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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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铁骑踏断民族脊梁(1)

中国人原本是世界上最骄傲的民族。他们自认为是世界上最文明、最强大、最光荣的种群。中国领导世界,中国统治四夷,中国人高高在上,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思维定势。中国人在乐于“教化”那些“非我族类”的同时,也不免轻之贱之,认为他们是不完全的人类,甚至半人半兽之身。所谓“南方蛮国,从虫;北方狄,从犬;东方貉,从豸;西方羌,从羊。此六种也。”(许慎《说文解字》卷四)在嘲笑和污辱这些民族时,中国人从来都不加掩饰。

在汉族人看来,这种安排是天经地义的。宋儒陆九渊说:

“圣人贵中国,贱夷狄,非私中国也。中国得天地中和之气,固礼义之所在。贵中国者,非贵中国也,贵礼义也。”(《陆九渊集·大学春秋讲义》)也就是说,中国高贵,四夷卑贱,这是上天的安排,因为全世界只有中国才得了天地中和之气。宋人石介说:“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乎内外,所以限也。”同样是说,中国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居天地之中,而其他国家,居天地之偏,这是上天有意的安排。

然而,1276年,中国人的世界颠倒了:大宋王朝被掀翻,蒙古骑兵的铁蹄一直踏上了海南岛。“夷狄”成了整个中国的统治者。

蒙古人是汉民族遇到的最善于使用暴力的少数民族,“屠城”

是他们最广为人知的战争手段。“凡抗拒他的帝王、君主、城镇长官,成吉思汗统统予以消灭……毫不夸张说,原有十万人口的地方,所余的活人不足一百。”(《世界征服者史》)虽然蒙古人在东亚进行的屠城要少于中亚和欧洲,但中国史书上关于“屠城”的记载仍然比比皆是:

1213年攻密州,屠之。1216年攻广宁,除工匠优伶外,悉坑之。1219年,屠绛州。“肃州城破,有旨尽屠之。唐兀人昔里钤部请入城救其家族,于是幸免者仅一百零六户。”(《元史》卷122)……1229年窝阔台继位后,屠城渐少。但据说伯颜攻宋时仍然屠城二百。

可以想象,在蒙古征服中国的过程中,人口损失是何等惊人。

蒙古军长驱直入两河山东时,“所过无不残灭,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金帛子女牛羊马百皆席卷而去,屋庐焚毁,城郭丘墟矣……”

“既破两河,赤地千里人烟断,燕京宫室雄丽,为古今之冠,鞑人见之惊畏不敢仰视。既而亦为兵所焚,火月余不灭……”

“鞑靼过关,取所掠山东两河少壮男女数十万,皆杀之……”

蒙古攻灭金朝之后,进行过一次人口统计,发现金国境内的人口,比战争之前,减少了百分之九十。四川在宋代曾繁盛一时,人口近两千万。蒙古大兵过后,仅剩八十万……事实上,汉民族能继续存在,都是一桩幸运。与汉民族的征服不一样的是,蒙古人的征服并不宣传什么“替天行道”“吊民伐罪”。草原民族从不掩饰他们征服的目的,他们一直视汉人为猎物。征服了汉地之后,蒙古贵族们认为“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打算把汉人统统杀光,把广大中国变为一片牧场,事实上,他们在俄罗斯的许多地方已经这样做了。幸亏耶律楚材向蒙古大汗百般解说,说留着汉人剥削他们比杀掉他们有利百倍,才使汉人免遭灭族。

有位着名的外国学者说过:“鞑靼统治不但压迫了为其牺牲品的人民,并且凌辱而且消磨了他们的灵魂。”

由于华夷之辨独盛,所以蒙古人在中国所遇的抵抗是他们征服世界的过程中最为顽强的。事实上,南宋军队虽称软弱,但是也涌现了众多铁骨铮铮的人物:襄阳之围,宋人坚守了五年。1275年的常州之战,数千守军战斗至死,只余六人,反背相柱,杀敌多人后才壮烈殉国。元兵围扬州,守将李庭芝誓死坚守,甚至南宋太皇太后亲自劝降也拒不接受。他们杀掉元朝的招降使者,焚招降书于城上。“城中粮尽,有自食其子以坚持者”……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数十年的抗元战争,最可怕的后果是消耗掉了汉民族最精英的人物。那些有血性、有骨气、有胆量的人都大面积地被消灭。上文所提到的常州之战,“知州姚訔、通判陈照、都统王安节、刘师勇,力战固守”,巴延反复派人劝降,“遣人招之,譬喻百端,终不听”。在全部守军战死之后,“巴延命尽屠其民”。那些给守军提供了支持的平民百姓皆被屠杀,全城仅七人伏桥坎得免。

有人说,在文天祥赋诗而死,陆秀夫负幼主蹈海而亡后,中国作为一个文化体已经灭亡:“崖山之后,已无中华。”这一方面是指中国文化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另一方面也指中国的脊梁已被打断,中华精神已经灭绝。

和后来精明的满族人不同,粗豪的蒙古人以赤祼祼的征服者心态来对待汉人。他们的手段刚性有余而柔性不足。难以想象的屈辱不由分说地倾倒到活下来的中国人头上:蒙古人将全国人分为四等。汉人(北方汉族)为第三等,南人(南方汉族)居于最低层。

四等人之间的待遇当然是不同的:蒙古人杀死汉人,只需打五十七下,征烧埋银。而“汉儿殴死蒙古人”,则要处死,并“断付正犯人家产,余人并征烧埋银”。

蒙古王公经常突然间把汉人从肥沃的农田上逐走,任凭农田荒芜,生出野草,以便畜牧:“今王公大人之家,或占民田近于千顷,不耕不稼,谓之草场,专放孳畜”。(赵天麟)蒙古大汗可以随时把汉人视如生命的农田,连同农田上的汉人,赏赐给王公功臣。汉人忽然间失去他祖宗传留下来的农田,而自己也忽然间从自由农民沦为农奴,却没有地方可以申诉。

汉人们每二十家被编成一个“甲”,由北方派来的蒙古人做“甲主”控制,这个蒙古“甲主”的吃穿花用,要由这二十家共同负担。许多甲主为所欲为,“衣服饮食惟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

汉人活得如同囚犯和奴隶,甚至生活起居都要由蒙古人控制。

晚上一更三点之后,禁止出行,禁止点灯,禁止活动,直到早上五更三点:“一更三点钟声绝,禁人行。五更三点钟声动,听人行。”(《元典章》卷五十七)

不仅是几十家共用一把菜刀,汉人还不得学习拳击武术,不得乘马,也不许用马来拉车,甚至不许用马耕地。还有一项十分奇怪的规定:禁止汉人买卖竹子。原因是因为竹子可用于弓箭。

对蒙古人来说,汉人和南人存在的理由是给蒙古贵族提供劳力、粮食和酒。在蒙古统治者眼中,汉人与牲口,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民族歧视粗暴地践踏了汉族人的心灵。“整个汉民族在自己的家园里失落了自我,失去了立足之地;在有着辉煌历史的故土被打入监狱,汉民族和它的心理皆受到巨大伤害。”这种屈辱对汉人的心理打击是空前而致命的。

从地主到贫民,全体中国人都生活在不公之中:元帝国的特征之一是官员数量特别多,人浮于事。一块玉石的发掘或一张弓的制造,都会有若干官员管理。因此政府效率低下,贪污腐败横行。

蒙古官员断案判狱,根本没有公平可言,因为他们都是目不识丁的贵族,“高坐堂上,大小事务一切付之于吏,可否施行,漫不省录”。吏员有了权,就拼命敲诈勒索,遇到讼事,“事事不为断决。至于两词屈直,显然明白,故为稽迟”。

旧有的纲纪、伦常、道德标准都被打碎了,金钱主宰一切。那些富商大贾,上与权豪贵要勾结,下则买通关节衙吏,颠倒黑白,为所欲为。民众的道德水平迅速滑落,社会风气持续恶化,元代杂剧中,泼皮无赖、贪官酷吏、权豪势要、地痞流氓成了主要角色,手足相残、妯娌成仇、杀夫夺产、嫁祸亲人、嫌贫悔亲,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成了大部分元代杂剧的主要情节。

在这样一个屈辱、不公、没有希望的世界里,中国人的心理由失衡直到扭曲,人们由被动苟活,渐渐演变成主动的流氓化生存。

流氓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的侠文化。侠以武犯禁,冲破了社会规范之后,侠士分成了两途。一途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另一类则变成了流氓、纵横家和食客,他们在各个权势中心奔走流动,鸡鸣狗盗,唯利是图,什么都敢做,所谓“日暮而途远,故倒行逆施”。侠与流氓的共同点是都蔑视社会规范,纵横于王法之外。不同点则是一个有精神追求,一个没道德底线。至于生存方式,侠客单纯以暴力为生,流氓在暴力之外,更愿意用欺诈、恫吓等所有成本更低的手段。

随着中国历史的演进,流氓这个阶层也不断发展变化。早期的流氓身上还残留着几分侠义基因,比如三国时代那个以除三害闻名的周处,年轻时凶暴强悍,争强好斗,被乡人认为是地方三害之首,后来因一念之变,又成为除暴安良的英雄。

事实上,汉代的流氓并不畏权力。他们敢于袭击官吏,甚至介入上层政治斗争:“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城中薄暮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枹鼓不绝。”也就是说,长安城中的流氓少年们专替别人刺杀官吏,他们以三色泥丸为分工:摸到红丸的负责杀武官,摸到黑丸的负责杀文官,摸到白丸的负责治丧事。到了薄暮时分,他们就纷纷出动,劫掠行人,死伤不绝。这分明是介于强盗和流氓之间。

唐代流氓,亦如唐代其他事物一样,作风鲜明,明火执仗:

“或危帽散衣,击大球,尸官道,车马不敢前。”戴着高帽,散着衫袍,在街上或击球或横卧,行人车马不敢上前。他们大多绣着“文身”招摇过市:“率髡而肤札,备众物形状,恃诸军张拳强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胛击人者。”其中有一唤张干者,在左膊刺上“生不怕京兆尹”,在右膊刺上“死不畏阎罗王”。

随着宋代市民社会的兴起,流氓阶级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市井之中的重要角色。不过,从宋代开始,随着专制统治的细密化,流氓阶层的集体性格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们很少再公然挑战国家权力,而是越来越倾向以欺诈手段生存。流氓文化中的豪气率性越来越少,流氓们变得越来越肮脏和油滑。在宋代,流氓的奸骗、讹诈、乞赖、放刁等各种巧取行为激增。史籍中有大量关于宋代流氓欺诈花样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