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看姜如蓝终于抬起头来,一直沉默的司机开口了:“小姐,你是要去烟罗山?看这天气,待会儿怕是有暴雨。”
姜如蓝皱了皱眉:“下午那会儿看天气预报,没说今晚会有雨啊。”那司机笑了笑:“咱们这边临海,夏天里雨水频,有时说来就来,天气预报哪里作得了数。”
姜如蓝看向他:“如果下雨的话,还能上山吗?”
那司机掰了掰后视镜,笑了两声:“要不我问您呢,您是一定要上山吗?如果待会儿雨下得大了,我顶多能把您送到山脚。”
“为什么,上山的路不是早都修好的吗?”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司机一边打轮转弯,一边说,“这座山偏僻,景色也不好,无论我们当地人还是游客都不乐意来。所以这条路当年只修了一半,后来就一直搁置着。到了半路上,再往上开就是土道。我这车底盘低,下雨天路也泥泞,我怕开上去了,下不来。”
“我再给您加点儿钱,您就把我送到半山腰的停车场就行。”姜如蓝皱着眉头,她也不是想装暴发户,可这种情况,如果真被丢在山脚下,又是黑天又是大雨,临时让她上哪找车去。
“这还真不是钱的事儿。”那司机啧了两声,“我这开车只是当个营生,您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车要是卡在半路,您让我怎么着,找拖车来一次就得五千块钱。”
好像为了响应司机的这句话,几乎没过几分钟,窗外就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打在车窗上,映得姜如蓝面容一片雪白。那司机叹了口气说:“我说小姐,这天气确实不好,那山上也没什么好玩的,要我说你不如改天再去。”
“我不是为了玩去的,我们公司在那儿组织了个活动,不去不行。”姜如蓝正烦着,手机铃响起来,接起来,是罗妃的声音。
“小姜,到了吗?”罗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好像刚做过什么剧烈的运动。
“还没。”姜如蓝也不掩饰语气里的焦躁,“外面下雨了,司机说不上山,我这正愁呢。”
“司机说不上山那就对了。我刚坐池然的车过来,到了最后车死活开不上来,卡在一个黄土坎上,你说这都挑的什么破地儿啊!”罗妃越说越气,气喘吁吁地道,“裙子白买了,鞋也白换了,刚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只鞋的鞋跟儿还断了,倒霉死了。早知道就早点儿过来,你不知道,刚才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我整个一豌豆公主,彻头彻尾的落汤鸡!那些女人个个端得跟皇后娘娘似的。”
姜如蓝笑着调侃了句:“这么说,Boss应该带着Boss他妈一起出场亮相啊,不然上哪儿给你整二十层床垫子检验真身去。”
“小姜,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调侃人了。”罗妃娇嗔了句。远远听到池然喊了句什么,罗妃加快语速说:“哎,我等会儿再给你打电话。等到了地,你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先等着,我让池然想办法接你去。”
“要不……我就不去了吧。”姜如蓝说得很慢,这么说,纯粹为了试探对方的反应,“反正那几个客户我事先也没见过,你跟人家也聊得挺好的。”
“哎,你可别!”罗妃连忙阻止,“你这说好要来临时变卦,你让我待会儿怎么跟萧总交代啊?”
“本来就是天气不好,他们选的这个地点也不合适。”姜如蓝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而且人家池然刚把车开上去,你这又让他开车下来接我,这不是折腾人嘛!”
“不折腾他折腾谁?”罗妃反问了句,随后又安抚道,“好了’你也别打退堂鼓了。反正都快到地方了,池然一上一下顶多四十分钟,你就在那儿等着,坐车里,让司机打着表。”说完,也不等姜如蓝回答,罗妃直接挂断了电话。
或许是电话里罗妃讲话的声音太大,那司机张口就道:“小姐,我这儿有把伞,您拿着等人用吧。我就不陪您在山脚等了。这时间也不早了,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说话间,又拐过一个弯,车前灯照亮前方的一小块路。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公交站牌,以及一个避雨亭。
姜如蓝付了车费,从司机手里接过伞,撑开伞走下车。
雨下得很急,且一路被风刮着,都是斜着飘下来的。姜如蓝有些吃力地打着伞走到避雨亭下,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刚八点过一点。在原地站了十来分钟,姜如蓝冷得有点儿受不住了,搓着手臂在亭子下来回踱着步。手机上收到一条信息:池然说路比之前还不好走,估计要等挺久的,你先慢慢往山上走吧,你俩应该能在半路碰上。
姜如蓝穿的鞋子跟不算高,三公分的高度,走起路来并不碍事。刚上山的这段路是比较正常的柏油路,偶尔有个小水坑,绕过去就是了。可等她走了二十来分钟,眼看前面就是一片泥泞的黄土路时,姜如蓝是真的走不动了。
拿出手机看了眼,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再定睛一看,姜如蓝的心突然凉了下去一没有信号!
姜如蓝硬着头皮往回折了一小段路,依旧显示没有信号。远处突然闪过一片亮光,姜如蓝抬手挡眼,就见一辆白色吉普颠簸行驶着朝自己的方向驶来。车子在距离她只有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姜如蓝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她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出了错,可是这种本能的直觉曾经不止一次救过她的命。车前灯很刺眼,白色的车子上溅上不少泥点,静静趴卧在那儿,如同一只暂时安憩下来的兽,只等主人一声令下,蓄势待发准备发动攻击。侧面的车窗一片黑色,应该是贴了黑色的膜纸,不妨碍里面的人看外面,但是外面绝对看不到车里的情形。
车子正、副驾驶上各坐了一个人,她看不清那两人的长相,可从大致轮廓还是不难判断出,那两个人中没有一个是池然。
下雨夜,郊外山路,临时掉头离开的司机,中断信号的手机,还有下午时罗妃缓缓举高的紫色裙子,以及不久前的安抚电话……一点一滴,看似毫无联系、平淡无奇’可是当大脑被这其中的某个景象触动,所有的一切,突然都有了精准的意义,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如同被一条线串起来的珠子,可这串珠子,是能要人命的!
姜如蓝后退半步,转身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姜如蓝扔掉雨伞,扔掉手上的购物袋、挎包,只紧紧攥着那只手机。天空突然打起了响雷,雨下得更大了,雨点砸在人脸上很疼,山间清冽的风迎面袭来,蕴含着山野间植物特有的清新味道。姜如蓝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口哨声、调笑声,以及……枪声。
如果对方用的是手枪的话,姜如蓝根本不会停下脚步。因为人在疾速跑动中被手枪打中的几率很低。可从身后的响动判断,对方用的明显是可以扫射的机枪。姜如蓝原本也不是直线向前跑,听到这种动静,立刻朝左手边的树丛跑去。一片黑暗之中,眼前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伸手扒开交缠的枝条,大步迈过半人高的野草,脸上、腿上不时传来些微的凉意,随后就是浅浅的刺痛。姜如蓝知道,那是肌肤被野草和枝条划破的触感。可她不能停。
身后,男人追逐而来的脚步声,伴随着咒骂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纠缠,姜如蓝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参加过任何体能训练,再加上在雨中走了将近半小时的山路,感冒也没好利索,很快就气喘吁吁,大腿和手臂的肌肉都向大脑传达着疲惫的信息。姜如蓝紧咬着牙,依旧没能控制住牙关传来“咯咯”打战的响动,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泪。身后那两个男人骂人时偶尔夹杂着几个西班牙语单词,对方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罗妃前后不一的解释,以及下午和晚上的步步为营,也都显示她是听人命令行事,而这个人正是一年多前与魏徵E在同一天殒命的哥伦比亚大毒枭——达拉斯?莫拉斯。
她之前的猜测没有错,酒店地毯上的红玫瑰,电梯里收到的示威短信,还有卫生间镜子上用口红撰写的法文,那种他用左手书写法文时特有的笔法,无一不证明着一点:当年那个恶贯满盈的大毒枭达拉斯?莫拉斯还活着。
那样充满着罪恶和杀孽的一个人,一年半了,竟然一直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而她的爱人,却已经不在了。
姜如蓝一边跑,一边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水滴,从前每一次因为魏徵臣掉眼泪的时候,她都会在心里骂自己:胆小鬼,不许哭!她的爱人还没找到,她这样掉眼泪是在哭丧吗?认识萧卓然以后,每一次哭,原因都和从前不同,她因为他不肯跟自己相认而哭,因为他漠视自己的生命而哭,更为他总是逃避与自己的过去和感情而哭。可是自从前天那晚知道真相之后,她再也哭不出了。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身后达拉斯的爪牙正在疯狂追捕她,从前朝夕相处的同事竟然也是他布在身边的暗棋,那个曾经被所有人以为已经在这个世上灰飞烟灭的罪犯,在这种时刻出人意料地强大起来,如同头顶上方铺天盖地抛将下来的夜色,如同这眼前看不穿的树丛和荆棘,如同脚下崎岖不平的泥泞道路,让人不能自控地从内心深处软弱下来,让人忍不住想要跪下认输,可是她怎么可以认输?她怎么能对着害死自己爱人的罪魁祸首跪地求饶?即便是死,她也不会多吭一声,可是只要想起魏徵臣,她就忍不住地落泪想哭。
这世界这么大,可她已经没有家。她的爱人,她此生的信仰和追求,她生命里曾经有过的唯一光亮,如同深夜航海时眺望的灯塔,如同人在绝望时紧紧环抱的浮木,如同她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哭着从床上坐起来时的呢喃,她的爱,她携刻在心尖最柔软处、深入骨髓的爱恋,就那样无声地消失在这个世上,连尸体都找不到,连个念想都不给她留。
她怎么能忍住不哭,她如何能抑制心头涌起滔天的愤怒。她恨达拉斯,恨罗妃,恨她自己的软弱无能,更恨老天的不公。为什么坏人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好人却要跟心爱的人生离死别?她幼年失去父母,从小寄人篱下,别人有着轻松惬意的青葱年华,她从十八岁起每天都在训练场奋战到深夜。她曾经以为这世界上,老天爷给她的唯一馈赠,就是魏徵臣对她的爱和疼宠。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小小的甜蜜赠予,而后要她偿还的是难以承受的痛。
越是哭,越是愤怒,脚步和呼吸越是沉重。姜如蓝知道这是逃跑和搏斗的大忌,可她现在整个人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再一次迈开步子朝着前方狂奔,她突然觉得脚下一空,低头看去,苍翠的灌木丛下竟然一片悬空,下面滔滔江水汹涌流过。姜如蓝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扒拉住身体两边的什么东西。可握在手中的不是松动的泥土,就是扎根不深的小草。黑暗之中,她看到其中一个男人的脸,那个人面容黝黑,留着络腮胡,典型南美洲男人的样貌,看向她的目光中,竟然还带着一点儿惊恐。她看到他伸出手来想要拉她,另外一个男人也咒骂着凑上来,意识模糊间,姜如蓝听清了他说的话:“你快把她弄上来,不然我们都得玩完!”
复仇的海水浇熄了求生的本能,堙没了她的整个心胸。姜如蓝突然放弃挣扎,朝那两人微微一笑,松开手,任由身体顺着泥土和峭壁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