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悬赏百万捉拿王亚樵已过去了数月,他听说过王亚樵一次次逢凶化吉的故事,清楚再令戴笠继续追下去也不会有结果,逼急了说不定王亚樵什么时候潜入南京再打他一枪。加之,杀害杨杏佛、扣押王述樵已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公愤,现在该拿出一副和平的面孔应付社会各界的舆论。于是,蒋介石决定再次向王亚樵表示既往不咎,希望他归顺国民党。
杨杏佛被杀后没多久,蒋介石专门将胡宗南、胡抱一、戴笠召至庐山,希望这几人凭着昔日与王亚樵的交情,出面说服王。
戴笠抱着挨打的心理来到庐山,在仙人洞里面见蒋介石。结果出乎他意料之外,蒋介石没有发火,反过来安慰道:
“雨农追杀王亚樵的经过我都知道,你还是尽了心的,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王亚樵不是一个一般角色,他在上海经营了十几年,根深蒂固,又有‘西南派’撑腰,一朝一夕是擒拿不到的。我不责怪你。这样吧,你还是和琴斋(胡宗南)一起到上海和他谈谈条件,只要他不再和我们作对,我可以既往不咎。”
戴笠一块巨石落地,总算松了口气,说:
“请校长马上通知琴斋来上海,王亚樵已躲藏了几个月。经历了九死一生,现在谈和,他肯定会同意。”
“琴斋已经来了。”蒋介石向内室叫了一声,“琴斋,你看准来了?”
这时,胡宗南短小的身材已出现在戴笠眼里,接着胡抱一也走了出来。三个老友久别重逢,高兴得搂在一起。
“你们三个过去都是王亚樵的得意门徒,具体如何办,你们自己商量。”蒋介石说完便起身离去了。
但老友久别重逢,少不得叙旧及谈论别后的事情。三个人中,胡宗南吉星高照,官运亨通,现在已做到集团军司令;戴笠次之,也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处长了;胡抱一官最小,还是团长,见了面他自嘲说:
“我追随王亚樵的时间最长,他的那一套本事我一点也没学会。琴斋兄跟随他的时间最短,反而学得最精。”
“这就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戴笠说,“琴斋兄离开王亚樵最早,学得最快,可能就是这道理。”
胡宗南承认,跟随王亚樵一段时间后,着实从他那里学会了许多终生受用不完的技巧。学会王亚樵的驭人之术,使他笼络了许多铁杆亲信,从而稳固了自己的地位,得以半步青云。他向二位兄弟谈及了几件有关学习王亚樵的趣事。
他手下有位叫徐保的团长,是有名的赌棍。有次他亲自从胡宗南手里领了全团的军饷,一夜之间输个精光。早晨回到团部时,军需主任前来请团长把钱交给他发饷。徐保说:“叫值星官把队伍集合起来,今天团长亲自发饷。”军需主任带了官兵花名册,跟随团长准备去发饷,一到集合场,徐保对全团官兵讲话:“这个月的饷,团长领来了!”士兵听到团长亲自发饷,喜形于色。徐保嬉皮笑脸地往下说:“他妈的,我们全团运气不好,昨天晚上团长把钱统统输光了,但是,弟兄们,不要急,团长今晚再去把钱翻回来明天全团发双饷,好不好?”全团官兵一下子被他搞得糊涂了,竟齐声答应:“好!”就这样过关了。
事情很快被胡宗南知道了,立即把他找来,气呼呼地对他说:“徐保,我问你一个问题。”徐保站着不敢做声。胡宗南拍着桌子问:“古来名将,谁是赌棍出身?你回答!”徐保瞠目结舌。答不上来。胡宗南哼了两声,一脸怒气地走了。直到天黑才回来。见徐保还站立原地,丝毫未动,胡不觉暗喜,呵责道:“答不出来吗?没用的东西。去!向经理处再领全团一个月的饷,下次不得胡来!”
戴笠、胡抱一听罢啧啧称奇。胡宗南不以为然,他最得意的还是那套“先置人死地而后开释的网罗死党术”。这一套谋术本是王亚樵最拿手的,但胡宗南学会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胡宗南部独立旅团长周士冕,克扣军饷,盗卖军用物资,搞得官兵满腹怨气,人言啧啧。周士冕为了压制官兵,召集全团官兵讲话,命令他们原地坐下,然后,故意问营、连长:“对团部有意见吗?”按国民党部队的传统习惯,部下对上级是不敢提什么意见的,冷不防有个叫张新的营长站了起来回答:“有!”周士冕立刻厉声责问:“有什么?”张新一时激愤,大声回答:“团部克扣军饷,变卖士兵短裤。”周士冕怒火冲天,骂道:“混蛋!”张新怒不可遏,举起拳头猛击一拳。所有营、连长都被吓得目瞪口呆,坐在地上的士兵却都站了起来,不由得喊:“打得好!打得好!”周士冕见事不妙,盛怒之下,悻悻而去。
张新知道闯了大祸,但决心要硬便硬到底,没有逃跑,听候处理。随即,胡宗南把张新押解到安庆师部,单独禁闭在他住的司令部楼下。傍晚,师部中校参谋胡受谦带着胡宗南的命令,来到禁闭室对张新宣读:“张新在全团官兵集会之际,有意侮辱直属长官,蛮横不法,开国民革命军未有之先例,为了整饬纲纪,着即……”胡受谦平素和张新友好,读到这里,就没有读下去。张新急着问:“着即什么?撤职还是枪毙?”胡参谋还是呆着不说,最后说了一句:“你自己知道。”其实下面四个字是:“着即枪决。”他没有念下去,就走了。当胡参谋走后,张新镇定下来,想自己的行为虽然鲁莽,但事情没有做错,死也不怕。他便向胡宗南的随从副官程开椿要了一张纸、一支铅笔,写了两句话报告胡宗南:“死而无怨,死后请安葬烈士墓。”程开椿把报告拿给胡宗南,胡在楼上大发雷霆,写道:“该死的家伙!”半夜,禁闭室加上双岗。张新也自认再也无活命的希望了。
过了几天,胡宗南部开赴甘肃天水。临行前,他亲自把张新释放了,并拍着他的肩膀,以罕见的温和态度说:“有勇无谋,不成大器呀!”
胡宗南、戴笠、胡抱一仨人在仙人洞谈了很久,分析王亚樵的近况,都认为这是他此生的最好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胡抱一因为跟随王亚樵最久,了解最深。他估计王亚樵有可能头撞南墙,不愿回头,这符合他的性格。
1933年7月,戴笠、胡宗南、胡抱一一同由庐山飞往上海,商议先和王述樵、洪耀斗谈话,希望通过这二人给王亚樵带话,转达蒋介石的意思。
《新民晚报》、《申报》上登出奇特的“寻人启事”。王亚樵决计赴“鸿门宴”。桌上风烟再起,王亚樵拍案而起,谈判破裂。戴笠清醒过来时,王亚樵已不见踪影。戴笠严查码头船只,王亚樵乔装从戴笠身边走过,登上去香港的客轮。
王亚樵化装成女人于赫德里逃出戴笠的重重包围之后,来到特务还不曾注意的老友张树候家暂避,准备待情况弄清后再转移。
进入张家时,张树候一眼认出,大惊失色问道:
“你好大胆子,风声这么紧,你怎么来到这里?!”
王亚樵面无表情地说:“无处可避难,求暂容片刻。”
王亚樵进入客厅,适逢岳相如、袁家声两位已多时未谋面的老友也在座。他立即拔出手枪,对着岳、袁道:
“王亚樵脱险至此,处于危难之中,不能不小心多疑。请二兄暂时不要离开此地,待我的人到,再请方便。”
岳相如、袁家声亦表示理解,点头说:
“亚樵尽管放心,你的人不到,我们绝不离开此地。万一出事,我们也不好向世人交代。”
张树候立即张罗通知洪耀斗。一会儿,洪耀斗、王述樵率部赶至,将其转移到王述樵秘密住所,派人守卫。深夜,一辆救火车驶至,王亚樵换上消防人员衣服,头戴铜帽,被送至越界筑路秘密点。
王亚樵此时内忧外患,既处在追杀中不能行动,又担心洪耀斗、王述樵等人的安危。恰在此时,常恒芳捎来了戴笠愿意和谈的消息。凭直觉,王亚樵是不相信的,立即找来心腹郑抱真、张文龙等人分析此事。郑抱真说:
“依我看,这是个骗局,戴笠抓不到九哥,在老蒋面前献出此计,意在引你露面,然后再动杀机。”
这一次,心腹们的意见基本一致,王亚樵因此决定不予采纳。但他还是与戴笠见了面。
“我等同令兄都是结拜的把兄弟。说起来,九哥的弟弟也是我们的弟弟,上海警署真是胡来,连我的弟弟也随便乱抓,我现在才知道。一定要他们放人,向你赔罪。”
这种场面,王述樵跟着他哥混迹江湖早就见识了,更何况他明知自己是被戴笠下令抓的,于是不软不硬地说:
“我们本来无罪,白白坐了牢,岂是赔罪就能解决问题的。他妈的不知是哪个伤天害理的畜牲主谋抓我,我终有一天会弄明白的。”
戴笠并不尴尬,官做到这份上,脸皮也很厚了,更何况他是从各种场面闯荡过来的无赖。他把话转向正题:
“现在领袖号召,地不论东西南北,人不论男女老幼,是中国人,都应携手抗日。我们三人这次前来,一是希望与九哥相叙兄弟情谊,二是希望九哥与我们携手共进,共谋国家大事。可九哥来去无影,行无定踪,还望述樵弟从中斡旋。”
王述樵冷笑道:“戴处长不是说专来看我么,怎又提起此事?很遗憾,我现在身为阶下囚,无力奔走此事!”
戴笠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述樵弟不要赌气。抓错了,我让他们马上放人。上海区根本没有和我商量,我已大骂了他们一通,准备令他们赔偿你的损失。”
王述樵抬起头来,质疑道:“你们是不是抓不到我哥哥才想出这办法引他出来?”
戴笠求助地望着胡抱一。胡抱一说:“述弟,你不相信他也该相信我才是。这回根本不是雨农自作主张,而是蒋委员长亲自把我们几个叫到庐山,要我们一起劝劝九哥。委员长说话是算数的,绝不会失信。他还许诺给几哥一个大官当。不信,连胡长官也是他派遣来的。”
胡宗南接口道:“我与九哥虽相处没多久,但此生受他的教诲不少,对九哥的为人一向钦敬,这次委员长是诚心的,希望不要错过良机。一路上我们三个一直在说,当初湖州结义,九哥最大,抱一是老二,宗南与雨农同一年出生但稍长数月,居第三位。如今三个把兄弟均在委员长旗下为国效命,如能把九哥拉来,可就圆满了。”
王述樵想了片刻,最后才说:“我与兄长确实已失去联络,如果你们真有诚意,可以找常恒芳出面,目前他是唯一能跟我哥哥联系得上的人。”
戴笠、胡抱一、胡宗南三人只好去找常恒芳。一开始,常恒芳因王亚樵有言在先,不肯相信任何人,更何况是死对头戴笠出面,便一口咬定不知道王亚樵的下落。
戴笠并没有灰心,缠住常恒芳,把蒋介石特派他几人前来说服王亚樵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说了数遍,常恒芳才开始在暗中与王亚樵联系,让他自己决定见与不见。
戴笠因迟迟找不到王亚樵。深虑难以完成蒋介石交代的任务,于是心生一计,以胡抱一的名义在上海《新民晚报》和《申报》上以《胡二问鼎》(胡抱一绰号胡二,王亚樵别名王鼎)为标题刊登寻人启事:
“你如此下去究竟如何?迷途知返智者所为,何去何从请予一决。”
没过多久,上海《新民晚报》和《申报》刊登了胡抱一的“寻人启事”。这时,王亚樵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认为无论蒋介石诚心与否,这一次会晤是省不了的。长此下去,仿佛他王亚樵很怕死似的。他叱咤江湖十数年,最怕落个“怕死鬼”的名声。他决定铤而走险,便对手下说:
“戴笠的用意有两种可能:第一,不排除老蒋真有诚心;第二,趁会晤时没下埋伏除去我。若是第一种情况,我也该当面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若是第二种情况,我们也做好相应的防备——以毒攻毒。”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九哥愿意跟老蒋和好?”郑抱真关切地问道。
“不!”王亚樵连连摇头,“我若愿意向蒋介石投降,也不必等到今天。亚樵目睹了从袁世凯到蒋介石及大大小小的军阀、政客,没有一个不是反反复复随风倒的小人,我很瞧不起他们。亚樵是一条硬汉子——辛亥革命以后的第一条硬汉子,如果将来有人评价,我是无愧于这个称号的。我不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各位尽管放心。抱真,你去通知常恒芳,请他转告戴笠,我们可以选一个地点,约定一个具体的时间一起见见面,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这鸿门宴对我们来说可能凶多吉少。”郑抱真仍然忧心忡忡地说。
王亚樵轻松地道:“既然是鸿门宴,我有你们这些樊哙相随,有什么可怕的?”
“我们可比不上樊哙,倒是报纸上说九哥快比得上孙悟空了。”张文龙插嘴道。
王亚樵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胡须。他所以非要与戴笠会晤,最关键的因素还是受近来上海各家报纸的影响。自从蒋介石悬赏百万元缉拿王亚樵后,为吸引读者,上海所有的报纸都辟有连载专栏,每天跟踪报道。这几乎成了上海市民茶余饭后的头等事。为了渲染气氛,记者们有意夸大事实,说他练就一身轻功,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他在赵主教路逃脱后,本来是躲在死人棺材里,报纸却说他有遁地之术;他在赫德里化装娘姨走脱,报纸又牵强附会说他善于变化……
无论走到哪里,当时的上海市民都把王亚樵当成中国第一英雄。王亚樵本来就是经过吹捧的,为了维护自己的英雄形象,他决定赴这次鸿门宴。
王亚樵通过常恒芳传话给戴笠,定于1933年7月20日在上海耀东医院与戴笠会晤。为防万一,王亚樵除了在耀东医院布置暗哨外,还特别把会晤之事透露给儿家报社记者。有舆论机构在场,戴笠再胆大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7月20日一大早,各家报社的记者如临大敌般集中在耀东医院门口等候采访。早在一天前,他们就向读者做了^预告,全上海的市民都在翘首以待,等看中国第一杀手王亚樵与戴笠谈判的报道。
9点钟,戴笠、胡宗南、胡抱一、常恒芳及儿名特务处小特务分乘四部轿车来到医院门口。下车后,戴笠命令警卫开道,推开拍照、采访的记者,径直进入会晤的地点——医院院长室。
9点半,一辆蓝色的轿车向医院驶来,记者一阵骚动,开始摆开架势采访。
车停后,走下来的果然是王亚樵。王亚樵长袍马褂,戴一副金丝眼镜,圆脸,短发,宽额,留着浓密的胡须,个子虽不高,但很有神。下车后,王即朝戴微笑,频频向记者招手致意。第二天,报纸这样描述:“……没想到,他就是飞檐走壁的大杀手王亚樵,如果在街上碰见,谁都不会在意,他的外貌太普通了……数日前,他是身价一百万的通缉要犯,可现在竟与我们相距这么近,以致伸手就可触摸到他。我们说:王先生,你马上就要和戴笠见面了,请问:你现在有何感想……”
王亚樵在郑抱真、张文龙等人的簇拥下,向记者招手。很多记者都不约而同地问他:“王先生,你马上就要和戴笠见面了,请问:你现在有何感想?”
王亚樵反问道:“请问你们指的是哪一方面?”
“比如说,几天前你们还是针锋相对的敌人,而今天就要面对面坐在一张桌上,难道你不担心这是一个圈套吗?”
王亚樵略作思索,说:“是也罢,不是也罢,反正今天我必须到场。如果诸位非要追问为什么,这好比当年刘邦赴项羽的鸿门宴。”
“呵,太妙了,这比喻太妙了。戴笠与项羽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么王先生,谁是你的樊哙,是这位郑抱真先生吗?而且,你真有把握保证他们不对你下手吗?”
“王先生,如果他们真是出于诚意,你愿不愿意归附蒋委员长?如果是这样,岂不违背了你以往的初衷?”
“……”王亚樵面对四面八方的发问,已无法回答,只好双手抱拳,边致歉边向医院走。此时,他已是满头大汗。
宽敞、明亮、整洁的办公室内,五个人静静地坐着,彼此各怀心事。常恒芳干咳一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默。他说:
“你们四位都是结拜的兄弟,今日会得这样齐整真是一件难得的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