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写短篇像跨越一个小水沟,开始与结尾都在把握之中;写中篇像过河,虽然很费些力气,但由于始终能看到彼岸,所以还是有奔头;写长篇完全像在人海里遨游,尽管你可以纵横驰骋,但你无论怎样努力,怎样拼命.也看不到尽头。从工程量来说,长篇最难写;但从艺术上看还是各有千秋,能写长篇的可能写不了中短篇。
问:编辑经常在我的退稿信上这样写:你这是长篇的材料,写短篇可惜了;或说你这是写短篇的材料,不要硬写成中篇,你认为材料多少就能决定写长篇和短篇吗?
答:我个人认为这个编辑的说法是错误的。长篇可以写几天中发生的事,就像世界名篇《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个学生从被学校开除往家走,只走了三天就写了16万字;中、短篇可以写一百年发生的事,用跳跃的手法,用不了几行字,就能从爷爷一下写到孙子。对小说种类来说,生活的素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法。
问:能写长篇的作家,写中、短篇一定是轻而易举吧?
答:事情恰恰相反,从我多年的创作感受和与诸多作家的交往中,我得出一个连我都感到莫明其妙的结论:一个不会写小说的人,往往能写出长篇,或是敢写长篇,但他绝对写不出短篇。文坛上确实有些杰出的小说家,可能不写长篇或暂时不写长篇,但都会写出优秀的中篇和短篇;但只能写长篇而写不了短篇的小说家,我没看到一个是有思想或有什么艺术见解的。有一些能一部一部写长篇的作家,可写出的短篇其臭无比,编辑往往都怀疑是业余作者冒名写的。而且这些只能写长篇却不能写短篇的作家,你只要与他接触一段时间,你就会斩钉截铁地认定,他们不但写不出中、短篇,而且也很难写出真正优秀的长篇来。另外,从业余作者的来稿可以看出,最不会写小说的人,寄来的稿子大部分都是长篇。
问:金庸等香港作家的武打小说风靡大陆读者,你怎么看?
答:我从来没看过金庸等香港作家的武打小说,但他们的名字却如雷贯耳。
最初听到一些读者交口称赞这些武打小说时,我总觉得这些读者的层次太低,可是后来我发现,一些很有水平,甚至是我挺佩服的学者也在赞美金庸等的武打小说,这就使我大吃一惊,不能理解。我想,可能是我们的读者从来都是处在被批判被教育的位置上读小说,压根就不敢想文学还有娱乐功能,实际上是处于绝对饥饿状态。因此,只要是外面进来的东西,就饥不择食,牛屁股上的苍蝇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涌上去,也就造成香港的武打小说走红。我们的一家名牌大学也为此昏了头,竟哈巴狗一样尊这些武林高手为文化祖宗。(笑声)问:你认为必须是高智商的人才能写小说吗?
答:恰恰相反,我认为智商高的人把什么事都看得那样明白,那样透彻,那样了如指掌,还有什么写小说的激情,例如:千百万人倒在血泊中,那是时代的需要,高智商的政治家一句话就把历史搞掂;狮子咬断斑马的脖颈,残忍地把它撕成血淋淋的碎片,高智商的科学家平静地说这是生态平衡。这样,他们就写不了小说,因为在他们高瞻远瞩的曰光中,无论多么残酷都是必然。
作家就不一样了,当他看到一只兔子或一只小鹿受伤,甚至是看到一裸树被割断,都会在心灵里留下伤口;女孩子一个忧伤的眼神+往往使作家浮想联翩,写出千古绝唱的爱情。智商在A的脑袋里就像固体的石块,情感在人脑袋里就像液体的水。智商的石块多了会使一个人更趋入实际;情感的液体多了会涌起缤纷的浪花,让人愈加浪漫。
所以作家经常面对惶惑而思索,而高智商的人却只面对思索而从不惶惑。
文学是块硬骨头
问:你为什幺爱好文学?
答: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面对这个简单的问号。因为从报刊上我看到很多作家在回答这个问题时,都是相当郑重而庄重,老作家大多都说是为了灾难深重的祖国,拿起笔足为了革命,为了抗日,为了打倒反动派;后来的一些作家则是为了民族的命运,为了文学事业,甚至是为了上级分配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总之,他们拿起笔都是为了什么什么大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个作家说爱好文学是为了自己。
这使我感到惭愧,因为我爱好文学就是为了自己,我觉得干这一行相当有意思,我为这有意思做过很多美好的梦。后来我为了能当上作家,几乎就像苦行僧一样放弃了人生的许多乐趣,但我并没感到痛苦,因为文学这一乐趣高于所有的乐趣。我尽管受到很多打击,很多艰难,但我还是像抽大烟上瘾一样对文学锲而不舍。无论人们赋予文学多少神圣的美好的和伟大的定义,给予文学多么多么重要的光彩和责任,我却只是对这种工作形式感到愉悦,当灵感升腾并从头脑里迸射出一段优美的文字时,我觉得这比什么都幸福。
问:中国作家好像分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你是哪个主义?
答:我小时候耳朵刚能听懂语言时,就被灌满了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后来长大搞文学又是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我真是腻透了主义!(笑声)主义不是作家的创造,而是评论家的发明,他们总愿意把一些现象或一种写法冠上一个主义的名称。这可能是没有法子的事.否则文章就不像评论了。曾有一个作家开了个玩笑,说作家都是倒垃圾的,打开垃圾车,垃圾哗哗地流下去,评论家在一旁看了大为惊奇,说那垃圾飞泻而下的气势很壮观,很灿烂等等。大意如此,我记不太清楚了。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刻薄,但细细想想也挺有点意思。当评论家看到那飞泻而下的垃圾,当然要总结和分析一番,这个是高山流水式,那个是自由落体式,还有银河落九天式……于是就高山流水主义,自由落体主义地大大主义了一番。一些本来写得昏头昏脑的作家听到主义,竟然也兴奋起来,自以为自己就是什么主义了。(笑声)我写小说有点稀里糊涂,最高的追求就是让读者感到有意思,这样他们就会掏钱买我的书。后来渐渐地想写得不但有意思,最好还能有点意味,这样读者就会感到小说还有点耐嚼的滋味。但从来没想到什么主义。不过,既然有了那么多的主义,我也只好遵命对号入座,从写实的手法来看,我大概还是属于现实主义。
问:你怎样理解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等流派?
答:在这样的大会场里,让我讲枯燥的主义,我怕把大家讲跑了。在世界文坛上,一种主义或一个流派的产生,其实是以一种哲学思想为理论基础。而在我们这里却只能是一种写法,一种内容,甚至是一个地域的特点,都会被冠以主义和流派。对我们所谓的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我还是戏说一下吧。假如我们把文学作品确定为精神食粮,那么现实主义是个开水果铺的,其营养是用瓜果梨枣的形式来表现;而现代主义是开药铺的,其营养是用各种抽象的药片来表现。因为小小的药片能浓缩诸多营养,也就是说吃一片维生素片能顶上吃两个西瓜或三个桔子,所以,现代主义一般瞧不起现实主义,总觉得瓜果梨枣太俗。(笑声)问:你认为文坛存在代沟吗?
答:代沟就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文坛和其他的什么坛都是一样的,永远有着先进和落后的,幼稚和成熟的,开放和保守的,老成持重和轻举妄动的。中国文坛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厉害,作家几乎是一茬萝卜,一茬地瓜,只要按相同的出生年龄就能找到思想的同谋。前辈作家老是社会呀人生呀深邃呀,把小说的车子装满了意义,弄得很沉重;现在的作家却嘲弄和怨恨他们不懂文学的游戏精神。这既是思想的也是生活经历的代沟。不过,我认为代沟是上帝赐与人类的一件深刻的礼物。永远不可逾越的代淘恰恰是一种永远的魅力,它逼使你产生永远的愤怒同时产生永远的激情。只有道家的智慧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代沟差异。因为今天的老人是昨天的孩子,今天的孩子是明天的老人,到了快死的时候,谁都明白这是永无结果的折腾,但历史在前进!(笑声、掌声)问:有人说我们的文学创作是从繁荣走向凋零,你认为呢?
笞:过去,我们在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下,确实写得铺天盖地的繁荣,其实所谓文学创作早巳降格为政治的附庸了,大家一窝蜂地写合作化好,写婚姻法好,写统购统销好,写公私合营好,写大炼钢铁好,写人民公社好,写大锅饭好,写“文化大革命”好;改革开放了,大家又是一窝蜂地反思,写大炼钢铁的灾难,写人民公社的灾难,写大锅饭的灾难,写“文革”的灾难,又写得铺天盖地的繁荣。终于,读者腻了,日渐丰富的生活内容也使他们该干什么去干什么了。作家们也有些累了,有些清醒了,不再一窝蜂了;开始睁开自己的眼睛打开自己的心灵,开始写生命写自然写情感,总之,开始写活生生的世界和活生生的人了。写得深邃也就不再呐喊,写得多样也就显得零散,写得真实也就不宏伟高大,写得正常也就不再高歌狂舞了。文学真正走向文学,作家真正认识了创作。如果把这种从不正常到正常状态看成是从繁荣到凋零,用鲁迅先生的口气说,真是混蛋得可以!(掌声)问:从审美的角度来看,你怎样区分作品的优劣?
答:我个人的阅读经验,太容易读懂或太难读懂的作品都是劣品。真正的杰作是在似懂非懂之问,即似乎好看好懂,但看完以后却又不懂了。美国作家福克纳和海明威的作品使我着迷,魅力就是好看不好懂;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简直就使我百读不厌,因为太好看了,却又太耐咀嚼了。尽管有些评论家已经判明小说里的意思,我却不以为然,我觉得里面还有诸多情节和细节可以反复品味,而且越品越有新意。实际上好看好懂的东西好写,难看又难懂的作品更好写,这就像画鬼,你可以随心所欲,多一只眼或少一个鼻孔都无所谓,甚至越胡写乱画越鬼气森森。最难写的是好看难懂的作品,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谁读了都觉得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可细细一琢磨,谁能说清楚其中真正意味?正因为这种好看却又耐咀嚼,所以能流传至今,而且还将继续流传。
问:如果拿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相比,你认为哪一个水平更高些?
答:这就像你问我桃子好吃还是苹果好吃一样,这种相比是极其可笑的。如果说你问我对哪位作家最惑兴趣,我可以说对托尔斯泰最感兴趣。当然开始对巴尔扎克也是崇拜得要命,几乎到了崇拜神灵的地步。然而与众多的文学大师作品接触之后,却发现了巴尔扎克难以容忍的缺陷,他笔下的人物无论多么出色,但全无变化,开篇时是吝啬鬼,结尾还是吝啬鬼;开篇是善良,结尾还是善良。巴尔扎克充其量是个极其精彩的导游员或产品介绍者,他只是把他提炼出来的典型人物加倍典型描写一通而已。可那个时代的托尔斯泰等大作家却笔力括泛,其人物在作品中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如《复活》中的女主人公玛斯洛娃,从纯情少女到放荡的妓女再到一个革命者,让你从惋惜到震惊,从肤浅到深沉。巴尔扎克并非全无变化,但相当多的一部分作品的人物全是贴标签的写法。不过,我无意在这里贬低先辈文学大师,一个时代的艺术高峰与另一个时代无法相提并论,我只是从今天我的审美情趣说说而已。
问:我是一个初学写作的人,但我很愿意模仿我喜欢的作家作品,你以为这很卑鄙吗?
答:我不但不认为卑鄙,反而觉得这很必要。人类的一切劳作和技艺都是在模仿前人的基础上再创造,没有刀耕火种其实也不会有今天的拖拉机播种。作家博尔赫斯曾对初学作者说过:开始时,应模仿他所喜爱的作家。作家正是这样通过失去自己而变成自己。我想这种失去自己之后的自己,大概是很奇妙的。问题是你可不能老是失去自己。
作家这种动物
问:作家如果不干坏事,怎么能写出坏人来?
答:一个作家要写杀人,他必须去捅刀子;要写强暴,他必须去耍流氓。(笑声)公安局也用不着费什么劲儿去破案,只要看作家写了干什么坏事,就按照小说提供的细节去把他提起来就行了。(笑声)从理论上看,这个问题问得相当有逻辑。是呀,你不干坏事,你怎么会写出坏人呢?你怎么会揣度到坏人的心理?不吃梨子怎么会知道梨子的滋味,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阿弥陀佛,幸好半个世纪前鲁迅先生就幽默的替我们回答了这个问题——作家写妓女,必须去卖淫吗?这种强化的荒唐一下子就把这个问号砸碎了。面对社会生活中的诸多生命,作家必须具有穿透灵魂的能力,既有婴儿般单纯,又有婴儿般的敏感。这就是人们所谓的艺术感受力。艺术感受是作家与非作家的本质区别。任何一件平常的事,在作家的眼里都会掀起不平常的波澜,都会引发一种和多种丰富的构想。
实际上作家笔下的杀人犯已经不是纯粹的杀人犯,妓女也不是单纯的妓女。而是一个被艺术化了的“人物”。“人物”不是人。这就像百货商店里摆着的洋娃娃,使你觉得比真正的孩子要逼真要漂亮要可亲可爱,这就是艺术化了的形象。如果你把洋娃娃做得和真孩子一模一样,那摆到柜台上无疑就是一具孩子的尸体。(笑声)问: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这样一句话:,心里没有折皱,就会感到世界光滑。我当时还挺欣赏你这句话的。一个作家心里要是没有折皱,怎么会写出有折皱的世界呢?换句通俗的话说,作家没有坏心眼儿,怎么会把坏人的思想写得那样生动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