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怒道:“上元闹灯,本意官民同乐,扬国泰民安之瑞气,以此害民,岂是朕意!”吕惠卿忙说:“陛下,恐是一些不法下官所为,臣也不知。臣等欲隆重办理上元灯节,意在庆贺陛下新政之功绩,并无聚敛之意。苏轼所奏,有违事实。”
苏轼并不同意只是一些不法官吏之缘故,他认为此事之所以发生,皆乃《均输法》之错也!听到苏轼直接批评新法,众官皆惊,纷纷看着苏轼。王安石脸色铁青,但并不言语。
吕惠卿反驳苏轼,说:“陛下,苏轼原来是借贱买浙灯之名,行攻讦变法之实。下面几个官吏失职强派,压价收购了点浙灯,他竟借此一举否定整个变法大计。陛下,苏轼一贯反对新政,此是他借题发挥。”
神宗默默不语。苏轼说:“陛下,微臣并非反对变法新政,微臣以为变法草率施行,刚猛伤民,以生民怨。贱买浙灯即是铁证。”
吕惠卿还要再说,神宗摆手止住,说:“好了,都不要奏了。朕就事论事,苏轼及时奏明此事,甚好。吕惠卿,即刻传旨下去,浙灯立即恢复原价收购,怠慢者严惩。”吕惠卿只好领旨。
散朝后,神宗回到迩英殿,便命张茂则将宫中的灯运往灯市街去,今夜宫里不点灯。太监宫女们在张茂则指挥下,依次把宫中挂着的灯摘下拿走。偌大的迩英殿内只有一支大红烛燃着,神宗独自坐在殿上,陷入沉思之中。
太皇太后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来到殿内,示意宫女不要惊扰神宗,她慢慢走近神宗。神宗突然发现了太皇太后,慌忙跪在地上,说:“老祖宗,孙儿有失远迎,请恕罪。”太皇太后询问上元之夜宫里不点灯的缘由。神宗回答说:“老祖宗,孙儿今日得悉,灯市街的百姓连灯都买不起,孙儿就将宫里所有灯笼都送回灯市了。老祖宗,百姓在上元夜无灯可买,孙儿这个皇帝当得无能呀!老祖宗,孙儿对不起您呀!”说完,神宗伤心痛哭。太皇太后安慰神宗说:“孙儿,若你心中装着臣民百姓,上元夜的皇宫又何患无灯呀!”
汴京城灯市街上,一官差敲锣宣告:“皇上有旨,浙灯恢复原价,还灯于民,还灯于民!”听到这一好消息,人们纷纷涌到街上欢呼不已。浙灯店铺也重新开张,店商喜笑颜开,人们纷纷上店铺买灯。热闹的灯市街,人流涌动,欢声笑语。街市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浙灯,辉映了整条街道。
十几个灯商,也包括前天告状的女子,提着灯笼围在苏轼家门口。采莲不住地推辞,灯商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坚持让采莲一定收下:“是苏大人救了我们。要不是苏大人,我们连家也回不去了。我们无以报答苏大人,只好送几盏浙灯给苏大人过上元节,也好表达我们的心意。”说着便要一起帮忙把灯挂起来。
采莲慌忙阻止,说:“不可,不可。我家大人从不私收民财,朝廷不许啊!我家大人要是被御史参上一本,只怕将来想替你们说话也没机会了。”
一灯商说:“朝廷不许?御史还参苏大人?难道有天理就没有人情了?”众灯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采莲见众人一片真情,不忍心完全拒绝,只好替苏轼做主,决定按价付款,买两盏灯。说着,采莲掏出钱交给灯商。灯商本不想收,又不知如何是好。采莲请他们帮忙挂灯,众灯商一起动手把灯挂上。
汴京城里挂起灯笼,街上处处欢声笑语,条例司的人却皆愤愤不已。
吕惠卿咬牙切齿地将一叠文稿摔于案上,大骂:“苏轼这个西蜀贼子,可恶至极!”曾布也狠狠地说:“切不可轻视这西蜀贼子,他连上两道奏章,皆被圣上采纳,我等一番努力,付诸东流。”
邓绾接着抱怨说:“要不是苏轼危言耸听,皇上怎会不点灯呢?宫里黑灯瞎火的,变法正在进行中,你们说多丧气呀!”张璪好似早已料到今日这一幕,老气横秋地说:“我早跟你们讲过,范镇不足惧,司马光不足忧,韩维不足虑,就怕这苏轼……唉!”
吕惠卿说:“他口口声声不反变法,只反做法,什么徐行徐立、边改边立,这是以退为进、绵里藏针,何其凶险!”他脸色由愤恨转为愁闷,迟疑一瞬,接着说:“不过,这苏轼也委实厉害,实在不好对付,须从长计议。对付苏轼一事,你们都不要与相公讲,相公总把他当朋友,反成阻碍。明白吗?”说完,环视众人,众人点头称是。
自此,这群嘴上只关心新法、关心神宗皇帝,骨子里却只关心个人私利的小人开始背着王安石更加肆意妄为。韩维、苏轼等人所担心的一步步地变为现实。
王闰之、巢谷和采莲带着孩子们推门而出,正好迎着办完公回家的苏轼。王闰之说:“今日上元节,我们到灯市上看看热闹去!”苏轼说:“你们去吧,我还有一些公文要看。”王闰之有些迟疑:“嗯,好吧。表姑,咱们走吧!”巢谷向院里瞟了一眼,也迟疑了一下,抱起苏迨而去。
苏轼走回院子,忽然看见小莲的房子亮着灯,犹豫了一下,走近敲门。小莲在屋内问道:“噢,是先生啊,有事吗?我这就要歇息了。”苏轼在门外问:“家人都去看上元灯节了,你为何不去?”小莲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困了,不去了。先生,有事吗?”苏轼支吾道:“没……没事!小莲,你能开门吗?”小莲心中迟疑,走到门口,欲开门,终又没开,说:“先生,我要歇息了。”
苏轼道:“小莲,上元灯夜,歌舞欢会,你这房门不该这么早就关上的。”小莲回道:“先生,谁说上元灯节就不能独享其乐?先生不也是劳形于案牍,却乐在其中吗?”苏轼长叹一声,说:“小莲,任我自诩雄辩,却总是说不过你。你这又是何苦呢?也许是我害了你!”小莲泪光莹莹,说:“不,先生没有害我,这是小莲的……命!”苏轼诧异地说:“你也信命?”小莲回答说:“不信命时有命,信命时无命!”
苏轼伤感地喃喃着:“无命!无命!”他离开小莲房前,走到院子中,呆呆地站着,仰望天上的明月。小莲熄掉灯,黑暗中隔窗默默地望着外边的苏轼,抚摸着王弗送她的玉镯。
上元冬夜的汴京城,灯市街上彩灯琳琅满目,游人如织,处处欢声笑语。巢谷让苏迨骑着脖马,手牵着苏迈兴高采烈地在前面看灯,王闰之和采莲二人走在后面。王闰之看着热闹的人群,却高兴不起来。采莲陪在她身边,叹了一声气,劝王闰之不要总和小莲怄气,弄得家里整日不得安宁。王闰之却很委屈,认为苏轼对她不好,总觉着他的人和心不在一块儿。
采莲语重心长地说:“我明白。子瞻对你好,但是他不只对你好,对小莲也好。你要他放下小莲,除非……除非你比小莲好!”
王闰之又伤心又恼怒地说:“男人纳个三妻四妾,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子瞻要娶她,我也不会怎么样。可是你,还有巢谷,你们谁都觉得她比我好。”
采莲立刻指出:“这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而是闰之你不懂得子瞻的心!”王闰之很不服气。采莲便问她:“那你说说,子瞻是个什么人?在子瞻眼中,你是个什么人,小莲又是个什么人?”
王闰之被采莲问得哑口无言,心中吃惊不已,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采莲接着说:“闰之,我跟你讲。你是子瞻的夫人,而小莲却是子瞻的知己。夫人可以有几个,但知己只会有一个。”王闰之仍是不服气地说:“表姑,我看不尽然。她不就是会帮子瞻出出主意嘛,这个我也会。”
这时,巢谷从前面转回来,把苏迈、苏迨两个孩子交给采莲,便辞别回去了。采莲看着巢谷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吕府内,吕惠卿正独自下围棋,手拿一枚黑子。门童领着王珪进屋,正要通报,王珪制止,走上前看棋盘,吕惠卿浑然不觉,“啪”的一声落子,王珪赞叹说:“好棋!”
吕惠卿忙起身,施礼问候,请王珪落座,并亲自端茶。王珪接过茶碗,说:“吉甫,找我来有何事相商呀?”吕惠卿迟疑着说:“禹玉公,找您来,是想与您聊一个人。”
吕惠卿请王珪来,主要是想与其商议对付苏轼之法。王珪早已猜到了几分,现在吕惠卿吞吞吐吐,王珪捻须微笑,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吕惠卿忙称赞王珪谋略过人,接着说起上次皇上要擢升李定的事,当时朝中居然无一人愿宣旨执行,唯有王珪深明大义,不信谣言,为圣上草写诏书,使李定走马上任。李定与吕惠卿是好友,吕惠卿向王珪深表感激之情。
王珪摆摆手,煞有介事地说:“身为朝廷大臣都是替皇上办事,这是分内之事,何言谢之?”听了王珪的话,本欲以私情交接的吕惠卿略显尴尬,讪讪一笑,说:“说到苏轼,实不相瞒,我颇感头疼。近日他连上两道奏章,皆是指责变法,干预新政的言论,而皇上居然都听了。苏轼声名在外,在朝中也有一些朋党拥戴,长此以往,我深恐他树大根深,于变法大不利呀。”
王珪谦逊地称自己无才无德,反问吕惠卿为此事找他的缘由。吕惠卿心中生气,暗骂他真是个老狐狸,脸上却挂着诚挚的微笑,说:“禹玉公太过自谦也。吕某知道,禹玉公对苏轼一直也是放心不下的。前几次的事,吉甫看得出来。”
王珪心中一震,仍是微笑不语。吕惠卿暗骂不已,更加谦恭地说:“禹玉公不必谦让,吉甫愿闻其详。”
王珪见架子摆得差不多了,便说:“吉甫权倾朝野,如此高抬老夫,老夫着实受宠若惊。依老夫所见,当今皇上深谙制衡之术,皇上虽施行新政,但亦不愿让王安石大人独大,故皇上需要司马光。有了司马光新政才能更平稳。现在出了个苏轼,他与司马光不同,他希望变法,却又反对今之变法。他站在两派之间,脱颖而出,加之其确是有才气,故而皇上喜欢他。皇上既然喜欢他,吉甫你就不能拿他奈何。”
听着王珪的话,吕惠卿频频点头,决绝地说:“禹玉公,若我真要奈何于他,你说该如何呢?”
王珪并不给出具体方法,而是给出大的策略,他说:“老夫以为:其一,苏轼人才难得,而且如他所说,并不是根本反对变法。若吉甫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与之结为朋党,则吉甫如虎添翼;其二,若不能说服苏轼,吉甫则要当机立断,痛下杀手,将苏轼逐出朝廷,贬官外放。他离皇上越远,对吉甫你越好。”
吕惠卿不住地称赞王珪有“真知灼见”,不愧三朝元老。接着请王珪推荐游说苏轼的人选。
王珪自陈苏轼从来就没喜欢过他,所以他不可以去游说,最好的人选是正在条例司任职的张璪。因为他是苏轼考进士时的老友、凤翔时的同僚,近年来虽无往来,但旧情仍在。
见吕惠卿略微沉吟,点头同意,王珪嘱咐他不要把自己今日的谈话告诉王安石,有些话只可对吕惠卿说,却不能对王安石说。吕惠卿会意地看一眼王珪,深深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