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苏轼还准许农人在湖里种植菱角,但要求按期除草。这样官府就不必再承担长年累月的除草工作,而直接交由农人负责了。湖中的一切税收全部用于大堤和湖面保养上,这样既可防止恶草蔓延,也利于日后的管理,两全其美。
众人觉得此法可行。秦观更是高兴地说:“白香山造了条‘白堤’,这回先生可造了条‘苏公堤’了!”苏轼捋着胡须大笑。
苏轼这几天一直吃住在工地上,与民夫们同甘共苦。站在岸边放眼望去,几千民夫在挖泥清淤,装船的装船,摇橹的摇橹。长长的大堤在向前延伸,修桥的石匠们也在打石筑基。苏轼有时也与民夫们一起挖泥装船。他全身上下沾满泥水,一身粗布衣裳上全是泥点子,站在众人当中简直就是一个地道的民夫。
一旁的汉子笑道:“太守大人,你这么个干法,其他的官老爷会暗地里骂你的。”苏轼一边用锹装泥一边问:“老夫又没挖别人祖坟,有何可骂?”这汉子咧开嘴笑了,脸上的汗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大人一腿泥,他们也不敢不一腿泥呀!不过,官员们这么一干,我们这些泥腿子,一天本来挖一方丈,也变成一方丈半了。大人偌大年纪,还是歇会儿吧!”苏轼听罢,呵呵大笑:“老夫五十五,还能鼓一鼓啊!”
晌午时分,该开饭了。民夫们陆续来到岸上,几十人一伙,围在一起,盛米吃饭。苏轼拿起一个黑瓷碗在身上一蹭,也用木铲子从锅中铲了一碗米饭,又拿柳枝折了两根筷子,夹些萝卜咸菜到碗里,与众泥腿子一样,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盯着苏轼,不再吃饭。苏轼颇觉蹊跷地问:“你们不吃饭,看老夫做什么?”
一个汉子凑过来说:“大人可是龙图阁大学士呀,堂堂二品官,是天下读书人的一代宗主,怎么和我们干一样的活,吃一样的饭呢?”另一个汉子附和:“是啊,大人,你这样是自辱身份。”
苏轼笑道:“你说的那个身份,不值钱。牲口架子大了能卖高价,人架子大了有何用?老婆都烦。”民夫们被逗乐了,纷纷大笑起来。
苏轼接着说:“不信?不信回家试试。你们可知大禹是何等人物?”一个汉子说:“大禹治水,无人不知。”
“是啊,那么了起的人物,他和治水的民夫们吃住在一起,三过家门而不入。老夫这算什么?你们以为,非要端端架子、摆摆谱,才相信那就是官;必须温温雅雅才算是会写文章?那样的人写不出好文章,写出来也一股酸味。”
众人又是一阵笑声。
苏轼又道:“写文章何用?治理天下用。连老百姓的锅碗瓢勺都不知,这文章如何写呢?话又说回来,当官为了谁?上为国家,下为百姓。下为百姓必须爱百姓,还能嫌老百姓脏吗?天下最脏的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答得上来。
苏轼说:“老夫有一个‘天下四脏’。”
“大人快说!”众人催促道。
苏轼道:“懒人的家,逐臭的蝇,奸贼的心肠,不孝的名。”
大家面面相觑。刚才的汉子咂摸道:“有理,有理呀!咱得把大人的话教给子孙听啊!”
大家都凑了过来:“那你给我们讲讲。”
那汉子摆出一副很有学问的架势,整整衣襟,正襟危坐:“你们想啊,这人要是懒了,这家业能成吗?且不说家不像个家,一懒生百邪呀。这样的人谁尊重?别人就跟躲臭狗屎一样躲你。逐臭的苍蝇当然肮脏,在名利场上逐臭的人就像苍蝇一样肮脏。奸贼的心肠恐怕肮脏得无物可比了。至于不孝子孙,连他爹娘都不孝顺。这脑袋瓜里能不肮脏吗?”
苏轼笑着说:“说得好!说得好!”众人都大笑。
刘挚见苏轼在杭州的几大水利工程都被批准,头脑发热,打算自己也搞一个前无古人的大创举:从山西上游修回流河,不使黄河水入契丹。他认为这样既利于边防,又利于农灌。不料刚刚上奏,就被范纯仁上疏反驳。理由是历来派遣民夫从来不出五百里以外,若实行交钱免役之策,就会给搜刮民财的贪官大开了方便之门。太皇太后认为范纯仁所奏有理,下令罢提开河一事。
刘挚碰了一鼻子灰,自知没趣,愤愤地回到办公处,将范纯仁奏折摔于案上。他坐在太师椅中气呼呼地骂道:“这个范纯仁,太不知趣了。被外贬到颍州,还在上奏改开黄河之事。他与苏轼合伙,总与我等过不去。”
王岩叟眼珠子一转,奸笑着附耳对刘挚说了一番话,刘挚连声称妙。
第二天退朝,刘挚找到宰相吕大防说:“相公啊,我等不如苏轼吗?他怎么就能得太后那么大的赏识,他要什么太后就给什么,我等想干事太后却偏偏不予恩准。唉,相公啊,自元祐以来,人心稳定,熙丰党人大都被贬在外。有人放言,说你我为相不公道,竟然不用熙丰党人。是否要缓解一下?该用的熙丰党人还要用才行。”
刘挚老奸巨猾,又玩起调和党争的老把戏。他倒不是诚心要调和党争,而是想从中渔利。前宰相王珪的那些不偏不倚、乡愿保守的手段,他都学得头头是道。吕大防忠直厚道,倒以为他志在社稷,不由得钦佩他毫不偏私的宽广胸襟,细问道:“熙丰党人中确实有不少干练之才。如若任用,真可使朝廷气象为之一新。只是师出何名呢?”
刘挚眼睛一转:“就叫‘调停’如何?”吕大防沉吟片刻:“行,我看可以。不能让天下给你我冠一个不贤之名。”刘挚又旁敲侧击道:“对了,你我为相怎么能输给一个苏轼呢?”
杭州洞霄宫是皇家在杭州的一处道观,建在半山坡上,群山环抱,树木参天;灰瓦白墙,环境幽雅。从月亮门入内,内设三清殿,终日香烟缭绕,香客不断。旁有廊院厅舍,时有道人出入。
章惇因为反对废止新法,被贬出朝廷,最后才提举洞霄宫,挂个闲职。苏轼与他升沉起伏,既是政敌,又是畏友。如今相聚在杭州,也算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吧。苏轼倒不计前嫌,时常趁公务之余,到洞霄宫来看望他。
秦观陪同苏轼向大殿走去,拾级进殿,只见章惇全神贯注地望着太上老君塑像沉思不语。道士正要呼唤章惇,被苏轼扬手阻止,苏轼对老君塑像故意叹道:“唉,老子曰‘乐与饵,过客止。’子厚兄莫非贪图杭州的佳肴吗?”
章惇回头笑道:“是子瞻哪,难道不知腐鼠也可成滋味吗?”
苏轼笑道:“你我相比,我倒更像庄子,你是惠子。”
章惇摇摇头,倔强地说:“我更像一个道士。”
苏轼说:“参神拜仙,有何感受?”
章惇叹道:“还是出家好啊!”
苏轼笑道:“老朋友,你是不会出家的。”
章惇说:“难说。”
苏轼笑说:“对君来说,外贬外放已是家常便饭,应该愈挫愈勇嘛。俗话说得好,虱子多了不咬人。”
章惇大笑道:“言之有理。”
苏轼望着远处的山峦,说:“子厚呀,好在我守杭州,生活不便之处尽管道来。愁闷之时,你我可游湖饮酒,我们难得相聚杭州嘛。”章惇笑了笑,又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给你找麻烦!他们的眼睛正盯着你呢,若再弹劾你与熙丰党人有染,反为不美。”
苏轼不以为然:“无足道哉!你我朋友几十载,天下谁人不知?苏某宁愿被刘挚等人骂为变节,也不愿让天下人骂为忘义负友。”章惇激动地抓住苏轼双臂说:“子瞻兄,看来你我都活不痛快。小人太多了。”
苏轼笑道:“你说错了。据我看来,被贬道观寺庙,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清静为福嘛。车马噪于门前,谁曾想到门前罗雀之时呢?”章惇说:“此乃在道之言,但愿你我常谈谈老子的五千言。”
“这就对喽,参透五千言,便是活神仙。”苏轼故意摇头晃脑地说。章惇眉间的愁云一扫:“太好了!有你在杭州,我还愁什么呢?唉,不过你要注意啊!有人骂你劳民伤财。”苏轼叹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让他们骂吧,人挨骂多了长寿。”章惇不解地问:“挨骂长寿?以何为证?”苏轼说:“骂人最多的口头语,莫过于乌龟王八蛋——结果是千年王八万年龟!”
三人哈哈大笑。
西湖疏浚工程彻底完工。杭州人倾城集于湖上,载歌载舞,欢庆西湖整治一新。只见新筑成的大堤横亘在碧波荡漾的湖水中,新砌的六座石桥犹如拱起的玉带,与九座亭子在远近水中交相辉映。正是:云桥横绝天汉上,南山始与北山通。从此“苏堤春晓”,成为西湖十景之一。
人逢喜事精神爽。苏轼回到家中,心情大悦,让朝云把太皇太后赐的笔洗拿出来使用。他知道,要是没有太皇太后,西湖是整治不了的。
朝云解开锦盒,拿出流光溢彩的钧瓷笔洗。
苏轼拿起端详了半天,赞道:“好瓷,好笔洗!也只有今日,才配用这笔洗!”
朝云笑道:“先生真有女人缘!”
苏轼吃惊而不解地问:“啊,这从何说起?”
朝云看苏轼实在不明白,就笑着说:“好,朝云告诉先生。先生想一想,仁宗的曹皇后、英宗的高皇后、神宗的向皇后这三代皇后,哪个不敬重善待先生啊!”
“哎呀!”苏轼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
朝云笑道:“尤其是当今的太皇太后,恨不得把先生当作亲人一般!”
苏轼感动地说:“经你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是这样!”
朝云轻笑:“一个男人得到三个皇后喜欢,这个男人还不够有女人缘吗?古往今来,恐怕也只有先生一人!”
苏轼哈哈一笑:“朝云,你这样说话,可是杀头的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