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经历的许多个漫长磨难中,最揪心、也最无可柰何的一段等待和煎熬。
醒来的时候,姜如蓝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疼,那种疼在她试图坐起来的时候达到极致。天依然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身旁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姜如蓝的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以前听一些前辈讲过,说从高处落下最怕摔到的两个部位,一个是头,一个是腰。她坐在冰冷的水里,默默地数了十个数,试图平复下心绪,而后深吸一口气,左右轻轻摇晃着腰……还好,应该没有伤到骨头,腰部和后背磨破皮是必然的,很可能还会有大片淤青。这都不要紧,她在野外生存的最高纪录是四十五天,只要有水、有树、有阳光,她就一定能活下去。
身体浸在冰冷的河水里,身上的裙子布料紧紧贴附着肌肤,脚掌上、小腿上、身体许多地方都沾着泥沙,她现在急需站起来,找个地方生火取暖,顺便煮些热水擦拭身体,让自己暖起来。否则以目前这种情况,如果她不能在短时间内走出这片山地,一个小小的伤寒感冒也可能要了她的命。可是她现在确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姜如蓝揉着自己的膝盖,静静在水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感觉到身体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才撑着一块比较稳固的石头,试着慢慢站起来。
她的手机是从国外网站购买的定制机型,并不怕浸水,但是这里没有信号,并且电量在一点点地消耗。姜如蓝扶着河边的一棵大树站稳身体,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最终选择把它关机并塞进自己的内衣。
经过之前那场大雨的洗礼,河水涨高不少,岸边的石头和树木都湿漉漉的,又是一天中最冷的深夜,她即便有可以打着火的工具,也很难点起火来。姜如蓝从大腿内侧摸出瑞士军刀,这把武器还是当年魏徵臣亲手交给她的,里面有指南针、打火石和放大镜,非常适合在野外生存的时候使用,她会把这东西随身携带,一是多年来养成的防身习惯,二来也是因为这是魏徵臣留给她的极少数几样东西之一。她日日夜夜带在身边,无非也是留个念想,没想到这次却救了她的命。
姜如蓝站直身体,打量着附近的树木,往高一些的地方走,应该会有未被雨水全部浸湿的树木,可是那样意味着她要冒更大的风险。她现在固然需要取火,可是一旦点燃火焰,很可能会招来之前那两个人。听他们之前交谈的意思,这次奉命而来应该是为了活捉她,而且既然把她诱骗到深山老林,他们自己对这片地方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应该知道刚才那个高度摔不死人,也就不会轻易放弃寻找她的踪迹。姜如蓝越想越觉得心惊,下午那时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罗妃,尽管有所怀疑,她没有切实证据,单凭感觉和一些不连贯的推理,到底也不能确定什么,心里始终对自己会那样怀疑一个同事感到些许抱歉。现在看来,只能说罗妃的演技太好,而她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萧卓然的出现迷昏了头。
罗妃强势、善妒,且毫不掩饰对萧卓然的喜欢和追求,这跟都市里那些正常的白领几乎毫无二致。她时而对她掏心掏肺,时而又跟她相互竞争,姜如蓝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人,也反感她的装腔作势,可是时间长了,到底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真实性情。凭良心讲,她到后来甚至都不怎么讨厌她了,因为她觉得罗妃固然有不好的地方,但她活得比自己真实多姜如蓝一面想着,一面笑自己的痴傻。她真是被萧卓然迷得晕头转向,先是完全分辨不出他跟魏徵臣有许许多多细节上的不同,再是没能准确判断罗妃在卓晨这段时间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而从今天下午到晚上的种种再次证明了她的愚蠢。罗妃的伎俩并没有多高超,而是她太缺乏警惕,完全没有一个身为警务人员的自觉。
不能生火,但还是要努力取暖的。姜如蓝扶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感觉身体渐渐缓过劲儿来,便开始原地小步跑着做热身运动。关机之前她最后一次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折腾到现在这会儿,应该也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再过不久,天就该亮了。姜如蓝情不自禁地咬住唇,天亮之后,温度会上升许多,她也不必烦恼取暖的问题,但比取暖更严峻的问题也随之来临,她该如何在白天逃出生天。
夏季天亮得早,姜如蓝就着河边的水洗掉身上沾着的泥沙,感觉身体清爽了许多。鼻子有些鼻塞,嗓子也开始隐隐作痛,她知道这是之前没好利索的感冒病症又犯了,好在还没有出现头疼的状况,不过整体的形势也不容乐观。太阳只在天际露出一道金边,些微的光亮照在身旁的河水上,波光粼粼,别有一番温暖耀人的美丽。姜如蓝无心欣赏美景,拿出指南针辨别方向,她最终决定还是沿着河流向下游走。尽管这样遭遇敌人的可能性很大,可至少也证明她离城市越来越近,而且她现在体力不支,勉强上山她的体能消耗会加快,很可能敌人还没出现,她自己就先病倒了。
一路走走停停,脚上的鞋子走山路实在遭罪,不用看也知道脚后跟儿那里应该磨出血泡了。可是她没有其他选择,光脚走这种路更不现实。姜如蓝咬咬牙,从内衣里掏出手机,打开来观察信号。端木那边派来的人应该昨晚就抵达H市了,找不见她的人影,应该会立刻向总部汇报。只要能有一点点信号,让她跟端木取得联系,她很快就能获救。
姜如蓝就是用这样的信念激励自己,一边尽量保持匀速前进。她不敢想更多的东西,不敢去思念魏徵臣,因为那会让她越发软弱;也不敢去设想萧卓然或者端木派来的人有可能会遭遇的危险,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自身难保。
山间的河道弯弯曲曲,姜如蓝行走的方向恰巧是朝东,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这段路程也变得越发艰难。除却眼睛和皮肤的不适,姜如蓝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危险。如果一直是面朝阳光行走,她的体能消耗会比正常情况加快许多,而且精神也容易感到疲倦,最可怕的是,如果从斜前方冲下来一个人,因为太阳光的折射她根本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姜如蓝的脑子里刚浮现这个念头,好像是为了应验她的这种危机感,就听右手边的山坡突然传来一阵碎石和着泥土滚下的声音一姜如蓝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前一晚她在暴雨中滚下山坡,如果没有雷声和雨声的遮掩,也应该是这种声音!
姜如蓝收住脚步,左手还握着不久前从道边捡来的一根树枝,那根树枝很粗,也结实,但是并不沉重,恰巧一端还有一个回弯,非常适合做行走山路时的拐杖用。攥着拐杖的手指缓缓收紧,姜如蓝另一只手据起裙边,摸向大腿内侧的军刀,她的动作其实并不显眼,除非对方在距离她十米之内的地方,又或者……对方拿了望远镜。
手刚摸到瑞士军刀,就听砰的一声闷响,一道剌目的金属光从她眼前飞快地掠过,擦过面前一块凸起的圆石,随后噗的一声,落入另一边的溪水之中。姜如蓝目不斜视地望着石头上的擦痕,那种痕迹她从前再熟悉不过,对方有枪,而且是手枪。开枪的人用意再明显不过,对方在用枪说话:别轻举妄动,否则’当心小命。
姜如蓝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右手的手指明明已经触到刀柄,可她此刻一动都不能动。她不知道对方现在有多少人,有多少把枪,更不知道对方是像昨晚那两个人一样,只想将她活捉,还是真如刚刚开枪的警示这般,根本不在乎她是死是活。
头顶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天光大亮,如同彻底掀开帷幕的盛大舞台,而她就是站在这个空旷舞台上的唯一演员。左手边是一条湍急流淌的河流,她离得如此之近,甚至能嗔闻到山间河水特有的生鲜味道;右手边是一道离地足有三层楼高的悬崖,她昨晚就是从那上面滚落下来的。那上面有低矮的灌木丛,有轻而易举就能划破人肌肤的野草和藤蔓,沿着悬崖滚落下来,会带下大量的泥土和碎石,人或许会伤得不轻,但绝不至于死人,因为这处悬崖并不是只有坚硬岩石的绝壁,而是带着松软泥土的斜坡。再下来,距离她目前所站的位置比较近的地方,是一棵又一棵髙大苍翠的白杨树。树皮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银光,树叶绿油油得发黑,随着天气越发炎热,知了的叫声也越发热闹起来。此时此刻,姜如蓝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将她前后左右的地理情况在脑海中形成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俯瞰图,可是即便如此,因为眼前的太阳光晕的缘故,她的眼前基本一片白光,间或有一两串彩色的光圈从眼前盘旋飞过。
她,不能动。
不单是因为对方已经用枪瞄准了她,但凡她有些微小动作,都有可能随时毙命;更因为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根本没有可以迅速逃避的可能。河水固然湍急,可水既不够深,也不够宽,她就是跳进水里,顶多也只能踏河而过,而这根本是不要命的做法。瞄准她的人应该就在右手边的悬崖上方,而之前那些碎石滑下的声音,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对方派来打前锋的。也就是说,现在无论斜坡上下,都已经是对方的人了。
姜如蓝微微抬下颂,眼睛轻轻眯起,暴雨过后的日光比从前更加暴烈,但山间从不缺少山风拂过。皮肤已经晒得发红发烫,偶尔一阵风吹过,依旧能带来不少凉爽和抚慰,毕竟这还只是初夏的天气。
“丁一,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无情。”一道有些沙哑的男声从斜上方传来,说话间,就听砰的一声,又一颗子弹沿着之前的轨道从姜如蓝面前划过,圆石上的刮痕更重了。男人低哑地笑了一声,“或许,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一声‘姜小姐’?我听他们都是这样叫你的。”男人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异域口音,说话的声音又比常人低沉许多,不仔细听的话很难完全听清对方都说了什么。
姜如蓝依旧一动不动,整个人好像钉在原地,只有离得极近才能看到她睫毛的轻轻眨动,以及眼底渐渐泛起的红色。
见姜如蓝没有任何回应,那男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怒火,抬手搡了把身边的人:“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眼角瞥到一片明媚的紫,那种紫色,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浓稠得如同暴雨来袭前的海上夜空,到了明亮的太阳光下,却明媚得耀眼,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姜如蓝紧抿着唇,她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这种紫,同时她也知道了男人身旁站的是谁。与她同一天进入卓晨工作,从前没少对她挑三拣四,总当着她的面对萧卓然频频示好,却渐渐让她觉得真实得可爱,那个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此时都穿着同一件紫色长裙的女人,姜如蓝将那两个字叩在唇齿之间,无声地咽下喉咙。
不是罗妃演技有多精湛,而是她太愚蠢。一年半的颓废生活让她丧失了本能的警觉,跟萧卓然以假乱真的重逢让她冲昏头脑,她太大意了。
“姜如蓝,”熟悉的嗓音没有了往常的娇媚,听起来冰冷干涩,仿佛没有一丝情感,“把东西交出来,首领会考虑留你一命。”
太阳越升越高,几乎可以当得“烈日当空”四个字,山谷里静悄悄的,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欢快流淌。姜如蓝渐渐觉得后脑和脖颈越来越沉重,她微微垂下眼,紧紧抿着的嘴唇因为干裂已经粘连在一起,只要稍微张张唇,就会撕下一块皮来。
姜如蓝依旧没有讲话,一方沉默不语,另一方硝烟弥漫,显然后者更容易按捺不住爆发。又一个男人忍不住说话了:“你们两个在等什么,咱们不是有那小子在手吗,还怕这娘们儿不听咱们的话?”
“他毕竟只是她的同事,我们共事也就才三个月……”罗妃说话的声音很低。
尽管很低,姜如蓝到底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同时心里一惊,他们抓了人质在手,是谁?
按照她今天早晨的分析,如果从昨天中午罗妃主动联系自己开始,一切就都为了引她入局,那么也就没有萧卓然跟人谈生意并让他们找回自己一说。萧卓然应该早就从枫国酒店离开了,而且他这段时间跟沐锦天走得很近,人身安全应该不成问题。那么他们口中的“她的同事”,应该就只有池然一人了。
“臭小子,骨头倒是挺硬!”不远处传来身体碰撞的声音,几乎是本能的,姜如蓝微微一侧头,就见最近的一棵大杨树下,肌着一个穿衬衫西裤的年轻男人,另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迷彩T恤和长裤,双手端枪,一只脚踩在年轻男人的背上。
中年男人留着一脸络服胡,头发乱蓬蓬的,一身肌肉练得有些夸张,皮肤晒得棕黑。这样的外貌和打扮,姜如蓝并不陌生,一年多前他们在哥伦比亚开始前期工作时,达拉斯身边就多的是这样的当地人,还有为数不少的中国人。这一点在得知达拉斯那位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拥有一半中国血统后,也就不难理解了。再看趴在地上的那人,黑色短发,白色Hermes衬衫,亚麻原色休闲裤,一身打扮跟四人初来H市时如出一辙,姜如蓝皱了皱眉,她记得从前在公司时,池然绝不会连着两天穿同一身衣服。
中年男人似乎也看出了姜如蓝的怀疑,踩在年轻男人后背上的脚用力跟了跟,低头啐了口唾沫:“你他妈的再不吭声,当心我一个枪子儿崩了你。”
姜如蓝清晰地看到男子紧紧攥着的拳头,以及猛地弓起的腰背线条,那一脚应该踩得很重。
没等到姜如蓝发话,罗妃倒先开口了:“你那么踩着他,估计连气都嗤不顺,还怎么出声讲话?”
“你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讲话,这会儿倒替这臭小子求起情了。”那中年男子嘿嘿笑了两声,“罗大小姐别是玩谍中谍上了瘾,跟这小白脸儿假戏真做了吧?”
罗妃一张俏脸冷若冰霜:“别以为首领让你跟着走这一趟,你就跟我们一样了。”她微微侧过脸,看了眼身边站着的男子,“克拉,你带来的人,你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