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绾本想借祈雨使苏轼难堪,没想到不但歪打正着成全了苏轼,自己还受了惊吓,又被淋成了落汤鸡。回想起来到密州事事不顺,邓绾心中更气,终于一病不起,上奏请旨后灰溜溜地回了京城。
这一日,吕惠卿、王珪、李定等人来看望邓绾。门童将他们引进邓绾的卧房,邓绾躺在床上,一脸病容,额头上敷着热毛巾。他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吕惠卿、王珪等人进来,忙欲坐起身来,却被吕惠卿按住,让他不要起身。邓绾不住地呻吟着诉苦:“吉甫公,禹玉公,下官病得好苦哟。”吕惠卿关切地嘱咐他好好养身子,王珪却默然不语,只是观察着邓绾。邓绾接着自表功劳说:“吉甫公着我去密州督察苏轼,下官甫至,苏轼心中畏惧,收敛许多。后来密州百姓要求雨,下官将计就计,迫苏轼求雨,谁料天助苏轼,竟真被他求得。下官又气又恼,急火攻心,回来就病了。下官有负二位大人所托,愿意引咎辞官。”说着失声痛哭。
吕惠卿满脸同情地劝慰说:“文约,莫自悔恨。此事与你无关,是圣上庇护苏轼,竟准他在密州放盐免税。唉,气煞老夫也。”邓绾渐渐止住哭声,接口说:“正是。吉甫公,文约也好生困惑,圣上为何一直有袒护苏轼之心呀?”
吕惠卿听了怒而不言。王珪叹口气,说:“无论杭州、密州,圣上一直在给苏轼机会,也在给圣上自己机会。”邓绾一脸愁苦的表情瞬间凝固,心中细细琢磨着王珪的话。
突然,门童来报,说外面结了冰凌。邓绾被门童搀着,跟随众人来到院中观看,只见树上结满了无数的冰凌。
众人皆大惊失色。吕惠卿忧心忡忡地说:“春雨竟然着木成冰,此乃凶兆呀!”王珪也低声说:“糟糕,如今吉甫公执政,天公突降凶兆,必落人口实呀。吉甫公小心提防呀!”吕惠卿忙点头称是,王珪接着说:“我认为吉甫公要赶在别人前面去见圣上,若去迟一步,圣上就有听信谗言之机了。”吕惠卿深觉王珪所言甚是,忙辞别王珪等,嘱咐邓绾好好养病,便匆匆离去。
王珪、邓绾、李定等目送吕惠卿离去,王珪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神宗也得到内侍的禀告,看到了满枝冰凌的奇怪现象,忙将韩绛召进迩英殿,忧虑地询问为何天降春雨却着木成冰。
韩绛禀报说:“陛下,春雨乃甘露,着木成冰,是因为陛下圣德未能化施黎民之故。”神宗大惊,问其中的缘由,韩绛接着说:“陛下,自吕惠卿执政以来,大兴冤狱,弄得朝中大臣不和,民怨鼎沸。雨水着木成冰,恐非吉兆。以臣之见,还是由王安石主持朝政为宜。”
当初罢免王安石,神宗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心中未曾一刻忘记王安石,眼见吕惠卿等人逐渐上蹿下跳,心中非常厌恶。此刻韩绛提出恢复王安石之相位,正合神宗心意。神宗点点头,即刻着王安石入京复相。
突然,张茂则上殿禀告吕惠卿正在殿外等候召见。神宗听了,不耐烦地一摆手,说不见,让他回去。张茂则领命退出。
迩英殿外,吕惠卿在殿外徘徊等候,十分焦急。终于见到张茂则步出殿门,他急忙上前问询,听到张茂则说皇上不见,吕惠卿一愣,只觉天旋地转,晕倒在地。张茂则忙扶住吕惠卿,一脸鄙夷地问:“吕大人,您怎么了?”
殿外不远处,王珪正拾级而上,见此一幕,眼珠一转,顿时会意,急忙走开。
自熙宁七年(1074)四月,王安石以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之名出任江宁府。十个月后,熙宁八年(1075)二月,神宗复拜王安石为同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这一年王安石已经五十五岁。
瓜州早春二月,渡口外江岸一片新绿,王安石与王雱站立江边。春风轻轻吹来,王安石惆怅满怀,对眼前景物恋恋不舍。神宗两次下诏恢复王安石的相位,王安石却闷闷不乐。王雱很是不解,便问其缘由。
王安石低声说:“雱儿,为父上任,委实勉强。盖因变法的中坚人物都成了十足的政客,为父所重用之人,十之八九,羽翼丰满,与老夫已经离心离德了。即使为父再入朝为相,怕是也无法左右形势。”王雱迟疑着劝说:“既然如此,父亲便不要前去。”
王安石忽然豪情大发,大声说:“天命何畏!人事何畏!不求事事皆成,但求死而无憾!”王雱心中激动,叹服王安石这种大无畏的气概,连连点头称赞。
望着浩浩江水,王安石忽然深情地低吟:“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到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雱略微沉吟,说“春风又到”似乎不如改成“春风又绿”好。听了王雱的建议,王安石一怔,点头称赞说:“是,是。好一个‘绿’字,有勃然之气!”
王安石一家走水路,过长江、淮河,入汴河,于三月初抵达汴京。王安石带着夫人和王雱再次步入他的宰相官邸,看着屋内熟悉的景致,仍是闷闷不乐。
突然,管家王全禀告说门外邓绾求见。王雱愤然地挥手说:“不见!”王安石止住王雱,略微沉吟,认为邓绾毕竟是故交,而且自己刚刚回京,他就来求见,也不能拂他脸面,便命王全快请。
王安石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罢相前夕吕惠卿等人都四散而去,唯有邓绾仍是关切地陪伴左右。他又怎知邓绾是因和吕惠卿等有着很深的矛盾,只好对他心存希望。他又怎知自己罢相那晚邓绾希望破灭,只好急忙跑掉去吕惠卿那里报信,之后又被吕惠卿等百般排挤呢!
邓绾走进厅堂,一见到王安石登时痛哭流涕,跪倒在王安石脚下,哭泣着说:“相公,您终于回来了,实在等得文约好苦哟!相公回来了,新政振兴有望,朝廷有望,大宋有望啊!”
王安石非常感动,两眼含泪,扶起邓绾,让他不要这样说,很是欣慰邓绾来看望他,对邓绾大加赞赏。邓绾急忙再表忠心,声称自己愿为相公领衔的新政大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王安石听后大喜,高声说:“好,有文约这句话,我等从头再来。吕惠卿废除《免役法》,推出《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实乃误国害民,万不可行。明日文约与我奏明圣上废除此法。圣上当初同意,是因为被惠卿利口所惑,只要讲明道理,圣上会收回成命的。”邓绾心中狂喜,却不动声色地点头遵命。
第二天,王安石和邓绾进宫面圣,向神宗历陈吕惠卿推行二法之害。最终,神宗决定罢免吕惠卿,废除《手实法》和《以田募役法》。
吕惠卿被免后,称病不再上朝,一直在家生闷气,病也一直没好,反而越来越重。这一日晚上,他又病倒在床,面如白纸,唉声叹气。突然门童禀告王珪来访,吕惠卿喜出望外,命快请。
王珪进屋便关切地问候吕惠卿病情,吕惠卿欲起身行礼,王珪赶忙劝止。吕惠卿哀叹一声,向王珪打探起近来朝廷里的消息。他称病在家,又在朝中失势,之前围拢左右的朋党全都烟消云散,所以并不知朝中之事。
王珪一脸轻松地让吕惠卿不必担忧,朝中万事太平。接着,他略显忧愁地提起契丹人又在边境屯兵滋扰,有进犯之意,圣上正为此寝食不安,也无心旁顾其他。吕惠卿听了点点头,也认为契丹人这样做,无非是图谋一些土地州县,给他们就是了。王珪又拿出密州眼线的来信给吕惠卿看,信上大部分是苏轼批评《手实法》和《以田募役法》的言论。吕惠卿看后大怒,浑身颤抖着呵骂:“这个苏轼,实在顽卑,又在诋毁老夫清誉!”
王珪起身踱步,劝告吕惠卿说:“苏轼嘛,暂且不去管他。不过吉甫你久病不朝,也不是个办法。”吕惠卿无奈地叹气,表示自己也是没有办法。只要王安石为相一日,他就罢朝一日。王珪看看吕惠卿,摇头叹息,劝说吕惠卿不该意气用事。他这样天天躺在床上,只会让王安石的相位愈发安稳。这些话正说到吕惠卿心里。他何尝不知,却又实在是黔驴技穷,无法可想,只好叹气说:“可是禹玉公,圣上对我已有成见,我也无能为力啊。”
王珪一脸激愤,大声说:“吉甫!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我王某几经沉浮,受的苦比你多,受的气更比你多!但王某任凭世道如颓波,我心如砥柱,从不灰心丧气!吉甫,你怎么能自暴自弃啊?”
吕惠卿大受感动,从床上坐起,下地踱步,点头称是。这时,放于他被褥之上的王珪带来的书信正好落在地上。吕惠卿发现地上的信笺,拾起端详,恍然大悟,喃喃自语:“信札。”接着狂喜,哈哈大笑,大声说:“好,好,多谢禹玉公,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已有一计。”王珪忙假意问是何计,吕惠卿却故弄玄虚,说明日就见分晓。
第二天,神宗早朝,吕惠卿罕见地出现于朝堂之上,百官们心中奇怪不已。
神宗认为大宋与契丹通和年深,不要以疆场细故有伤欢好大体,决定以和为贵,派韩维前往契丹割地求和。王安石立刻出班请奏,神宗不悦地看着王安石,命他讲来。
王安石劝谏说:“陛下,臣以为,契丹无足忧。契丹境内盗贼尚不能禁捕,何敢与我大宋为敌?若长契丹谋臣勇将之气,则我大宋脸面何存。”神宗已不像过去那样对王安石言听计从,很不耐烦地说:“木已成舟,但愿边界和好安定吧。”王安石仍执拗地劝阻说:“臣等以为,断不可如此!”
不想,“臣等”二字正触动神宗心中之事,他高声说:“什么?臣等以为?都是谁以为啊?”王安石不知神宗今日为何如此生气,自己也无心思考这些,仍是劝谏神宗:“陛下——不可。”
神宗气恼地说:“此乃吕惠卿派人送给朕的,是你过去写给惠卿的信札,你好好看看。”说着将龙案上的一封手札拿给张茂则,张茂则走下来递给王安石。王安石接过打开一看,正是自己罢相前写给吕惠卿的手札,不由为之一惊。神宗不等他回话,接着大声叱问:“你在信中告之惠卿,此事‘无使上知’,何事需要瞒着朕呢?”
王安石听后大惊,心知已难以挽回,高声说:“陛下,臣在第一次任相期间,确实给惠卿写过此札,目的在于怕琐事动摇圣心。臣既得罪于皇上,更兼才思已尽,精力已衰,就请陛下免去微臣宰相之职吧。”
神宗不置可否,只是说:“容朕再思。”王安石回头怒视吕惠卿,吕惠卿见状慌忙躲避。队列中的王珪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