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绾回到寓所,疲倦地半躺在座椅上。他没能阻止苏轼开放盐禁,又被苏轼拉着千里迢迢地在土匪群中走了一遭,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想起自己自来到密州的遭遇,邓绾不住地唉声叹气。
晚饭虽有了粮食,却没有蔬菜,更不必说肉了。邓绾食之无味,心情不佳,身体又劳累,没怎么动筷子就让仆人撤了下去。自己又歪倒在躺椅上,盯着房顶发呆。仆人端上一小盆水请邓绾洗脚,邓绾坐起身,看了一眼盆中的水,登时不悦,沉着脸说:“怎么就这一点水,岂能解乏?”
随从忙解释说密州大旱未解,这点水都还是一众仆从为他节省出来的。邓绾皱着眉看看那小盆底儿的一点水,又看看斑驳的墙壁、破旧的家具,抱怨地自言自语道:“这岂是人住的地方?要粮无粮,要水没水,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里吗?那都是吕大人和王大人把我骗来的!多少日子了,我连肉味都忘了!瞧瞧,我如今瘦成什么样子了?唉,只等圣上降罪苏轼的圣旨一到,我就远走高飞,回我的汴京!”
仆从接着说:“大人,小的今日听见沿街百姓议论说是要解大旱,只能请神求雨。”
邓绾紧皱眉头,满脸厌恶、不屑地说:“这鬼地方,神都不愿意来,求什么雨?你且瞧瞧这外面,雨是不会下了,下火!”说着,气愤地一脚踹翻洗脚盆,水流了一地。那仆从心疼地看着地上的水。邓绾也看着地上的水,忽然眼珠一转,而后诡秘一笑,对仆从说:“你听着,我忽然记起苏轼当年在凤翔做签判时,曾为民求雨,算他运气好,给他求来了。这回在密州,他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你明白吗?”
仆从立刻心领神会,也“嘿嘿”一笑。
第二天,在仆从的陪同下,邓绾来到密州郊外村庄。只见春日河流都已干涸,庄稼地一片凋敝,有许多地块土壤龟裂严重。村头一口老井边,百姓们成群结队地排队取水。百姓们都双唇干裂,干渴难耐,间或便有几个人晕倒在地,被人抬走。水桶缓缓升上来,百姓们等不及,便一拥而上。然而,取上来的都是泥浆。百姓们绝望地蹲坐在地上,哭都没有泪水。
正在这时,两个村民为了一碗从井筒中倒出的浑水争吵起来。争执中碗摔落在地,众人纷纷蹲下身捧起土中的水来喝。
一直在旁观察的邓绾眼睛一转,下马走来。他让随从止住两个村民的缠斗,一脸愁苦地大声说:“乡亲们呀,你们受苦了。本人身为朝廷命官,却不能为你们扶危济困,心中有愧啊!眼下只有一个法子,才能解这眼前大旱,就是向龙王求雨,除此别无他法!”
众百姓纷纷纳头便拜,哭声一片,恳请邓绾求雨。邓绾挤出几滴眼泪,哀叹着说:“老夫无能啊,要为你们求雨,只能指望苏太守了。”接着便讲起苏轼任职凤翔时为凤翔百姓求雨灵验的事迹。众百姓一听,交头接耳地议论,决定这就进城请苏太守求雨。邓绾看着这些进城的百姓,高兴地冷笑。
刘庭式也为密州久旱无雨发愁,来到太守府衙和苏轼商议对策。
上次分发粮食,刘庭式因为苏轼收养了很多弃婴,本要多分给他些粮食,苏轼却坚持要与大家一样,按人头定量分。刘庭式感慨没见过像苏轼这样当太守的人,苏轼说:“我这当太守的岂能多吃多占,我也只有一个肚子嘛!”
刘庭式说:“苏太守,依下官看来,人是不仅要管肚皮,还要管嗓子眼儿的。有了青州换来的粮食与这地上长的杞菊野菜,密州百姓眼下缺的不是粮食,是水。人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水呀!”
苏轼忧虑地点头,说:“是啊,得之,我正为这水忧心啊!我等从青州换来了粮,这算过了一关;水,是我等要经过的第二关。”刘庭式深深点头,正要商议对策,突然听见府衙外吵闹不已。
苏轼、刘庭式来到府衙门外,只见府衙前聚集了很多百姓。巢谷和几十个衙役结成人墙阻止欲闯进府衙的百姓。众百姓一见出来两个穿着官服的,立刻跪下,也不问哪个是苏太守,便哀求说:“苏大人,请您为我们求雨吧。村中人已多日没水喝了,就要活不下去了。”
苏轼一脸犯愁,无奈地说:“乡亲们,求雨本是虚妄之事,如何能信啊!”村民们却说:“苏大人,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难道大人就眼睁睁看着我们等死吗?”
苏轼郑重地大声说:“乡亲们,苏某又不是神仙,岂能说求雨就求雨。苏某为官密州,自会想方设法助你们抗旱救灾。但求雨之事,劳师动众,却是不行。都起来,先回去吧。”众百姓无奈起身,沮丧地离去。
看着离去的百姓,苏轼又看看晴朗的天空,请巢谷带上众衙役,分头去各村选那些水脉旺的水井来挖淘。
苏轼和刘庭式回到大堂,正要继续商议,邓绾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他怒容满面,大声呵斥说:“苏轼,你口口声声说爱民如子、救民济世,原来竟是表里不一。百姓们已被这旱灾逼到生死存亡的绝境,来求你为他们祈雨,苦苦央求啊,你却为何置若罔闻,严词拒绝?你的君子仁德到哪里去了?哼!”
苏轼并不生气,微笑着说:“邓大人,下官若是求雨就能如愿,那就不用做官了。当行遍九州,以求雨为生,造福百姓。下雨归谁管呀,下官在凤翔写过一篇《喜雨亭记》,说这下雨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说着手往上指,“这上面的事,苏轼岂能左右?”
邓绾立刻抓住“凤翔”两字,说起他听说苏轼当年在凤翔就求过雨,还灵得很!苏轼不卑不亢地解释说:“那是年轻气盛,偶一为之,岂能每次都灵验?”
邓绾却不理会苏轼的解释,而是满脸怒容,手指苏轼,大声说:“苏轼,你伪善趋利,岂有此理!为民求雨,至诚感天,怎能计较个人之荣辱得失?你这样做,置圣上厚望、朝廷重托于何地?你且好自为之!”说罢,拂袖而去。
苏轼明知是邓绾挑唆,却又无言以辩,只有猛击桌案,发泄心中郁闷。
苏轼寓所内,王闰之、小莲、采莲、朝云正在为婴儿们喂汤药。小莲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极力控制住晃动的身体。朝云急忙扶住小莲,在一旁为婴儿洗澡的王闰之也惊觉地抬起头来。小莲起身来到房外,扶着墙壁,一手捂胸,不住地咳嗽。王闰之急忙走出房子,异常关切地问小莲怎么了。小莲苦笑一声,极力控制着咳嗽,告诉王闰之不要紧,歇一会儿就好了。王闰之知道这些日子小莲一直在吃野菜,把省下的那份干粮都给孩子们了。她忧心忡忡地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你听我的,不能再作践自己了,快去躺一会儿。”小莲请求王闰之不要将自己病了的消息告诉苏轼,也不要告诉巢谷。
王闰之看着小莲,无奈地点头同意,接着嘱咐她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夜里不要再为了照顾孩子睡在这房子里了。原来,小莲为了照顾婴孩,夜里便和他们睡在一起。孩子吵闹,自然睡不好。小莲摇摇头,说:“不碍事,小莲哪有那么娇贵。”接着小心翼翼地问王闰之:“夫人,我看先生今日愁云满面,莫非又遇到什么麻烦了?”王闰之叹口气,告诉小莲,今日有些百姓恳求苏轼向龙王求雨,苏轼虽然回绝了,但心里却不痛快,接着皱眉说:“可这求雨岂是说求就能求来的事,实在难办呀。”
小莲点点头,略微沉吟,请王闰之让人找几本密州方志来。王闰之立刻答应,在她心中,早将小莲当成姐姐,自是有求必应。但她心中疑惑,问小莲要方志何用,小莲微笑不答。
午饭过后,衙役就将密州方志送到王闰之手上。王闰之立刻拿给小莲。见小莲仍是一脸病容,王闰之劝说请医生看看,小莲却坚持等忙过这一段再说。然后便坐在桌旁翻看几本密州方志,仔细阅读,紧接着又是一阵剧咳。王闰之忙去倒水。小莲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继续看书,却渐渐眉头紧锁,神情凝重。最后,无奈地合上书,不住摇头。又一阵剧咳过后,小莲已很是委顿。她皱着眉,颇为忧愁地告诉王闰之:“翻检方志,密州就从来没有在这个时节下过雨的记录。”王闰之听了,走到房门边,抬头看天,只见烈日当空,万里无云,皱眉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