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没有一日无事。侍御史朱光庭上奏请回河东流,吕大防忙召集众官到政事堂商议。所谓回河,是要将决口改道的黄河改回到原来的河道上去。黄河下游河道,自汉至唐,都自山东入海,泥沙经年淤塞,河道越来越浅,易于决口溃堤。仁宗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黄河在澶州商胡埽决口北流,经大名府、冀州、河间,至宋辽边界入海。此后数十年间,黄河北流水道又数处决口,分多股入海。朝廷行堵口疏导之法,意欲导引黄河回到东流故道上,但收效甚微,一则东流故道湮塞许久,新开河道又浅狭不能容下大河之水,二则决口堵而复溃,根本没法阻止北流之势。欧阳修、司马光、苏辙等人都曾上书反对回河东流,而主张因北流之势,加固堤防,疏浚河道,但他们的意见都没有被采纳。结果每次堵口回河,均告失败,还湮没大片田地,导致农民流离失所。
这次朱光庭旧事重提,又要鼓动回河东流。苏轼当即在政事堂上表示反对:“仁宗、神宗在位时数次堵口回河,结果都堤溃人亡,难道这些教训还不够吗?黄河依旧北流,这是依自然地势而行,非人力所能强为。东流故道湮塞弥久,若征民夫重新开河,势必劳师天下,疲惫朝廷。时下,百姓已如牛负重,再开此河,则民心尽失。持回河议者以为,黄河北流由契丹境内入海,则我大宋以黄河天堑为防御屏障的优势将尽失,契丹铁骑突驰平地,我方则无险可守。这又是迂腐之论。当初黄河以故道东流入海时,何曾挡住过胡人的侵袭?若大宋将国之安危系于一河,其势必危。天下最可靠的,不是山河之险,而是兆民之心。”
朱光庭冷笑道:“苏大人岂敢污蔑先帝治水功业?若任黄河自然乱流,则河患永无解除之日!”苏轼辩驳道:“先帝曾遍访群臣,征求意见,就是因为尔等才屡起回河之议,结果又有什么成效?水利固然要兴修,但要因循地势高下自然之性,此河绝不能开。你知道开这样一条河需要多少钱财吗?你知道黄河一年淤积的泥沙十万人一年也清不完吗?你知道开这样一条河需要占多少良田吗?”
王岩叟起身争论道:“大胆苏轼!竟然含沙射影,将我朝比成暴秦和隋炀帝!是何居心?”苏轼轻蔑地说:“在下看你才是居心叵测。秦皇因修长城才成暴君,隋炀因开运河才使国乱,若以在下看,你是要陷君主于不义,陷国家于混乱。”王岩叟气得不再说话。
刘挚见苏轼又与人争执起来,气定神闲地在一旁看热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朱光庭见王岩叟败下阵去,又冷笑争辩说:“苏大人总是危言耸听,前番说西夏去年在古戎镇杀死我无辜边民万余,其实子虚乌有嘛!”苏轼气愤地说:“侍御史杨畏奉旨查案,竟然搪塞虚报,隐瞒实情,此事范大人自会再派人查个水落石出,边民万人不会白白枉死的!”谏官刘攽支持说:“谏院举报状多如牛毛,岂会有假?你身为监察御史,岂可推诿隐瞒,息事宁人?”朱光庭吓得再不敢出声。
吕大防见众人又在提杨畏查访古戎镇之事,心中不悦,忙劝大家回到回河正题上来。范纯仁拱手对众官说:“开河事宜,且等范百禄勘察回来再议。古戎镇万民被杀案是否派人再度调查?”吕大防推诿说:“已经派人做过调查,出入不大,稍有差池,能把众多将帅和上下官员皆罢职治罪吗?”苏轼十分不满宰相这种迁延推诿的做法,直言道:“宰相,功罪不分,又如何劝善惩恶呢?万余边民的性命岂能如此儿戏般地处置?”刘挚瞅个机会过来圆场道:“子瞻言重了,宰相岂是功罪不分之人?”
苏轼冷笑道:“那足下的意思是苏某人是非不分了?真可谓‘万民枯骨堆沙塞,换得朝臣一笑归’。你想过没有,那么多无辜村民被杀,朝廷应予抚恤,而他们至今一无所得。这岂能称之为仁政,这么做就能上下不失和吗?”吕大防见苏轼话锋直指自己,十分恼火,刘挚假意怒道:“子瞻,你不可太过肆无忌惮了,攻讦朝政,诽谤宰相,你还讲不讲法度?”苏轼起身施礼,正色反驳道:“大人又以大言压人,殊不知如此官官相护,忽视民情,必将造成官民对立,民心不得收揽,危及国运大势!”
王岩叟也讥讽道:“满朝大臣就只有苏大人忧国为民,刚才王某又听见苏大人吟句了,真可谓诗兴不减当年啊。”苏轼冷笑说:“不错,苏某正等着你王大人制造第二个‘乌台诗案’呢!”王岩叟瞪着眼睛,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吕大防叹气道:“好了好了,不要再争执了。子瞻你这急躁性子也该改一改了,身为大臣,不可用言语激进伤人,招致非议。”苏轼为之一愣,平静地说:“宰相,子瞻若连直言朝政都不能,则内愧本心,上负明主,倒不如离开这个朝堂,自放于不争之地。”说罢拂袖而去。范纯仁着急地对吕大防说:“吕公!切勿争执不休,否则党争之势难止啊!唉!”急忙出门追苏轼去了。吕大防气得拍桌子说:“罢了,今日议事,到此为止吧!”
众官各自散去。王岩叟跟着刘挚悄悄地说:“刘公,苏轼四面树敌,回河提议与朱光庭结怨,死咬古戎镇之事又触怒宰相,我看他在朝中地位不保啦!”刘挚脸色阴沉地笑道:“这个狂妄的苏轼!上次我推荐他与西夏使者协商岁币之事,不想被他借题发挥,出尽风头。哼!耍耍嘴皮子又能怎样?若真把西夏激怒了,兴兵来犯,他自然不用担其责,而大宋则又失安宁。这个苏轼,他在朝廷一日,就有隐患一日。如今宰相也对他不满了,我看苏轼他能强硬到几时!”王岩叟赔笑道:“刘公说得是啊。其实已有很多大臣都对苏轼不满,说他以圣人自诩,藐视群臣,淆乱大局。都说苏轼才是真正的党争祸源,我等该尽力将他逐出朝廷!”
刘挚摆摆手说:“这你就错了。对付苏轼,不能一味硬来,他是遇强则更强,所以仍须避其锋芒,耐着性子与他周旋。他如今是骑虎难下,难以应付,我们若趁机上奏参劾,倒显得我们有结党排挤之嫌,不如等他受不住气,自请外放,到时我们岂不省事?”王岩叟点头笑道:“刘公果然高明!下官真是佩服啊,只是古戎镇之事,我看苏轼暂时还不会罢手啊!”刘挚满腹思虑地说:“杨畏此人,狡诈逢迎,吕大防都被他圈进去了,我看苏轼也没奈何。一旦苏轼出了朝廷,事情就由不得他了!”王岩叟跟着赔笑,点头称是。
范纯仁追出去拉住苏轼,苦苦劝道:“子瞻!你刚才说‘自放于不争之地’,这又何必呢?你明知刘挚等人环俟已久,千方百计地要迫使你出朝,你若真的外放,那不是正中了他们的圈套吗?宰相处事,总得顾全大局,你处处与他为难,怎么能与其他大臣共事呢?”苏轼正色道:“范公,苏某就是这直脾气,眼见朝中诸公明哲保身,推诿退让,如何解决得了民生疾苦,叫我如何视而不见,见而不言?”
范纯仁劝道:“你呀!当初荆公为相,你不同意新法条款,被贬为杭州通判;司马公为相,你就顶撞他一味废止新法。现在吕公为相,处处务求持平,勉力支撑整个政局,已是很不易了!国家内外多事,正需子瞻你这样的人才襄助协调。你若再出朝,我怕刘挚等人又要兴风作浪了。”苏轼叹气道:“正因为国家多事,苏某才见不得他们如此当朝为臣。苏某为人处事,只就事论事,并非要刻意顶撞他人,与人不谐。官场是非争斗之地,我早就不想待了,不如寻个清净的州官,好好做点实事,了此残生。范公不必多言了,我这就去请示太皇太后。”范纯仁再也劝阻不住,只得劝他珍重。
苏轼连上数道奏章,请求外放。太皇太后大惊,亲自召见苏轼问道:“你的苦衷,哀家自是知道。可朝中缺不了你啊!”哲宗也在一旁哭求道:“祖母,苏师傅不能走啊!以后谁教孙儿读书呢?”苏轼长叹不已,但去意已决,仍奏道:“陛下,太皇太后,微臣已为陛下选好帝师,翰林院学士范祖禹可担大任,望陛下和太皇太后恩准。”
太皇太后叹息道:“哀家思虑先帝遗言,每每不敢安寝,就是希望像苏卿家这样的人来辅佐幼主。但事有不可强为者,你既去意已决,哀家也不强人所难,就调你去杭州吧!杭州是你宦游故地,望你造福当地百姓,他日还好回朝。”苏轼大喜,谢恩退下。
太皇太后望着苏轼的背影,语重心长地对哲宗说:“国事难为啊!孙儿,你要谨记,将来要擢用苏师傅,置于左右,好辅弼朝政啊!”哲宗点点头。
次日,正式诏命就下达了:诏苏轼以龙图阁大学士出任杭州太守兼浙西兵马总督。王岩叟得知大喜,急忙跑到刘挚府上来报告喜讯。刘挚正在后花园赏花。王岩叟上前说道:“贺喜刘公,苏轼外放杭州已成定局,此一大患既除,总算可以心安意定了。”刘挚大笑道:“彦霖啊,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苏轼性躁,不耐消磨,我等故意激怒滋扰,投其所不好,他满腔愤懑欲发作,我等却退避三舍、袖手旁观,他便四顾茫然、心生厌烦,而自愿外放于山水江湖之外。老夫早就告诉过你,对付苏轼正要这样。”
王岩叟拱手赔笑道:“刘公所言极是,以苏轼如今在太皇太后那里所得的恩宠,我等要外放他断不可能,倒也只有他自己能够。”刘挚得意地说:“不过苏轼外放,我等还不能够一劳永逸。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重获起用,所以仍要防患于未然。老夫以王觌知任两浙转运使,掣肘于苏轼,正是此意。”王岩叟恍然大悟,称赞不迭:“刘公真是高明至极啊,这回苏轼可翻不了身啦!”
苏轼来到翰林院,跟众位同僚辞行,苏辙、范祖禹、钱穆父、秦观等人都来送别。范祖禹问:“苏公何时动身往杭州?”苏轼笑道:“乘三月春风,越快越好。淳甫呀,教圣上读书的事全靠你了。”范祖禹拱手施礼道:“请苏公放心,淳甫一定尽力。”钱穆父埋怨道:“子瞻兄,来翰林院刚和你相处不久,好一段快乐时光,你却又走了。好在子由知任翰林院,走了大苏来小苏,翰林院里好读书啊!”
苏辙关切地望着苏轼说:“出去散散心也好。”钱穆父继续嚷着:“我早劝过他,不是言官,不可议政论事太多,容易激起执政的不满,可子瞻你就是不听。”苏轼笑道:“可是,我不说谁说呢?他们只顾一己私利,热心于党派之争,是非不分、功罪不明,朝廷内外一片希合之声,廉耻之心日丧。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钱穆父、秦观都低头叹息,沉默不语。苏轼笑着宽慰大家:“眼不见为净,出去也算省心,不必每日跟人争吵了。好在杭州是我十八年前的故地,湖山优美,正所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我虽不能像陶渊明那样归隐,但去那儿,也许比在朝廷好些。”
范祖禹点点头说:“是啊,子瞻外任,总算好过在朝中蹈履危机。不过我听说刘挚正忙着调任王觌任两浙转运使,我看他此意是在牵制苏公啊!”苏辙也点头说:“王觌是刘挚亲信,如此安排,显然用心险恶。哥哥到杭州,也不得不防。”苏轼叹道:“党争之事,到哪儿也脱不了干系啊!管他呢!诸公在朝,还望多多襄助宰相,辅弼幼主和太皇太后。朝政不能任由刘挚一干人把持了!”苏辙说:“哥哥请放心,我们收拾好回家去吧!”苏轼与众人拜别,匆匆回到家中。
王闰之的病愈加沉重了。苏轼回到家,亲自端来药喂王闰之服下,轻声对她说:“夫人,我已奏请圣上,外放杭州了。我们不在京城待了,我们一起去杭州。”王闰之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听到消息后,脸上微微一笑,喃喃地说:“去杭州……子瞻,不管你到哪儿,我都会跟着你!”苏轼点点头,扶王闰之躺下。又看见朝云面色憔悴,眼中透着忧戚之色,一定是照顾王闰之累着了,不禁长叹。他趁着在家闲暇的功夫,细心照料王闰之,离京行程也一拖再拖。
又过了七八日,王闰之知道自己不行了,但心中还有件事未了,于是含泪叫苏轼和朝云到床前来,对苏轼说:“子瞻,我不能陪你去杭州了!”苏轼泪流满面,忙阻止她说:“闰之,你胡说什么!只管安心养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朝云蹲在床头,眼泪汪汪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闰之已经非常虚弱了,悠悠地说:“子瞻啊,我比不上王弗、小莲姐姐。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过去也常惹你生气烦恼,有时真怕你会休了我。但我明知配不上你,却要缠着你、烦着你、不离开你,你赶我走我也不走。我用尽了此生对你,一切为你好,不曾保留半点,你可知为何?”
苏轼哽咽着说不出话:“夫人!”王闰之舒了一口气,接着说:“因为来世再见,你一定不会看得上我,我不用尽此生之情,来世只会遗憾叹息。今生与你结夫妻之缘,我只有珍惜再珍惜,抓住一点是一点。子瞻,难为你了,肯让我此生陪你。你不必悲伤,我先死,是我的福;若死在你身后,我不知道该怎么活,活着又有何用?”苏轼抓着她的手,热泪盈眶,不住地安慰说:“夫人,我们要好好活下去,你别乱想……”
王闰之轻轻摇着头说:“我没有乱想,自己的病自己还是知道的。我要死了,也不会觉得上天对我不公。我能跟着子瞻这么多年,共尝患难,是我一生的福气。只可惜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有几句话,一定要跟你说。”
苏轼含泪点点头。王闰之用尽力气去抓住朝云的手,慢慢地说:“朝云!这么多年,你在我们苏家任劳任怨,帮助我处理家务,照顾迨儿、迈儿。一家人中,数你最聪明,最懂子瞻的心思,什么事都能为子瞻出点主意。你年纪这么小,却跟着我们奔波受苦,我做夫人的没法报答你呀!”朝云哭着说:“夫人……夫人,朝云不求夫人报答,朝云只要夫人快快好起来!”
王闰之微微笑了一下,又望着苏轼说:“子瞻,你答应我,我去之后,你就娶朝云为妻啊!”苏轼大惊:“夫人,你……”王闰之又对朝云说:“朝云,你不要嫌委屈啊!”朝云直摇头,哭道:“不,夫人,朝云只要一辈子侍候先生和夫人就好了……朝云的命苦,若不是先生和夫人,朝云早就饿死街头了……”王闰之固执地说:“你就听我一回吧!子瞻,我求你一定要答应这件事,要不然我死也不瞑目的。”苏轼抓着她的手,哭着点点头。
王闰之欣慰地笑了,这才叫苏迨、苏过和巢谷进来。他们都哭跪于地。王闰之先对巢谷说:“巢谷啊,你跟着子瞻这么多年,是苏家的恩人哪!闰之在这里谢谢你了。”巢谷含泪说:“夫人,别这么说!能跟着子瞻兄,这都是巢谷修来的福气。夫人千万养好病,别多想啊!”王闰之又对苏迨、苏过说:“迨儿、过儿,娘要去了,以后要好好读书,听你父亲和云姨的话,娘就安心了。”苏迨、苏过跪在苏轼脚边,大哭不已,苏轼也含泪把他们搂在怀里。
王闰之交代好一切事,放下心来,眼角流下一颗眼泪。苏轼轻轻地帮她拂去,王闰之微微一笑,平静地离去了。一家人号啕大哭,陷入到无比的悲伤之中。
办完丧事,苏轼带着一家人登上汴河的官船,缓缓地往杭州去了。苏辙带着一家人来码头相送,兄弟二人再一次执手离别。
旷野之中,凉风萧萧,白浪渺渺,这一叶小舟似乎被吞没在广阔的天地之间。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苏轼满心悲凉,立在船头,遥望斜阳下渐渐远去的京城,城阙的飞檐在暮色里渐渐看不清了。那里的繁华已经消散,故人都已化去,可这滔滔河水,却还在不知疲倦地往前奔流,他不禁热泪满脸。朝云悄悄地走到他身边,双手扶着他的胳膊,陪他一起远眺两岸的青山,点点没入到黄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