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所载与此有异。《洪迈本传》中载高宗曰:“欲首议名分,而土地次之”。结合上下文多有矛盾,其前高宗的指示里把名分和疆土相提并重,以情理论不可能在还没有见到金使之时就急忙对臣下作出这种取名舍利的决定。故取毕氏说。)
这一次,他重点强调了两点。一是两国关系的最终趋势是和;二是一定要实利,为此不惜虚名。群臣总算有点明白皇帝的心意了。因此洪迈在单独晋见皇帝时,提出一条建议:
伏见已降指挥,罢北使沿路游观烧香。窃谓朝廷接纳邻好,所争者大,非一事而止也。今赐予宴犒一切如旧,则游观小节似可从略。若以钦宗皇帝服制为辞,则向者显仁皇后吊祭使来,天竺浙江之行犹且不废;或彼有请拒之无名。望令有司依例施行。
洪迈在提出建议时颇有些书生气。他说接待金使一切礼仪都从简可以,但是招待金使玩乐这一项不好免去,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如果说因为在钦宗皇帝的丧期内不能游玩,那之前显仁皇后丧期宋朝又安排过金使玩乐。所以这次也希望能按照惯例,金使如果提出游玩的要求就尽量满足,不必在这些虚礼上与其较劲。应该说洪迈的意见秉承高宗两次指示精神,但他忽略了一点情况。高宗指示的是整个对金外交事务的全局方针,在处理本次金使来访的具体问题上,就要另行灵活处置。因为这次高忠建等人来使,其使命只有一个,就是向南宋通告金国新君登基,并没有具体讨论重新定位两国关系和处理两国领土等等要害问题的权利,所以高宗的不惜屈己策略用在他们身上是毫无用处的,徒然有损国威。相反,高宗皇帝正要借这次接待金使向金国表明宋朝的态度,以试探金国的反应。而洪迈只注意到高宗不惜屈己事人的决心,没有体会到那个“若得复旧疆”的前提。为此,高宗皇帝下诏直截了当地教他怎么应付金使:
使人欲往浙江观潮,令馆伴谕以近日水势湍猛,损坏江亭石岸,难为观看;其天竺并沿路游观烧香,且依近例。或无所请,即依已降指挥施行。
洪迈仍然没有彻底搞清楚皇帝的真实意图,糊里糊涂地带着指示退下了。这时,还没入境的金使也放出了试探性的气球,批评宋朝没有尽到作为金国臣子的礼节和义务,并放言要讨还新近被宋军收复的州郡。金使的虚声恫吓令洪迈感到紧张,他急忙上书再次想提醒高宗:土疆实利不可予,礼际虚名不足惜。这次高宗根本就不予答复,而是直接把他的话给臣下议论。很快,批评之声就铺天盖地而来:
礼部侍郎黄中闻之,亟奏曰:“名定实随,百世不易,不可谓虚。土疆得失,一彼一此,不可谓实。”议者或有谓土地实也,君臣名也。今宜先实后名,乃我之利权。兵部侍郎俊英卿曰:“今力未可守,虽得河南不免为虚名。臣谓不若先正名分,名分正则国威张,而岁币亦可损矣。”
皇帝借着清流言官们的口重重地敲了洪迈一棒子,洪迈总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于是他亟谋补过,先给金使写了一封语气严厉而辞理并茂的短信:
自古以来,邻邦往来并用敌礼。向者,本朝皇帝上为先帝,下为生灵,勉抑尊称,以就和好。而彼国无故背盟,自取残灭。窃闻大金新皇帝有仁厚爱民之心,本朝亟谕将帅,止令收复。外不许追袭。乃蒙责问,首遣信使,举国欣幸。但一切之礼难以复,仍旧贯,当至临淮上谒。更俟顾惠,曲折面闻。
按惯例,洪迈等宋朝接伴使,必须到淮河中流也就是两国交界处迎接金使,这是表示宋国是金国从属的一个重要礼节。这一次,洪迈等人故意拖延,一直等高忠建等人走到了虹县以北的虞姬庙,才与之相见。同时改变了以往须跪拜执臣子礼的惯例,与之分庭抗礼。过去赐给北使宴席之时都要有乐队伴奏,这一次以正在钦宗丧期不得举乐为由撤免了。这样的做法已经是开创了南宋与金关系史中的先例。
故事:金使抵达京城,住进馆舍之后三天内皇帝必须召见。召见之时,须列仪仗奏乐,北使骑马直入宫门至皇城。坐群臣之首,设毡褥代席。上殿升阶不拜,皇帝立受国书。现在,一切表示臣属地位的礼节都被废止了。宋廷议定礼节费时日久,让北使等待超过了三天。礼节仿照北宋时接待外蕃的礼节议定之后,命令下级接待官员通知金使依新礼行事。北使接见之日,于皇城的外城门即下马,持节之人于皇城内门下马,赐坐在节度使之下,不再铺设毡褥,同时由于为钦宗守丧,一切仪仗礼乐全免。
在递交国书的时候,还出现了戏剧性的场面。宋廷要求金使将国书交给殿上专职接待官员转递,高忠建等人坚持按照旧例使臣应上殿,皇帝亲接。宰相陈康伯当即严词驳斥,北使为之语塞,于是改而请宰相接受国书。陈康伯毫不客气:我是宰相,不能代行接待官员的事情。北使长跪不起,气氛尴尬,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时候。陈相把接待官员叫到面前大声呵斥:昨天我叫你去使馆传达的礼节你忘了吗?于是接待官员快步上前,直接从金使手中夺下了国书。金使被这个行为震慑住了。几日后,金使上殿辞别归国。在宋国的这些天,原来招待金使的一切观涛、天竺之游都被免除了。金使将要退出宫门时,皇帝派遣客省官宣谕云:“皇帝起居大金皇帝。远劳人使,持送厚币。闻皇帝登宝位,不胜欣庆。续当专遣人钦持贺礼”。高忠建等依照宋廷的礼节捧受国书。“皇帝起居大金皇帝”,这是真正平等的敌国礼,而在以前,宋朝皇帝写给金皇帝的国书是要自称臣并书姓名的。
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如此简单,陈康伯朝堂之上折冲尊俎的气概给洪迈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原来金人现在已无复当年之骄狂,一种国家自豪感油然而生的同时,洪迈非常后悔自己于接伴之初过于谨慎了。
宋高宗对于这次接待金使也非常满意,但这还不够。他需要派出一个使者去完成外交战略中最重要的一步,为国家争回河南地,与金国正式行敌国礼。那么究竟派谁呢?当时由于宋廷常年处于金国附庸地位,派出使节往往受辱且无实际事务可办,所以使节逐渐滥选,甚至在使节中发生了赌博、倒卖等有辱国体的事情。时为谏臣的殿中侍御史吴芾曾向高宗进言:
向来岁遣聘使,多以有用之财博易无用之物。大率先行货略,厚结北使,方得与北商为市。潜形遁迹,尝虞彰露,间遭捃摭,复以贿免,不惟有累陛下清俭之德,亦启敌人轻侮之心,今再通和好,尚虑将命之臣或仍前例,有伤国体,为害非细。
高宗也无可奈何,只能命令副使严密监视,如发现有赌博倒卖货物的,待归来之日报谏官弹劾。现在这样重要的外交使命当然不能交给这样一些人去执行。这次出使的人,必须要有文学、有辩才、有忠心。他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曾出使北地十五年忠贞不屈的洪皓。哪里再去找洪皓这样优秀的人选呢?终于,他想起洪皓曾经向他推荐过第三个儿子,现在已经是文名满天下的洪迈。而洪迈也听说了将要派人出使金国的消息。他兴奋莫名,从这次亲身参与接伴的过程来看,金人似乎是被采石一战吓破了胆,宋廷的一切打算好像顺水行舟,水到渠成。他想,以自己的文才和智慧,挟接伴金使之余威,必能完成主上托付的重任,成就一番骄人功业。此时不往,更待何时?
绍兴三十二年正月,洪迈慨然请求出使金国。宋廷加以左司员外郎借左朝议大夫试问尚书礼部侍郎充接伴使,以镇东军节度使张抡为副使。当时人们对洪迈的这次出使充满了期待和信心。好友周必大即作《送洪景庐舍人北使诗》以赠:
尝记挥毫草檄初,必知鸣镝集单于。由来笔下三千牍,可胜军中十万夫。已许乞盟朝渭上,不妨持节过幽都。吾君甚似仁皇帝,宜有韩公赞庙谟。
背负着半壁江山的期望,洪迈跃马扬鞭一路向北。三十三年前,他的父亲怀着必死的心情走过这条路。今天,他带着必胜的信念走上同一条路。他满心以为,跨过前面这一丛不大的荆棘,展现眼前的就必将是广阔灿烂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