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乱世文宗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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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洪迈的治世观念(5)

韩非作说难,而死于说难,盖谏说之难,自古以然。至于知其所欲说,迎而拒之,然卒至于言听而计行者,又为难而可喜者也。秦穆公执晋侯,晋阴饴甥往会盟,其为晋游说无可疑者。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曰必报仇,君子曰必报德。”秦伯曰:“国谓君何?”曰:“小人谓之不免,君子以为必归;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遂归晋侯。秦伐赵,赵求救于齐,齐欲长安君为质。太后不肯,曰:“复言者老妇必唾其面。”左师触龙愿见,后盛气而揖之入,知其必用此事来也。左师徐坐,问后体所苦,继乞以少子补黑衣之缺。后曰:“丈夫亦爱怜少子乎?”曰:“甚于妇人。”然后及其女燕后,乃极论赵王三世之子孙无功而为侯者,祸及其身。后既寤,则言:“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于是后曰:“恣君之所使。”长安遂出质。范雎见疏于秦,蔡泽入秦,使人宣言感怒雎,曰:“燕客蔡泽天下辩士也。彼一见秦王,必夺君位。”雎曰:“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夺我位乎?”使人召泽,谓之曰:“子宣言欲代我相,有之乎?”对曰:“然。”即引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事。雎知泽欲困己以说,谬曰:“杀身成名,何为不可?”泽以身名俱全之说诱之,极之以闳夭、周公之忠圣。今秦王不倍功臣,不若秦孝公、楚越王,雎之功不若三子,劝其归相印以让贤。雎竦然失其宿怒,忘其故辩,敬受命,延入为上客。卒之代为秦相者泽也。秦始皇迁其母,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杀之。”死者二十七人矣。茅焦请谏,王召镬将亨之。焦数以桀、纣狂悖之行,言未绝口,王母子如初。吕甥之言出于义,左师之计伸于爱,蔡泽之说激于理,若茅焦者真所谓靡刂虎牙者矣。范雎亲困穰侯而夺其位,何遽不如泽哉!彼此一时也。

分析他所列举的这几次成功的进谏。进谏前所处的环境都颇相似:所要游说的对象都已经知道来者的目的,而且都是全副武装以待。进谏时所采取的策略也很相似:一开始先打破对方的思维定式,使对方肯听你继续说下去;二是用情感去打动对方,或者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或者自说自话引发对方联想,总而言之消除对方的敌意;三是用利害去征服对方。理据要充分有力,大义要持之不疑。我越坚定,他越相信。虽然,洪迈对进谏的方法研究颇深,可是,从现有的材料看,他并没有真正用过。

四、荐贤

洪迈信奉儒家“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教义,不完全同意道家清净无为的主张。道家认为如果想要人民不奸猾,就应该摈弃智能,如果想要人民不卑鄙,就不要尊崇圣人。天下要大治,就应该休养生息,让老百姓顺其自然去发展。汉代的第二任宰相曹参就是这种意见的代表人物:

曹参代萧何为汉相国,日夜饮酒不事事,自云:“高皇帝与何定天下,法令既明,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是则然矣,然以其时考之,承暴秦之后,高帝创业尚浅,日不暇给,岂无一事可关心者哉?其初相齐,闻胶西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参于是避正堂以舍之,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然入相汉时,未尝引盖公为助也。齐处士东郭先生、梁石君隐居深山,蒯彻为参客,或谓彻曰:“先生之于曹相国,拾遗举过,显贤进能,二人者,世俗所不及,何不进之于相国乎?”彻以告参,参皆以为上宾。彻善齐人安其生,尝干项羽,羽不能用其策。羽欲封此两人,两人卒不受。凡此数贤,参皆不之用,若非史策失其传,则参不荐士之过多矣。

洪迈批评了曹参的做法。他认为所谓无为之治是与民休养,并不是无所事事。当时汉朝刚刚得到天下,统治还不稳固,要做的事情多得是,怎么可以一无所问呢?他还认为国家既然设立官职,就是要吸引贤才一同治理天下,现在曹参身居宰相的位置却不肯引荐贤才,没有尽到宰相的职责。客观地说,曹参处于当时,采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办法还是正确的,但是作为宰相,不为国家物色和储备人才则是缺乏远见的行为,毕竟一个国家不可能永远执行无为而治。洪迈也列举贤臣相互举荐的例子:

汉祖至南郑,韩信亡去,萧何自追之。上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至如信,国士亡双,必欲争天下,非信无可与计事者。”乃拜信大将,遂成汉业。唐太宗为秦王时,府属多外迁,王患之。房乔曰:“去者虽多不足吝,杜如晦王佐才也,王必欲经营四方,舍如晦无共功者。”乃表留幕府,遂为名相。二人之去留,系兴替治乱如此,萧、房之知人,所以为莫及也。樊哙从高祖起丰、沛,劝霸上之还,解鸿门之厄,功亦不细矣,而韩信羞与为伍。唐俭赞太宗建大策,发蒲津之谋,定突厥之计,非庸臣也,而李靖以为不足惜。盖以信、靖而视哙、俭,犹熊罴之与狸犭生耳。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必待将如韩信,相如杜公,而后用之,不亦难乎!惟能置萧、房于帷幄中,拔茅汇进,则珠玉无胫而至矣。

唯有贤能知贤。洪迈充分认识到“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并且一定要自己亲自去寻找堪用的大才就更是困难。只有同时依靠贤明臣子如萧何、房玄龄,委托他们去发现和引进人才,人才才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五、救贤

贤才难得而易失,一方面贤才总是容易引起旁人的妒忌而被谗害,另一方面皇帝总是比较顾忌有才能的臣子。洪迈认为,一个合格的臣子为了国家利益,应该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解救贤才,这才是为人臣子应有之义:

汉高祖怒萧何,谓王卫尉曰:“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予,今相国请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卫尉曰:“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唐太宗疑三品以上轻魏王,责之曰:“我见隋家诸王,一品以下皆不免其踬顿,我自不许儿子纵横耳。”魏郑公曰:“隋高祖不知礼义,宠纵诸子,使行非礼,寻皆罪黜,不可以为法,亦何足道。”观高祖、太宗一时失言,二臣能因其所言随即规正,语意既直,于激切中有婉顺体,可谓得谏争之大义。虽微二帝,其孰不降心以听乎!

洪迈对王卫尉和魏郑公大加赞赏之余,同时也指出,他们还需要遇上“明主”:

自古将相大臣,遭罹谮毁,触君之怒,堕身于危棘将死之域,而以一人片言,转祸为福,盖投机中的,使闻之者晓然易寤,然非遭值明主,不能也。萧何为民请上林苑中空地,高祖大怒,以为多受贾人财物,下何廷尉,械系之。王卫尉曰:“陛下距楚数岁,陈、黥布反,时相国守关中,不以此时为利,乃利贾人之金乎?”上不怿,即日赦出何。绛侯周勃免相就国,人上书告勃欲反,廷尉逮捕勃治之。薄太后谓文帝曰:“绛侯绾皇帝玺,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帝即赦勃。此二者,可谓至危不容救,而于立谈间见效如此。萧望之受遗辅政,为许、史、恭、显所嫉,奏望之与周堪、刘更生朋党,请“召致廷尉”,元帝不省为下狱也,可其奏。已而悟其非,令出视事。史高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闻于天下,而先验师傅,既下九卿大夫狱,宜因决免。”于是免为庶人。高祖、文帝之明而受言,元帝之昏而遂非,于是可见。

元帝已经知道把萧望之关起来是错的,也下令放人。可是史高一番大话就让他改变了注意。什么大话呢?史说:“皇帝您刚刚即位,天下人还不知道您的才德和恩情,您却先去调查自己的老师(萧是元帝的老师)。既然已经把他下到大牢里去了,(那不管他有没有罪,您都应该)对这个案子进行判决免去他的官职(以显示萧有罪您没错,使天下人不会议论您)。”于是无罪的萧望之就被削职为平民。洪迈由此指出,碰上耳根子软的昏君,即便有贤才也是难以长久的。

六、佞臣

奸臣人所共愤自不待言,但洪迈在历史上还发现了另一种人。他们往往以才德闻名,实际上常常媚上邀宠、假公济私。这种人的伪装性很强,无朝无代不有之。洪迈选取了其中一个典型:

爰盎真小人,每事皆借公言而报私怨,初非尽忠一意为君上者也。尝为吕禄舍人,故怨周勃。文帝礼下勃,何豫盎事,乃有“非社稷臣”之语,谓勃不能争吕氏之事,适会成功耳。致文帝有轻勃心,既免使就国,遂有廷尉之难。尝谒丞相申屠嘉,嘉弗为礼,则之丞相舍折困之。为赵谈所害,故沮止其参乘。素不好晁错,故因吴反事请诛之。盖盎本安陵群盗,宜其忮心忍戾如此,死于刺客,非不幸也。

汉代史书颇以爰盎为贤,大概因为他在梁王争储的时候始终站在朝廷一边的原因。洪迈以敏锐的眼光和犀利的笔触揭发这个隐藏很深的小人,为后来者提供一类反面人物的典型。

陷害贤人是历代奸臣贼子的拿手好戏。几千年来,不知有多少仁人义士落在无耻小人暗算中,一部皇皇正史,差不多就是碧血长虹的血泪史。洪迈选取其中最为典型者,表而出之以为来者戒:

李林甫为宰相,妒贤嫉能,以裴耀卿、张九龄在己上,以李适之争权,设诡计去之。若其所引用,如牛仙客至终于位,陈希烈及见其死,皆共政六七年。虽两人伴食谄事,所以能久,然林甫以忮心贼害,亦不朝愠暮喜,尚能容之。秦桧则不然,其始也,见其能助我,自冗散小官,不三二年至执政。史才由御史检法官超右正言,迁谏议大夫,遂签书枢密。施钜由中书检正、郑仲熊由正言,同除权吏部侍郎。方受告正谢,施即参知政事,郑为签枢。宋朴为殿中侍御史,欲骤用之,令台中申称本台缺检法主簿,须长贰乃可辟。即就状奏除侍御史,许荐举,遽拜中丞,谢日除签枢,其捷如此。然数人者不能数月而罢。杨愿最善佞,至饮食动作悉效之。秦尝因食,喷嚏失笑,愿于仓卒间,亦阳喷饭而笑,左右侍者哂焉。秦察其奉己,愈喜。既历岁亦厌之,讽御史排击而预告之,愿涕泪交颐。秦曰:“士大夫出处常事耳,何至是?”愿对曰:“愿起贱微,致身此地,已不啻足,但受太师生成恩,过于父母,一旦别去,何时复望车尘马足邪?是所以悲也。”秦益怜之,使以本职奉祠,仅三月起知宣州。李若谷罢参政,或曰:“胡不效杨原仲之泣?”李河北人,有直气。笑曰:“便打杀我,亦撰眼泪不出。”秦闻而大怒,遂有江州居住之命。秦尝以病谒告,政府独有余尧弼,因奏对,高宗访以机务,一二不能答。秦病愈入见,上曰:“余尧弼既参大政,朝廷事亦宜使之与闻。”秦退,扣余曰:“比日榻前所询何事?”余具以告。秦呼省吏取公牍阅视,皆已书押。责之曰:“君既书押了,安得言弗知?是故欲相卖耳!”余离席辩析,不复应。明日台评交章。段拂为人愦愦,一日,秦在前开陈颇久,遂俯首瞌睡。秦退始觉,殊窘怖,上犹慰拊之,且询其乡里。少顷,还殿廊幕中。秦闭目诵佛,典客赞揖至三,乃答。归政事堂,穷诘其语,无以对,旋遭劾,至于责居。汤思退在枢府,上偶回顾,有所问。秦是日所奏,微不合。即云:“陛下不以臣言为然,乞问汤思退。”上曰:“此事朕岂不晓,何用问他汤思退?”秦还省见汤,已不乐,谋去之。会其病,迨于亡,遂免。考其所为,盖出偃月堂之上也。

洪迈用文字为两个害贤的奸臣画了像。细看全文,试比较李秦之奸诈害人,都有四点共同规律:第一,两人都是阴谋诡诈之辈。史载李林甫善于察言观色,在接见安禄山时不用他开口就把他心里想的事情都说出来,致使安禄山大为惶恐,奉之如父。秦桧早年曾中状元,他心机深沉,极其善于逢迎皇帝,特别注意小节。《宋人轶事汇编》中记载他不允许自己的儿子穿杏黄色,儿子不理解。他说别人都能穿唯独秦家人不能穿;二,都是心胸狭隘之辈,两人都不允许别人有半点可能与他们争宠。但凡有靠近皇帝的都要想办法挤走。李林甫还能稍微容忍长点时间,而秦桧几乎是立刻就要翻脸加害;三,都豢养着一帮走狗,如牛仙客和陈希烈谄事李林甫,杨愿谄事秦桧,极尽无耻肉麻之能事;四,都受皇帝的宠爱,有皇帝为他们撑腰。这是最关键的一点,也是最隐晦的一点,李秦二人争的都是皇帝的宠爱,专的都是皇帝的特权。实际上,这两人仍然是皇帝养的两条高级走狗而已。洪迈不能明言,但于无言处言之。

七、治民

为臣子者要代替皇帝,直接去治理人民。人民对这个国家机器的印象,就是通过这些地方官吏获得的。而这些直接治理人民的官吏素质如何,怎样治理地方,都直接影响到民生国计,直接决定老百姓对这个政权的支持与否。洪迈从反方面阐述了这个道理:

陈胜初起兵,诸郡县苦秦吏暴,争杀其长吏以应胜。晋安帝时,孙恩乱东土,所至醢诸县令以食其妻子,不肯食者辄支解之。隋大业末,群盗蜂起,得隋官及士族子弟皆杀之。黄巢陷京师,其徒各出大掠,杀人满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宣和中,方腊为乱,陷数州,凡得官吏,必断脔支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丛镝乱射,备尽楚毒,以偿怨心。杭卒陈通为逆,每获一命官,亦即枭斩。岂非贪残者为吏,倚势虐民,比屋抱恨,思一有所出久矣,故乘时肆志,人自为怒乎?

与同时代那些官派史学者不同,洪迈没有把一切罪名都归到起义军民的头上。尽管他也把起义军民称作盗贼,但是他却从深层次为这些本是良民的“盗贼”做了一次辩护。老百姓们每到一处都要恶毒地对待当地官吏,他们对官吏的仇恨说明官吏们曾经是多么的贪残暴虐,否则善良的老百姓怎么会走上反抗的道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洪迈借助历史警告了那些残民以逞的官吏们,官逼民必反,如果还不顾惜民力,不给老百姓活路,老百姓也绝不会给你们好下场。

八、情理

洪迈不是一个法学家,他奉信的是宽人恕己的儒家之道。因此,虽然他明白而且坚持封建国家的法令不可更改,秩序不可破坏,但他认为在法律范围内应该适当照顾情理,情与法应该相得益彰相互融合,这样才能体现仁者爱仁,仁者爱民的精神,才能取得最好的施政效果:

士大夫告命,间有错误,如文官,则犹能自言,书铺亦不敢大有邀索。独右列为可怜,而军伍中出身者尤甚。予检详密院诸房日,有泾原副都军头乞换授,而所持宣内添注“副”字,为房吏所沮,都头者不能自明。两枢密以事见付,予视所添字与正文一体,以白两枢曰:“使诉者为奸,当妄增品级,不应肯以都头而自降为副,其为写宣房之失,无可疑也。”枢以为然,乃为改正。武翼郎李青当磨勘,尚左验其文书,其始为“大李青”,吏以为罔冒,青无词以答。周茂振权尚书,阅其告命十余通,其一告前云“大李青”,而告身误去“大”字,故后者相承,只云“李青”,即日放行迁秩,且给公据付之。两人者几困于吏手,幸而获直。用是以知枉郁不伸者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