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州位于今山东半岛东南部,即今诸城,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它始建于东汉,西汉初年即设东武县,隋代改称诸城,宋称密州。熙宁七年十一月底,苏轼一行进入密州境内。
苏轼身着便服,骑在一匹黄色的瘦马上,巢谷、苏迈骑马同行。三辆马车随后沿土道而行。
王闰之和小莲忧虑地看着帘外凋敝的景色。只见无叶的树木、黄土、秃山,与南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王闰之感叹地说:“这里景色如此凄凉,与杭州真是没法比呀,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离开杭州我实在舍不得。”小莲并不说话,偶尔看看前面骑马的苏轼,似正为他而忧虑。
巢谷问起昨晚在野外旅店里,苏轼寄给苏辙的词,请他念来听听。苏轼看着茫茫旷野,缓缓吟出:“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正说话间,一行扛着镢头的百姓耷拉着头,缓步穿过二人面前。一位老汉低声说:“这当官的,好有兴致啊!”
巢谷刚要呵斥,被苏轼制止,苏轼不解地看着成群走过的百姓。苏轼向巢谷使个眼色,二人跟在百姓后面。来到百姓聚集处才看到,百姓们用镢头、铁锹挖沟,用蒿蔓裹着冻死的蝗虫掩埋,蝗虫数量之多令人惊愕不已。苏轼沿道远远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百姓们,宛如一条蜿蜒的长蛇。他们衣服破烂,面黄饥瘦,其状惨不忍睹。苏轼与巢谷先后下马,苏轼问一老者:“老人家,蝗虫怎么如此之多呀?”
老人摇头叹息说:“今年七月以来,还没下过一场雨呢。祸不单行啊,又来了蝗灾,全州已经捕了几万斛了。这东西,飞起来铺天盖地,能把日头遮住。不管多少庄稼,一扫而光,这是跟俺争饭碗哪!”
巢谷便问老人家这是何州地界,听到老人回答说是密州,苏轼、巢谷为之一惊!抬头环视这荒凉的原野和凄惶的百姓,忧心不已。
两人回到官路上,继续前行,不时遇到百姓拉着木板车。木板车上是用苇席裹着的尸体,无人随行送葬,拉车人表情木然。古树上的乌鸦成群,盯着这车上从苇席中露出的死人肢体。
巢谷叹息说:“子瞻,沿路来竟全是死尸哀鸿。还有这密州官府中人也实在太不讲礼数,也不派个人来接我们。”
苏轼铁青着脸不说话。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苏轼急忙让巢谷快去看看。巢谷策马过去,跳下马来将被丢弃在田野低洼处的婴儿抱入怀中,走到车边,将孩子递给车内的王闰之。王闰之接过婴儿,端详一番,叹息说:“唉,幸亏及时,不然这娃就叫狗给吃了。”
在小莲的身旁,也已有两个婴孩,都是刚刚在路上捡拾到的。孩子们忽然放声哭起来,车厢内小莲和朝云忙活不停。采莲和苏迨也抱着一个哇哇直哭的婴儿哄着……听着婴孩们不住地啼哭,苏轼满脸悲愤,眼含泪光。
突然,前面村落中传来“救人哪,救命啊”、“土匪来了,快跑啊”的哭喊声。接着,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呼救声、哭喊声、打骂声、厮杀声交织在一起……
巢谷正欲冲进村子里救人,却被苏轼拦住,苏轼命他待土匪出来力擒贼首。这时,有十余匪骑挟着两个年轻女子朝苏轼一行冲了过来。苏轼看出他们要回山,大声说:“巢谷,迎上去!不从者格杀勿论!”
巢谷冲了过去,高声喝命把人放下。土匪见仅巢谷一人持剑,几个人将巢谷、苏轼、苏迈围在当中,另几个则直奔马车而来。匪首马六对巢谷大声喊道:“好汉,我劝你不要淌这浑水!要不,爷们儿的刀不留情!”
巢谷大喝一声,叫匪首放下女子。匪首马六一挥手,几个匪徒一齐涌上。刀光剑影,叮叮当当,眨眼之间,几个土匪全部毙命于巢谷剑下。
另几个匪徒来到马车前,掀开车帘,看见如花似玉的王闰之,大喜,欲伸手抢人,苏过吓得大哭。王闰之用身体挡着孩子,拿起车内木棍对着匪徒当头一棒,匪徒登时翻身坠马。另一匪徒挥刀欲砍王闰之,却只听“嗖”的一声,被一箭穿心,坠于马下。
一名武将张弓搭箭,带领一队兵丁飞马赶到。巢谷迅速赶到车前,将另几名匪徒斩于马下。匪首马六见官兵数量众多,急忙带人逃走,巢谷追赶不及。
原来那武将正是密州通判刘庭式,与巢谷互相称赞,互道姓名。刘庭式这才得知这一行人就是新任太守苏轼及其家人。他下马便拜:“苏大人,恕下官有失远迎。只因前面村庄发生匪乱,下官带人平匪,故未来迎接。”苏轼回礼说:“刘通判请起,你尽忠职守,我怎会怪罪于你。”
王闰之心有余悸,掩住心口,摇头叹息,暗中寻思这密州看来真非善地。苏轼望着远处村庄的浓烟,满脸忧虑。
刘庭式领着苏轼等人来到为苏轼一家安排的住所。走进院落,只见墙壁斑驳,十分简陋。刘庭式请苏轼多多担待,因为没想到苏轼来得这么快,所以还没收拾停当。苏轼让他不必挂怀,有地方住就行了。
二人分宾主落座,苏轼说起他一路看到密州蝗灾、旱灾十分严重,问为何严重到这步田地。刘庭式皱眉说,这是因为上报灾害就没有政绩,没有政绩的官员就不能再升官,所以原太守不让上报,错过了抗灾时机,以致灾情严重。苏轼无奈地怒声说:“弄虚作假,祸国殃民!”
刘庭式也感叹说:“是啊,但上司在意的是收取了多少税,哪管百姓死活呢!上任太守为升官,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上缴了。他走了,升官了,而我们留下的已经几个月不发俸禄,饭都吃不上喽。时下,密州的百姓中盛传着几句话,说密州有四害——龙王懒,蝗虫盖,盗贼如毛,官逼债!”
苏轼愕然,看看屋内啼哭的婴孩们,急忙请刘通判找些米来,做些米汤给这些婴孩吃,担心再晚些孩子就不行了。刘通判立刻吩咐衙役取米,那衙役很是踌躇,原来刘庭式家中也无多少米了。刘通判大声吼着说:“大胆,这般罗唆,叫你拿你就拿,救人要紧!”衙役这才急忙告退。
苏轼摇头慨叹说:“刘通判,连你家都缺米,百姓就可想而知了。那百姓吃什么?”刘庭式说:“大人实在要想知道,就随我去看看吧,迟早也是要看到的。”苏轼点头同意,二人起身出屋。
密州乡村野道上,苏轼、巢谷、刘庭式骑马缓缓而来。一路上,见有很多百姓背着条筐。到了沟边,只见十多个老百姓有气无力地用锹铲起一些白色土壤,装到条筐中。刘庭式手指土坑中的白色土壤,告诉苏轼这就是百姓吃的东西。苏轼翻身下马,来到近前,抓起一把土,仔细一看,猜想是观音土,急问一名正欲离开的老者。那老者和其他几个老百姓无力说话,也不理他。刘庭式告诉苏轼,这正是观音土。观音土又名白鳝泥、高岭土,本是瓷器的重要原料,在灾荒之年,百姓无食物可吃,往往被逼无奈吃这观音土。初吃时可以缓解饥饿感,但观音土没有任何营养成分,而且难消化,人会因营养不良而手足肿胀。观音土遇水膨胀,好多人都因腹胀而死。
苏轼伸手拦住背起一袋观音土要走的老汉说:“这会出人命的!”那老汉头也不回地说:“至少能做个饱鬼。”他又何尝不知吃观音土无异于自寻死路,但不吃也是没有活路的。树皮、草根等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早已被饥饿的人们吃得一干二净了,吃观音土至少能缓解饥饿感。
苏轼使劲攥着手中的观音土,两眼含泪,再说不出话来。巢谷顺手一指,苏轼顺巢谷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一群村民在剥村前的榆树皮。榆树赤露着白白的躯干,已经无皮可剥。但村民们心有不甘,仍在用刀刮着。苏轼一脸沉痛,热泪流了下来……
夜幕降临,苏轼一家人正在为十几个婴儿忙碌着,喂米汤的、换洗衣物的,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寒风呼啸,漆黑的夜幕中,一个窗口透出微弱的烛光,苏轼伏案疾书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苏轼不时呵呵手再继续书写奏劄。王闰之端着一碗菜汤放到了苏轼的桌子上,让苏轼喝了暖暖身子。苏轼放下笔,谢过王闰之,双手捧起碗来,先暖了暖手,然后慢慢喝汤。王闰之看看苏轼的笔墨纸砚,问他在写什么。苏轼告诉她是向神宗皇帝禀报密州实情的奏劄。听到密州实情,王闰之叹口气,说:“就吃这青菜,真怕你熬坏了身子。”苏轼说:“夫人亲手送来,菜汤也是参汤啊!”王闰之嗔怪苏轼,苏轼笑着说:“来,我给你暖暖手!”说着双手握住王闰之的手,说:“夫人,到了这密州,你可就要跟我吃苦啦。”
王闰之自己吃苦倒是不怕,但是很是心疼苏轼,担心他把身子熬坏了,一家人还都需要依靠他。苏轼听了王闰之的话,感动地说:“更要靠夫人,眼下又多了这十几个弃婴,不靠夫人靠谁。”王闰之说道:“这许多孩子,我一个人怎么行?表姑、莲姐、朝云她们可忙坏了。”边说边往火盆里加了点木炭,叹道:“我看到这些孩子啊,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们来到世上,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亲生父母扔掉,太惨了。”
苏轼叹道:“虎毒不食子啊!他们养在家中,无异等死,扔到路边,兴许被人抱走喂养,能活一命。”接着说:“粮食还够不够?天气寒冷,表姑、小莲、朝云她们守着孩子,更得吃饱。”王闰之摇摇头,说刘通判送来的米面都已经全部用在孩子们身上了。听到家里其他人都没有吃的,苏轼烫着般地放下那碗没喝完的菜汤,沉痛地说:“如今最当务之急,是给咱家和密州百姓找来粮食呀。”王闰之深深点头。
第二天,苏轼走访了密州的几个县乡村庄,进一步掌握了密州的灾情和密州靠海故而盐产丰富的优势,灵机一动,决定开放盐禁。回到太守府衙之后,苏轼将刘庭式请来商谈。刘庭式听了苏轼要开盐禁,还要免税的想法,大为吃惊,因为新政明令禁盐。如果开放盐禁,朝廷非但不会同意,还很可能要降罪惩处。苏轼也同意刘通判的看法,但又认为非如此不能救密州百姓。密州现在没有粮食,百姓没有食物,又没有营生,只有开放盐禁,百姓才有钱可赚,可以去买粮。而个人安危与百姓性命比起来,实是不足道。苏轼告诉刘通判,自己已给圣上写了奏劄,历陈如今密州之实情,并预测如果圣上和当朝宰相会算账,他们会准了自己的请求。刘庭式听了苏轼的豪壮之语,心中感佩不已。
这时,邓绾带领两个随从悄悄来到大堂门前。邓绾执起马鞭,回身示意衙役不许出声,自己躲在门边细听。
只听刘庭式接着说出他的疑问:“可是苏太守,朝廷若开密州盐禁,则新政变法如何施行?变法乃朝廷大计,下官以为朝廷断不会同意。”
苏轼回答:“放盐当然不是全放,只放三百斤。刘通判你想,本州去年一年,国家盐税增加了两万贯,但仅支付捉贼的赏钱就花了一万多贯。如今盗贼却越来越多,恐怕已不是两万贯所能应付的了。若让小商小贩贩盐,其本也就是两三贯,行不过两三程,无碍国家运盐。密州百姓却多了一份谋生的差事,此乃百姓自救。百姓有了生道,谁还去为匪为盗呢?即使有,官府严惩,则民无怨言,不至于官逼民反。若一条生路不给,只去严惩盗贼,则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刘通判,放盐是为放百姓一条生路啊。”
刘庭式听了频频点头。突然,邓绾由门外阔步冲进来,大喝一声,说:“大胆苏轼,你若胆敢违逆新政私自放盐,我必面见圣上状告于你,你就等着获罪吧!”
苏轼一愣,随即了然于胸。他并不起身,淡淡施礼后说:“原来是邓大人驾到密州,大人不在汴京辅佐圣上,怎么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密州来了?”得知是邓绾,刘庭式忙起身施礼说:“大人驾到,请恕未曾远迎之罪。”
邓绾盛气凌人地坐下,两位随从左右侍立。邓绾怒视苏轼,大声说:“苏轼,我千里迢迢来到密州,正是要督办密州新法施行,却听见你方才言论,简直视新政为无物。我劝你迷途知返,不要起开盐禁的念头,依法施行新政,则密州无虞,否则……”
听邓绾开口闭口都是新政,苏轼立刻打断他,说:“邓大人,苏轼放盐,意在救密州百姓于饥寒,为陛下施仁于民。名为私盐,其实为公。若苏轼依大人命令不放私盐,那因此被饿死的密州百姓该算在何人账上?”
邓绾却耍起了糊涂,一脸无辜地说:“苏轼,你此话何意?你治理下的密州,出了人命与我何干?我只管你施行新法,其他与我何干?”
苏轼没想到邓绾只顾新政,不顾百姓死活,顿时大怒,吼着说:“饿死的百姓也与大人无关吗?大人若不许放私盐,从今日起饿死的每一位百姓,我都算在大人的账上!此后苏轼有面圣之机,定当禀报圣上,就说大人为行新政,违逆天道,置密州百姓性命于不顾!你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