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艺文志》所收医卜星相诸家的书,其中必有一部分代表古代的民间常识和迷信,那是阴阳家的祖宗;也有一部分代表秦汉二百年中新起的民间常识和迷信,那是阴阳家的子孙。
这好像《周易》起于卜筮之书,经过学者的提倡,便成为易学。从此以后,卜筮之学便挂上伏羲、文王、周公、孔子的招牌了。故卜筮是易学的祖宗,又是易学的子孙。
齐学与神仙家
齐学还有一个很大的支流,就是神仙家,原来叫做“方仙道”。《史记》(卷二八)说: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
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汉书》二五作元尚)、羡门子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
《史记》此节的文理不很清楚,年代先后也不很分明。我们细看此段,可以作这样的说明:三山神仙的传说起于渤海上的民间,燕齐方士于是有方仙道,方仙道即是用“方”(方是术,如今说“药方”之方。古所谓“方”,有祠神之方,有炼药之方)来求得仙之道,目的在于“形解销化”,即是后世所谓“尸解”。
这种流行民间的传说与方术大概在邹衍等人之前。燕齐的君主有信奉此道的,于是有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的举动。
此种事未必与邹衍有关,而邹衍的阴阳五行学风行之后,燕齐的方士遂也用阴阳家的思想来发挥他们的方仙道,于是阴阳家遂与方仙道打通做了一家人。
宋毋忌等人都没有邹衍那样的盛名,故燕人的方仙道遂被齐学的阴阳五行所吞并,终于成为齐学的一个支流了。
大概早期的方仙道不过是一些神话与方术。后来齐学胜行,阴阳五行之说应用到方仙道上去,于是神话与方术之上便蒙上了一种有系统的理论,便更可以欺骗世人,更可怕了。(学者可看后世所出的《参同契》一类的书,更可以明白此理。)秦始皇时代,神仙之学的主要人物多是燕齐方士,而最伟大的是齐人徐(即福字)。始皇二十八年(前219),齐人徐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州,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
三十七年(前210),方士徐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乃诈曰,“蓬莱药可得,然常为大鲛鱼所苦,故不得至。愿请善射与俱,见则以连弩射之。”……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史记》六)这样大规模的殖民计划,带几千童男女,“费以巨万计”,又带武器和善射者同去,——这样大计划却用求神仙做招牌,这可见神仙之说在当日势力之大。
《汉书·艺文志》有神仙十家,书二百五卷。经过秦始皇、汉武帝的提倡,这一部分的齐学遂也成为中国国教的一部分。
齐学与黄老之学
古代无“道家”之名,秦以前的古书没有提及“道家”一个名词的。“道家”一个名词专指那战国末年以至秦汉之间新起来的“黄老之学”,而黄老之学起于齐学。齐学成了道家,然后能征服全中国的思想信仰至二千多年而势力还不曾消灭。
战国的末年,黄帝忽然成了一个最时髦的人物。什么缘故呢?因为齐学的范围一天一天的扩大,把医卜星相都包括进去了,把道德、政治、宗教、科学,都包括进去了。
这一个绝大的思想迷信集团,不能不有一个大教主。孔子的思想太朴素了,够不上做这个大集团的总司令;《周易》可以勉强用来点缀阴阳家的思想,但儒家的经典终嫌太老实了,装不下这一大堆“闳大不经”的杂碎。墨子·的宗教也相信祥灾异,认作天志的表现,这种尊天事鬼的宗教似乎最合齐学的脾胃了。但墨子·教虽信天鬼,而根本不信“命”;命定之说是自然主义的一种表现,信命定便不能信天鬼能赏善罚恶了。阴阳家虽然迷信,他们的根本学说却颇带有自然主义的色彩。阴阳消息,五行终始,都可以说是自然的现象。一德已终,不得不终;一德将兴,不得不兴。改正朔,易服色,都只是顺着这自然的转移,并不是用人事转移天命。
所以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吕氏春秋?应用篇》)你若不能顺应天命,天命不能等候你,他到了“数备”的时候自然会依着次第转移下去。
这种说法仍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说法,仍可以挂着“自然主义”的招牌。故这种思想比较接近老子、孔子,而不接近墨子·。
(《墨子·贵义篇》: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
墨子·日:“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
若用子之言,则是禁下行者也,是围心而虚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这个故事最可代表墨子·教不信命的态度)在老子、孔子、墨子·之中,老子提倡自然的天道,可以用作阴阳五行的招牌。老子的思想里又颇有一点玄谈的味儿,比较容易穿凿附会。但老子年代太近了,无论怎样把他的年岁拉长,——《史记》里有“百六十余岁”及“二百余岁”等说法,——总还不够“老”。于是齐学有另寻一位古人的必要。
这时候,各家学派都不嫌托古改制。儒墨子·皆称道尧舜,尧舜成了滥调,招牌便不响了。于是燕齐的学者和方士们便抬出一位更渺茫无稽的黄帝出来(孟子时已有“为神农之言者”)。《史记》说邹衍“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吕氏春秋》记五德终始,也从黄帝之时说起。可见邹衍的热心拥戴黄帝。
从此以后,老子之上便出了一位黄帝。医卜星相,阴阳五行,都可以依托于黄帝。于是黄帝便成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发明家,大科学家,大哲学家。于是齐学便成了“黄老之学”。
试看《汉书·艺文志》所收的书。
道家有
《黄帝四经》四篇
《黄帝铭》六篇
《黄帝君臣》十篇(原注,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
《杂黄帝》五十八篇(原注,六国时贤者所作)
附《力牧》二十二篇(原注,六国时所作,托之力牧,黄帝相)阴阳家有
《黄帝泰素》二十篇(刘向《别录》:韩诸公孙之所作,言阴阳五行,以为黄帝之道也)小说家有
《黄帝说》四十篇
兵家阴阳有
《黄帝》十六篇,图三卷
附《封胡》五篇(原注,黄帝臣,依托也)
《风后》十三篇,图二卷(原注,黄帝臣,依托也)《力牧》十五篇(原注,黄帝臣,依托也)
《鬼容区》三篇,图一卷(原注,黄帝臣,依托)
天文有
《黄帝杂子气》三十三篇
历谱有
《黄帝五家历》三十三篇
五行有
《黄帝阴阳》二十五卷
《黄帝诸子论阴阳》二十五卷
杂占有
《黄帝长柳占梦》十一卷
医经有
《黄帝内经》十八卷
《外经》三十九卷
经方有
《秦始黄帝扁鹊俞拊方》二十三卷
《神农黄帝食禁》七卷
房中有
《黄帝三王养阳方》二十卷
附《容成阴道》二十六卷(《列仙传》,容成公自称黄帝师。)
神仙有
《黄帝杂子步引》十二卷
《黄帝岐伯按摩》十卷
《黄帝杂子芝菌》十八卷
《黄帝杂子十九家方》二十一卷以上共计黄帝一个人名下有十二类,四百五十二篇书,又托名他的臣子的书八十七篇。黄帝的君臣共计书五百三十九篇!这位万知万能的黄帝,真可算是“通天教主”了。
此等书出于六国晚期人的依托,是汉朝学者所承认的,故刘向、刘歆父子的原注往往指出这些书是依托的(其中自然也有一部分是汉朝初期人添造的)。这些书虽不全是齐人做的,然而我们可以概括的说这些书都是齐学的作品。
如,《黄帝泰素》二十篇,刘向《别录》说:“韩诸公孙之所作,言阴阳五行,以为黄帝之道也。”此书是韩人所作,而宗旨却是阴阳五行的齐学,是要抬出黄帝来尊崇其学。
又如,医经中的《黄帝内外经》,虽不知是何人所作,但《史记?仓公传》说《黄帝扁鹊之脉书》是临淄元里公乘阳庆所传授,而仓公“不知庆所师受”。扁鹊、阳庆、仓公都是齐人,故此种书也是齐学。(参看《史记》一〇五,《仓公传》,可知齐学的医术多用阴阳立论。)邹衍、邹奭、公梼生以后,齐学的传授和演变都不可考了。《艺文志》所记,有闾丘子、将钜、南公、周伯,都不可考。但司马迁却在《乐毅传》末给我们保存了战国末年以至汉初的齐学传授的世系,如下:
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巨公(今本巨误作臣。依《田叔传》校改)。赵且为秦所灭(在秦始皇十九年以前,约当前236~229年),亡之齐高密。乐巨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乐巨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巨公,乐巨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史记》八十)又《史记》(卷一〇四)《田叔传》说:“田叔……喜剑,学黄老术于乐巨公所。”司马迁父子都学道家言,故他们记载黄老学的世系应该是有所根据的。但其中也有不可尽信之处。
《封禅书》中方士少翁称安期生为“仙者”,又齐人公孙卿说申公“与安期生通,受黄帝言”。
但《史记?田儋列传》论又说“蒯通善齐人安期生”,那么安期生又是战国最末期的人,至秦时尚存,故蒯通还同他相善。这年代与《乐毅传》所说颇相印证,大概可信。安期生渐渐变成仙者,是汉初几十年中的事。安期生的“本师”河上丈人就不可考了。
《老子》古注本有所谓“河上公注”,相传是“战国时河上丈人”注的;又说是汉文帝时河上公主注的(《隋书?经籍志》有河上公注《老子道德经》二卷;又说,“梁有战国时河上丈人注《老子经》二卷,亡”)。
大概两种注本同是依托的,未必实有其人,传说既久,一个人便分作两个了。
毛翕公以下的世系,大概都可信。
田叔(死约前145年)我们曾假定邹衍的年代约当前350~280年。从280年到汉初,这近百年之中,为齐学发展生长的时代,也就是黄帝出世行时的时代。这近百年中,齐学的大师闭门造假书,造出了假书都送给黄帝,力牧、风后、容成、太公、管仲等等人。黄帝一个人受惠最多。百年之中,他便成了全知全能的“通天教主”,而黄老之学也便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绝大“垃圾马车”。
前三世纪的晚期,秦始皇征服了六国,而齐学征服了秦始皇。五德终始之说做了帝国新度制的基础理论。求神仙,求奇药,封禅祠祀,候星气,都成了新帝国的重大事业。
这时候,一些热衷的人便都跑出去宣传“方仙道”,替秦始皇帝候星气,求神仙去了。一些冷淡的学者,亡国的遗民,如乐瑕公、乐巨公之流,他们不愿向新朝献媚求荣,便在高密、胶西一带闭户造假书,编造黄帝,注释《老子》。
过了不多年,时势又大变了。徐巿入海去不回来了,韩终求仙去也没有消息,卢生、侯生又逃走了。秦始皇大怒之下,坑杀了儒生方士四百六十八人(前212年)。
况且李斯又提出了焚书的政策,焚毁了天下私藏的诗书百家语,只许留下一些医药卜筮种树的书。“以古非今”成了绝大的罪名(前213年)。
那些兴高采烈,献方术,求仙药,候星气的燕齐方士,到这个时候,不但抹了一鼻子的灰,并且有些人受了活埋的死刑,有些人亡命不敢出头,出头的也不敢乱谈赤县、神州以外的九大州了,也无人乱谈“天地未生”以来的古史了。
而秦始皇不久也死了(前210年),李斯不久也死了(前208年),天下已大乱了,新创的秦帝国已土崩瓦解了。八年的大战祸(前210~202年)只落得一班丰、沛无赖做了帝王,屠狗卖缯的都成了开国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