是好,这个孩子叫不上。
哈斯问扎木苏,你想给他叫什么名字?
羊倌扎木苏早就想好了一个名字,没敢说。他低下头拽胡子。
说嘛,快说!
扎木苏清清嗓子,小声说:我给他起的是汉人名字。
叫什么?
扎木苏声更小了:烙饼。
大伙轰堂大笑,烙饼?还不如叫槽子糕呢。
羊倌扎木苏被笑声激怒,站起身说,烙饼是人间最好的东西,你们敢说不是吗?我十多年没吃烙饼了,我要让这个孩子长大有烙饼吃,就叫他烙饼。大伙互相看,如果不让孩子叫烙饼,羊倌扎木苏会失望,况且羊也吃完了。大伙说,就叫烙饼。他们开始怀想烙饼——白面烙的饼,有金黄的嘎巴,咬一口,没等嚼就被溢上来的唾沫冲进肚子里,多好。出远门的人,腰里揣几张烙饼,就带上了福气,受人尊重。烙饼卷鸡蛋,哎呀,别说了……
他就是烙饼!孩子听到这个名字,在羊倌扎木苏怀里连蹬带踹,哭闹。哈斯说,上学的大名可以叫巴日斯,老虎,他是虎年生的人嘛。白是他们猜想的姓,表示他是汉人。他妈说老家住在白羊寨。
羊全吃完了,白巴日斯\烙饼的名字诞生。
白巴日斯十二岁,羊倌扎木苏给他过生日。他们还是两个人过,日子比1962年还糟糕。这是1974年,杀羊早就是遥远的往事,人只能杀一杀自己身上的虱子了。村里的牛羊被装上卡车运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上级告诉牧民开荒种粮食,自己养活自己。蒙古人自古忌讳开荒。草场一开荒,第二年就变成了沙子地。沙子被风一刮,草场全沙化了。
羊倌扎木苏种了几亩玉米。这地方百里之内没碾子,他们爷俩用鹅卵石把晒干的玉米粒砸碎,炒熟了吃。粗碴子扎木苏用茶泡软了吃,细碴子是烙饼的口粮。炒碴子用剌猬油呛呛锅,加点野葱,加点盐,凑合吃吧。
给白巴日斯过生日这天,扎木苏从树林里拣回一小堆蘑菇,还有金针菜,做了两个菜。他说,烙饼啊,今天是你本命年的第一个生日。本命年是有秘密的,我今天把这个秘密告诉你。说这话时,羊倌扎木苏用长烟袋锅勾桌上的火柴。没勾着,再勾。“扑通”,扎木苏从炕上摔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吃惊,啊?秘密还没说出来就遭到天谴。他爬上炕说,吃吧。
什么秘密,爷爷?烙饼问。
老天爷不让说,不说了。
说,烙饼蹬腿,不说我就不吃了。这个孩子被扎木苏惯的有点不像话。好吧,羊倌扎木苏领孩子出屋,在柴禾垛后面蹲下。
在这里说,老天爷听不见么?烙饼问。
老天爷一般都趴在西屋从东数第三根檩子上。他老了,听不见咱们说话。
什么秘密?
羊倌扎木苏说,你小点声。秘密,是人在本命年生日这天可以跟天许愿。
跟第三根檩子?
第三根檩子是小官,天上还有大官呢,你许愿吧。
我许什么?烙饼问。
你不要说出来,在心里说:老天爷啊,我是烙饼,我想吃烙饼,我爷爷也想吃烙饼,让我们吃烙饼吧。说吧,在心里说,烙饼烙饼烙饼……
白巴日斯跪在地上,闭眼,嘴动,脸也跟着动。我许完了,我说老天爷啊,给我一张烙饼吧,给我爷爷两张烙饼,我们不想天天吃玉米碴子了。
我孙子说的很好。羊倌扎木苏手抚烙饼的头发。我也许愿了,请老天爷再让我活一个本命年,看着我孙子结婚。
可是,白巴日斯疑惑,今天并不是你的生日,老天爷会答应你吗?
嗨,孩子,我生日也在今天,6月16嘛,咱们俩个是同一天生日。到了下个本命年生日,咱俩有吃不完的烙饼了。是的,扎木苏说,如果我能活到那天的话。
他往屋里走,右脚无端踩在自己左脚上、摔了一跤。烙饼要扶,他说我自己起来,你进屋看东数第三根檩子有什么变化。
白巴日斯跑进屋又跑出来,爷爷,檩子上吊着一根蜘蛛。
蜘蛛?羊倌扎木苏抱着膝盖想,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六十一岁了,老天爷想告诉我什么呢?
老天爷想告诉羊倌扎木苏并没摔坏,而且活到了1986年本命年的生日。他七十三岁,孙子二十四岁。烙饼在这一天结婚,对象叫齐莲花。他们日子照早先好了,有牲畜,也有草场。白巴日斯在生日也是结婚日这天烙了100多张白面饼,炒鸡蛋装满三个洗脸盆子。婚礼上,大伙大吃大喝,羊倌扎木苏只吃了点炒鸡蛋。
爷爷,你怎么不吃烙饼?新郎孙子问。
咬不动了,我想吃桃罐头。
桃还能做罐头?查干努德的人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你吃过桃罐头吗?烙饼问爷爷。
没有,听别人说的。
桃罐头什么样?是肉的还是地里长的?
羊倌扎木苏说,桃罐头是小姐太太吃的,我听说把桃装进糖水的玻璃瓶里,泡七天七夜,可好吃啦。扎木苏咽吐沫,像吃过一样。
婚礼结束,白巴日斯去公社和旗里的供销社,打听桃罐头,都没有,但有扁铁盒的沙丁鱼罐头。烙饼买到了苹果和白糖,只缺玻璃瓶。供销社里除了酒瓶,再没有其它玻璃瓶。他灵机一动,买了5瓶鸵鸟墨水,倒掉墨水,把苹果切成指甲那么大加白糖水泡了七天七夜。
吃了“罐头”,羊倌扎木苏把五个小方瓶摆在窗台,告诉别人这是桃罐头的空瓶子。别人有见过墨水瓶的,笑笑没说啥。
扎木苏吃了鸵鸟罐头之后,神奇地活到了八十五岁,那是1998年。烙饼这时候比过去强一大块,他有200多只羊和一辆摩托车。过生日这天,他给爷爷买了20多瓶真正的罐头。大玻璃瓶里装着黄桃、荔枝、杨梅。柜子和窗台上摆满了罐头,盖开着,想吃什么吃什么。羊倌扎木苏没吃,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想有20只小鸡崽。白巴日斯买了50只小鸡崽,放在扎木苏的炕上。这些黄黄的毛绒绒的小东西迈着动画式的步伐在炕上奔走啁啾,羊倌扎木苏咧开没牙的嘴乐,喂它们小米。小鸡崽长大了,展翅下炕,在草地里飞跑下蛋。扎木苏仰脸对着第三根檩木说,我怎么还不死呀?老天爷你搞什么鬼。他告诉烙饼,我还有一个秘密,等到下一个本命年生日再告诉你。可能扎木苏的话得罪了老天爷,偏不让他死,老羊倌又活了十二年,活到今年。
六月份我到翁牛特草原,旗委宣传部的人说,查干努德村有一户牧民自费举办蒙古长调比赛。来到,才知这是白巴日斯办的,庆祝爷爷和他的生日。过生日之前孙子问爷爷,生日想要什么?羊倌扎木苏说想听长调。
到查干努德,天近傍晚,落日把草原照得金黄辽远,依稀传来长调的歌声,来自烙饼的院子。他家盖十几间砖房,瓷砖罩面,院子有铁艺栅栏,比兽医站、育种站这些公家单位都气派。一天的比赛结束,正发奖呢——每天一奖,奖出10个电饭锅。烙饼看上去没一点汉人模样,是个纯朴、壮硕的蒙古牧人。我给扎木苏老人请安,他已96岁,坐在铺棉被的小四轮车厢上。他问我:你想听长调吗?我会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