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绾为之一惊,不敢相信,问王安石刚才说什么。王安石一边朝室内走,一边告诉他自己已辞去相位,并让他不要再叫自己宰相了。听到这些,邓绾焦急万分,眼眶湿润地说:“哎呀,宰相,你怎么辞相了呢?那变法大业谁能担当?这不是苍天与你作对,而是苍天为你不平啊!相公一退位,苍天都为之落泪,我要面奏圣上,相国失位,苍天便塌啊!”说完也不道别,抹着眼泪,转身离去。王安石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叹息。
邓绾跑出相府,钻进轿子,催促说:“快快,快走!快到吕惠卿大人府上。”轿子冒雨疾行而去……
熙宁七年(1074年)四月,王安石罢相。
王安石辞去相位离开迩英殿不久,便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迩英殿内,神宗听着外面的大雨声,表情复杂,分不清是喜是忧。张茂则高兴地入殿,说:“陛下至诚感天,所以天降甘霖以体恤陛下的爱民苦心。陛下终于可以进膳了。”神宗仍说不饿,让他退下。张茂则却迟迟不动,神宗头也不抬地问:“没听见朕的话吗?”张茂则小心翼翼地禀告,吕惠卿、邓绾二人正在殿外等候,无论如何也劝阻不去。神宗无奈地瞟了张茂则一眼,命他二人上殿。
吕惠卿、邓绾一身雨水,衣帽零乱,进入殿中,跪地施礼。神宗皱眉地问:“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有什么事?”吕惠卿低声说:“陛下,臣方才得知陛下已准奏王安石罢相。介甫乃变法之中流砥柱,臣以为万万不可呀!”
神宗无奈地说:“朕已准了,自有朕的考虑。”
邓绾哭泣着问神宗是不是要废新法,神宗立起身回答说正有此想法。吕惠卿立刻泣声相诉:“陛下行新政大业,史无前例。此乃开天辟地之举,岂有完美无瑕之事。今陛下若因旱蝗之灾,用狂夫之言,罢废新法,则天下必陷于混乱之中。”
邓绾也附和着说新法万万不可废,又说灾荒年年都有,只要措置得力,总可安然度过,请神宗勿忧。神宗心想,你们要是不瞒报灾情,也不会致使局势严重到如此程度,脸色一沉,大声说:“朕怎能不忧?南方已经发生叛乱了,若不是章惇平叛,后果难料!眼下流民甚多,匪患滋炽,如何是好?”
吕惠卿忙说:“而今国库充足,若及时赈灾,使万民安于生产,则匪患自然平息。正因美政之效,才使国库充足,陛下如何可以罢废新法呢?其实这些日子,微臣一直在想,自变法以来,人们对《免役法》和《青苗法》确有非议,但这不是新法不好,而是尚有不足。故臣以为,可实行《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弥补缺陷。”
神宗本就只是因为大臣、太皇太后等的压力,才罢去王安石相位,甚至打算废除新法。这时候听吕惠卿可以弥补新法缺陷,立刻起了兴趣,问吕惠卿何谓《以田募役法》,何谓《手实法》。吕惠卿解释道:“所谓《以田募役法》,就是招人服役给一定数量土地作补偿,以替代《免役法》。实行《免役法》以来,百姓出钱皆不均衡,五等丁户之产业登记多隐漏不实。《手实法》就是官府定出物品价格,让百姓各以田亩、房宅、物资、畜产依此价自报,凡满五钱,应多计增值一钱。除日用器具和所吃食粮外,隐瞒漏报者允许告发,查获属实,则以三之一奖赏告发者。”
神宗提出疑问,说:“服役之人,人在军中,给地何以能种?”吕惠卿回答说:“家人可种。若家人不能种,可以租于他人耕种,只收地租即可。农民之命系于地,有地则有安身立命之处。如此,服役之人自然清楚,保国即为保家。”
神宗眼前为之一亮,然后又问:“手实之法,是否有税多之嫌?”吕惠卿回答说:“陛下,税不在多,在于合理。田宅、物资、畜产取税,合于天理。”
神宗起身思忖再三,说:“如此一来,则能使天下休养生息,疗此灾伤,亦无不可。”吕惠卿大喜,施礼称颂:“陛下圣明。”
神宗兴奋地说:“好!吕惠卿,自今日起,朕任你为参知政事,执掌变法大业。”
吕惠卿心中一惊,故作惶恐地说自己恐有负重托。神宗挥挥手,说:“为变法大计,你不必推搪了。朕命你立即施行《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
吕惠卿和邓绾传递眼神,齐呼:“陛下圣明!”
夏日,杭州郊外村庄,农民们拦住几个要宣布《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的衙役,说:“今天这个法,明天那个法,变着法子来抢我们口中食粮,剥夺我们钱财,你们官府还让不让人活了?”衙役喝道:“大胆,你等胆敢抗法不行,可是要坐牢的!”
正当双方闹作一团之时,苏轼恰巧独自骑马赏景路过,见状便下马询问。衙役忙禀告说:“苏通判,陈太守让小的来宣行《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这些刁民野人,竟敢违抗不听!”
苏轼却不知《以田募役法》、《手实法》为何物。衙役解释说是今日刚到的公文,将公文呈给苏轼。苏轼接过变法文书,细看之后怒不可遏,将文书摔于地上,大声说:“不行此法,杭州不行此法!”
众农民听后一阵欢呼,衙役却说:“苏通判,小的不敢。这可是朝廷下的文书,小的怎敢违抗?”
苏轼气愤地说:“什么朝廷?是吕惠卿要祸乱天下!什么《以田募役法》,人去服兵役,用地补偿,谁来种地?必然出租出卖,造成新的土地兼并;这《手实法》更加荒唐,必然给贪官污吏扰民害民提供方便,公开敲诈勒索。照此法办理,鸡猪要征税,一尺房椽,一寸土地都检括无遗,老百姓还怎么活呀!民脂民膏都被他们刮净了!其结果,必招致天下人以贫穷为安。如此一来,则商业不兴,农业不振!”
听了苏轼的话,众百姓齐声欢呼称赞。衙役却愁容满面地说:“苏通判,大人说的小的也不懂。大人说不让行此法,小的怎么回去交代呀?再说了,大人在杭州的任期眼看就到了,大人若一走了之,小的可怎么办呀?”
苏轼点点头,说:“你倒考虑得周详!你自回去,找陈太守说,就说我让你做的,杭州决不能行此法!我自会找他去说,与你无干系。”
衙役只好领命离去,众农民又是一阵欢呼。
苏轼一脸怒气未消,只见巢谷匆匆驾马而来。巢谷急忙下马,说:“子瞻,正四处找你,范公给你寄来一封书信。”苏轼展信阅看,激愤地说:“好!范公信上说,连王安石都骂狗屁《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是胡作非为,要圣上收回成命!巢谷,你看,所谓《手实法》,不过是让天下人向吕惠卿自首,而他把天下人当成了囚犯。与民为敌,岂有好下场!”说完大呼“痛快”,便要离去。
众百姓见苏轼将要离去,想及苏轼若离任而去,担心苏轼说的“不行此法”便作不得数了。苏轼郑重地说:“苏轼从不食言,无论苏轼在不在杭州,都不能让此种恶法施行害民!”众农民再次欢呼喝彩。
深秋之夜,王珪收到杭州眼线刘户曹来的书信,赶到吕惠卿府密谈。听到王珪说,苏轼扬言杭州不行《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明目张胆率先抗法!那个杭州太守陈襄,跟他也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根本管他不住。吕惠卿顿时火冒三丈,恼怒地说:“苏轼,又是苏轼,就像这夏天永远挥之不去的蚊蝇,总在你耳旁嗡嗡作响,不容你片刻安稳!禹玉公不是说过杭州山水酒色能收其心,缄其口?却没想到原是我等一厢情愿,苏轼还是那个苏轼!”
王珪叹口气,摇头说:“苏轼本性顽劣难移,杭州山水也徒呼奈何啊!”
邓绾建议说:“吕公明天就去圣上那里参苏轼一本。苏轼屡次反对新法,此次又在杭州抗法不遵,足以遗祸天下,圣上不贬他才怪。”自从吕惠卿任参知政事后,他便称之为吕公了。王珪点点头说:“只有如此了,杭州对苏轼而言,看来是太舒服了。吉甫,王安石罢相之后,圣上寄厚望于公所倡导的两部新法,苏轼胆敢带头违逆,圣上焉能不怒?”
吕惠卿捻须沉吟,答应明日奏明圣上苏轼抗法之事,接着说:“但眼下于我而言,更可忧者,却是王安石复相之事。圣上虽罢了他的相,但其实是迫于无奈,圣上随时都可复他的相。”王珪微微点头,却不言语。邓绾诡秘一笑,低声劝说此事不急,而且他已早有主意。吕惠卿问他有何高见,邓绾手捻鼠尾胡,接着说:“吕公可在圣上面前推荐王安石为节度使。”
王珪拍手,大赞邓绾妙言。吕惠卿略一沉思,突然明白,点头大赞说:“嗯。确实妙哉!如果圣上起用王安石为节度使,自然就是以罪离相。有罪之人是不可复相的。”说完,与王珪、邓绾相视而笑。
第二天,崇文殿早朝,神宗见了赵抃的奏劄,勃然大怒,怒摔奏劄,说:“吕惠卿,这是赵抃给朕上的奏劄。你们太让朕失望了,密州明明发生旱蝗之灾,颗粒不收,却说什么风调雨顺。若不是赵抃据实而报,朕至今还蒙在鼓里。”吕惠卿战栗不敢言,神宗接着问吕惠卿密州的应对之策。
吕惠卿并没有什么应对之策,只得请神宗容他考虑。神宗摇摇手说:“你不用考虑,你只说何人能继任这密州太守一职,何人能为朕治理好密州?”吕惠卿又说他一时尚无合适人选。神宗叹息一声,惆怅地说:“朕不须他有王佐之才,只要他会说实话,连这样的人满朝之中竟也遍寻不着吗?”
吕惠卿听出神宗又提及他们瞒报密州灾情的事情,慌忙跪下,说:“陛下,微臣对陛下赤心忠胆,天地可鉴……”
神宗不想再听他这些言语,不耐烦地打断他,问他刚才欲奏何事。吕惠卿禀告杭州通判苏轼明目张胆地违抗阻止《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请神宗明察。听到苏轼的名字,无精打采的神宗,眼睛忽然一亮,又问吕惠卿所奏何人。吕惠卿心中暗喜,回答说是苏轼。神宗点点头,喃喃自语地说:“苏轼,苏轼,苏轼。朕何以没想到,苏轼却是个敢说实话的。”又问明苏轼任杭州通判已有三年,就当任满。神宗不假思索地宣布:“苏轼杭州通判任期既已满,量其德才,朕应重用于他,就让苏轼任密州太守吧。”
吕惠卿本想以不行新法参倒苏轼,不想却提醒了神宗,苏轼反而升任太守。他慌忙说:“陛下,微臣以为苏轼不堪重任。陛下,万万不可……”神宗又是摇手打断吕惠卿,说:“行了,就按朕说的办。朕以为,时下各地对《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异议甚大,既然如此,就不要在全国实施,先在京东东路试行吧。”
吕惠卿一听更加着急,急切地劝说神宗:“陛下,万万不可。密州乃京东东路要地,苏轼一直反对良制美法,今又反对两部新法,若重用密州,必对《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贯彻不利。”
神宗仍不为所动,笑着说:“苏轼的政见虽有不同,但他倒是朕心目中密州太守的不二人选。因为朕相信一点,苏轼一定会对朕说实话。无须多说,着苏轼即日赴密州上任。”
吕惠卿闻听此言,如挨当头一棒,赶紧躬身说:“遵旨。”
邓绾的两只鼠眼转来转去,鼠尾胡上下扇动不止,最终决定仍是按计划行事。出班禀告说王安石罢相已有时日,自己推荐他为节度使。张茂则接过他的表章,呈给神宗。神宗细看,皱眉问邓绾:“王安石离相非因有罪,焉能授此官职?”邓绾没想到神宗立刻指出问题的关键,只好支支吾吾,说自己只是想举荐王安石,没有顾及其他。神宗以怀疑的目光品读着邓绾,又看看吕惠卿,他二人浑身不自在。神宗意味深长地劝告二人:“凡事适可而止,聪明不要过头才好。”吕惠卿和邓绾慌忙跪地,一同说:“谨遵圣上教诲。”
神宗摇摇头,便命退朝。
当晚,吕惠卿和邓绾来到王珪府上诉苦。王珪摆了一桌的精美饭菜,慰劳吕、邓二人。
神宗非但没贬苏轼的官,还升他做了密州太守。屡参苏轼不倒,说明圣上心中还有苏轼,而且神宗识破了邓绾举荐王安石为节度使的阴谋诡计。王珪却并不沮丧,笑呵呵地一边为二人夹菜,一边说:“吉甫、文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夫倒以为,这是好事一桩。若是别的地方的太守,自当如文约所言,但就是这密州太守,则是明升暗贬。”
吕惠卿不禁疑问,王珪接着说:“这密州有三害,大旱、蝗灾、匪患。以致密州年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遍地皆是棘手难办之事,以往太守无不铩羽而退。苏轼在杭州天堂优哉游哉惯矣,忽然将他弄到满目疮痍的密州,与杭州可谓天壤之别。老夫倒要看苏轼如何应付。”听完王珪的分析,邓绾振作起来,点头说:“禹玉公所言有理,他在密州一旦出了纰漏,我等相机行事,再贬他不迟。”吕惠卿也露出笑意,幸灾乐祸地说:“对,杭州通判让他做得太舒服了,密州太守却要他如坐针毡。”
王珪捻须微笑,说:“不够,不够。他做密州太守,我等还不能放任不管。前两次苏轼之所以能涉险过关,盖因我等不加管束,让他独行其是。”邓绾立刻揣度王珪的意思是派个监察使去管着苏轼。吕惠卿马上阻拦。他提及上次在杭州陪了夫人又折兵的王广廉。王珪点头称赞吕惠卿说:“吉甫说得对,派监察使分量不够。密州既然是《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的试行重地,就须派条例司里的重臣直接督办,皇上一定会准。”
吕惠卿顿时兴奋不已,他站起身来,称赞这可谓一石二鸟。一来监督新法施行,二来掣肘苏轼。苏轼定是万难应付。接着问王珪意欲派谁前往。王珪不答,只是微笑地看着邓绾。吕惠卿瞬间会意,也看着邓绾。邓绾一惊,随即明白,心中叫苦不迭,脸上却竭力做出大义凛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