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命本质特点来说,任何一个人都是理想主义,只是由于社会的复杂和生存的艰难,人们才渐渐地放弃对理想的追求。我现在就很实际,实际到我只要想到理想这个词儿都感到害羞。(笑声)我曾去学校采访中学生,看到那些天真活泼的面孔,就情不自禁地问到你们有什么美好的理想?谁知他们全都目瞪口果地看着我,然后就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一个老师不无幽默地对我说,现在的孩子绝没有能否实现理想的苦恼,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有理想。可笑和可悲的是,我们现在喊得最多的是理想。
不过,在我的心底下,还是有个悄悄地、说不出口的理想,但这谈不上是理想主义。
问:一个人应不应该有强烈的欲望?
答:一个人有着强烈的欲望,说明他身体非常健康。他的骨架坚固.胃口牡阔,血管畅通,想象丰富,而且充满激情和爱情。这样的人是年轻人,他们有朝气有魄力有向往所以才有欲望。如果牙齿残缺不全,咬一口饭粒都得咀嚼半天;如果撒一泡尿都得费尽气力,都得三番五次地周折,还谈什么欲望!(笑声)这样的人就是老人。所以,老人愿讲淡然、超然,讲修身养性。其实这不全是心理的升华,说穿了是生理衰竭。
人正是有欲望,所以房子盖得越来越好,所以饭菜做得越来越香,所以城市建得越来越美。看看动物世界里的狮子老虎,一个个勇猛无比,奔腾跳跃,因为它们有着吃的强烈欲望。要是哪只老虎或狮子整天躺在那里无精打采,送过来一块肉他也不愿瞅一眼,这就说明它完蛋了。当然,有人会反诘:强烈的欲望会使一个人变得贪婪。但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因为你只要认真观察我们的世界,就会发现一万个有欲望的人,只有一个变成贪婪,而绝大多数却是在强烈欲望的推动下,成为将军,成为英雄,成为科学家,成为伟大的创造者。
没有强烈的欲望,也绝不会有美丽并燃烧着的爱情。假如我们大家都万念俱灰地坐进深山古庙里,还会有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吗?
问:你能谈谈对“讨厌”二字的感觉吗?
答:讨厌是个相当不光彩的字眼儿。有人说他宁肯被别人痛恨,也不愿意被人讨厌。因为被痛恨的角色,至少还有让人感到恐惧的力量,但被人讨厌的角色则只能与卑鄙可耻及肮脏为伍。倘若一个女孩子说你真可恨,你似乎还能感到爱极生恨的意味;但要是说你讨厌,大概就不会有一点亲切感了。可恨尽管可怕,然而讨厌却让你恶心。这就像你见了虎狼感到可怕,见了癞蛤蟆感到厌恶一样。
问:邓老师,你是常常回忆过去呢.还是畅想未来?
答:一个人要是充满激情地畅想未来,说明他正年轻,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个人要是充满留恋地回忆过去,说明他已经衰老,他已经看到生命的终点;一个人既不畅想未来,也不留恋过去,而只是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就是对正在进行着的生活发生兴趣,那他就是正当中壮年时期。这也是我对人生三个年龄段的分析。现在我正处在中间的年龄段,我很现实,既不畅想也不留恋,既不乐观也不悲观,而是拼尽全力地工作,以求过上脚踏实地的正常生话。
问:邓老师,当你回首往事时,感到你的童年是美好的吗?
答:无论你的童年是穷困还是痛苦,你都会觉得童年是美好的。因为童年时代有父母的呵护,你不会感到太多的生话压力。最重要的是童年的智力无法看透这个世界的冷酷与虚伪,更无法思索人类的命运。所以他就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每天都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记得小时候我一面吃着菜饼子,一面看着宣传画报,上面写着全世界的人民都在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生在坏蛋当权的国家。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是长大了当解放军,拿枪去打仗,解放全世界受压迫受剥削的人民。现在想想,幸亏当时我们没有能力解放全世界,否则人家全跟我们吃菜饼子了!(笑声)问:问你一十相当贴近生活的问题:听说你在当狗崽子的年代,你的很多亲戚都与你们家疏远,甚至有的还要与你们家划清政治界线。你现在成了作家,你的这些亲戚是不是都主动与你家恢复了亲密的关系?
答:在我最倒霉的年代,没人敢靠近我们,我们家确实很凄惨,独立寒秋,孤立无援。有的亲戚怕给他们脸上抹黑,吓得干脆就与我们划清政治界线,甚至不承认有我们这家亲戚。这种长久的被歧视被冷漠,使我的弟弟妹妹们很长时间都弄不懂亲戚的辈分和名称。当然,在坚冰消融的今天,我完全可以理解亲戚们的行为。
但我也并不为此而主动去原谅他们或主动与他们交往。我心下想,只要他们愿意来,我会相当高兴,而且还感到挺自豪的,因为我终于混到了人家愿意来交往的地步。可是我的亲戚们都很要强,他们没有主动来与我们套近乎。这也是我们整个大家族的可爱和可恨的毛病,过于自尊使他们产生交往的障碍,因为我总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名声,所以他们怕沾上“攀龙附凤”的嫌疑。不过,也有一半个亲戚暗地里对我抱怨,意思是我对他们有点疏远。
我只能是像什么也没听见,也确实不愿意听见。因为一想到去解释这些事,就要触动那些年的痛苦神经,那会令我又一次痛不欲生。
问:你心目中最伟大的人是谁?
答:我的母亲。她在最荒谬和最悲惨的年月里,一个人拉扯我们六个孩子过活。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每天上班时,饭盒里装着的是黑乎乎的菜饼子,下班回家,饭盒里却又是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她在下班路旁垃圾堆里捡的煤渣。倒出黑乎乎的煤渣,用水一冲,再装进黑乎乎的菜饼子去上班,晚上回来,照例还是黑乎乎的煤渣。那时母亲33岁,这样苦苦挣扎着一直到53岁,才和我那个说是判错了罪、丢盔弃甲的父亲见面。她什么也没说,又开始伺候被折腾得不像正常人的丈夫。母亲现在70多岁了,还是节俭得连一片发黄的菜叶都舍不得扔掉。这使我每当坐到她身边,就感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伟大。
问:我认识一个相当了解你的人,他说你最愿吃中国传统的爆玉米花,我听后大吃一惊,因为传统方式制作的爆玉米花含有害身体的物质,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作家还愿意吃这样粗糙的食物。可以解释一下你这种怪癣吗?
答:在我过去苦难的岁月里,吃爆玉米花是最美好的食物。那时上边天天高喊要奔向共产主义,我当时想,到了共产主义大概就能天天吃爆玉米花了。(笑声)也许习惯了也就喜欢了,直到今天,我还是百吃不厌。只要是听到老式的爆玉米花放炮声,我就心花怒放,那种说是美国进口的,用机器制作的洋玉米花,我一口也不愿吃。我当然知道爆玉米花含什么有害物质,但我总觉得人越活得舒服就毛病越多,过去我们吃的那些东西,要是从今天的角度看,绝对就是毒药。可我那些乡亲父老们一个个活得精神抖擞,只是到了今天吃这个营养那个营养的,才虚弱下来。说实话,我现在经常夜里做梦,说是又开始了什么革命运动,吃不到爆玉米花了!(笑声)第六章文学幽默(一)
问:作家如果不干坏事,怎么能写出坏人来?
答:公安局也用不着费什么劲儿去破案,只要看作家写了干什么坏事,就按照小说提供的细节去把他提起来就行了。
问:文坛上似乎也是阴盛阳衰.你不这样认为吗?
答:男人写的作品是男人式的,女人写的作品是女人式的,严格地说无可比性。再不妨说男人是老虎,女人是凤凰。奔腾跳跃的力感与翩翩起舞的美感,只能是各有千秋。
问:你对中国历史感兴趣吗?
答:坦率地说,有时我不太愿看历史,因为这会让你明白人生的轨道像驴推磨似的转圈。有一些很有才气的年轻作家对鲁迅说了不恭之词,你是怎样看这个问题的?我本想说他们看不懂鲁迅,但我想这么有才气的作家不可能看不懂。我敢肯定,如果他们确实认真读完鲁迅的作品,就会痛悔自己的过失。
小说之惑
问:有些小说我怎么看也看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儿?
答:很简单,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你的阅读智慧不够,看不懂含意深邃的作品;另一个原因就是作家在胡写,你无法看懂。(笑声)问:如果一篇小说看了两三遣还是看不懂,应该怎么办?
答:这很好办,你就不看呗!(笑声)我个人认为,一篇小说要是把读者难为到这种程度,那对写小说和看小说的都是一种悲哀。不过,我在这里郑重地更正一下,我所说的悲哀更多的是文学以外的意思。而且我坚定地认为,看了两三遍还看不懂的小说,并不是坏小说,更多的还是极优秀的小说。
问:作家××这样说过,能看懂她小说的读者很少,因为读者必须在阅读中参与她的创作,才能领略其中奥妙。你认为这样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吗?
答:有一些高超的作家,从来就不管读者,他们故意把作品写得像没肉的牛排,这样更会吊读者的胃口。但有一些读者却非要惯宠作家的毛病,硬是抱着没肉的牛排啃个没完。(笑声)今天,更厉害的一些作家,能用一些现代艺术手段使读者惊讶和重视,并像尊敬导师和巫师一样尊敬他,这令我钦佩。
文学怕媚俗,这将导致作家浅薄。然而玄妙易于玄虚,弄不好让读者看出作家的矫情。至今世界上留下来有定论的杰作,绝大多数都是通俗易懂的写实作品。当然也有难啃的牛排,但我不啃。(笑声)问:现在的小说不是写得太晦涩太难懂,就是写得太通俗太易懂,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所谓纯文学和通俗文学相结合,写出又艺术又通俗的作品来?
答:我认为这是个不切合实际的幻想而已。中国人有很强的兼容意识,只要是他承受不了或达不到的,总愿意来个“相结合”。中医和西医在病理及药理学的认识上天差地别,但我们就能稀里糊涂地来个相结合。纯文学太阳春白雪,俗文学太下里巴人,我们也想来个相结合。这就像我们吃饺子和吃面片,如果你说饺子好吃但有点贵,面片便宜但太没味道,怎么办呢?来个相结合吧,让你既吃到饺子的滋味,又得到面片的实惠,于是我们就发明了馄饨。馄饨是什么,是饺子吗?不是;是面片吗?更不是,馄饨就是馄饨。你绝不能说吃了馄饨就等于吃了饺子或是吃了面片,只能说我们又多了一种馄饨作品,这种作品既不艺术,又不通俗。(笑声)问:一些相当年轻的作家们发表宣言,说是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前辈作家的影响,你对此有何异议?
答:生命都是从子宫里孕育出来的,无论你认为从子宫里爬出来不洁净还是不光彩,但不承认子宫的存在是可笑的。不过,我对刚刚说的“相当年轻的作家”所说的话并没有异议的感觉。因为我觉得他们是在说气话,他们大概实在忍受不了前辈作家那种老气横秋,那种吞吞吐吐。半个世纪以来写了成千上万部大作小作,却不敢对半个世纪以来的任何历史事件说一句实话,还在恬不知耻地空谈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这些小家伙气坏了,恨铁不成钢,所以话就说得刻薄了一些。这就像孩子生气时对大人说,我不吃饭我就不吃饭我饿死也不吃!那他就真不吃饭真饿死了吗?反过来说,大人对孩子也说气话,你再顶嘴我砸死你!他就真把孩子打死了吗?(笑声)另外,我们中国人往往义气之争多于意识之争,大家有时喊着同一个口号却又相互恨得要死,真没办法。所以,我们也不应该把一种激烈的谈话记录当作一种认真的理论来对待。
问:我读了这些相当年轻的作家不少作品,觉得他们确实比前辈作家有才气,但所写的小说却没什么实在的故事,好像很无聊。你的看法呢?
答:后来者居E。一代作家更比一代作家强是必然的。我读他们的作品也深惑他们才华横溢——标点符号省略,段落顺序颠倒,感觉替代观察,横扫一切虚伪。尽管有故意的玄妙,但有勇敢的思想和才华垫底,你还是被震撼。
坦率地说,这往往使我很悲哀,因为我更觉得自已老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属于你所提及的前辈作家,如果是,那真正就是大悲哀,因为这一辈作家既赶不上老祖宗,绝对地没法与曹雪芹、罗贯中、吴承恩等大作家相比;又绝对地没法与鲁迅等近代作家相比。忙忙碌碌地奋斗了大半辈子,又发现没法与下一代作家相比。这真是要跳楼了!(笑声)最明显的感受是,所谓前辈作家作品中的主人公“我”,总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善良的、饱受屈辱却又苦苦挣扎,倍受折磨却又坚忍不拔的可爱形象,甚至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智者。但这些可敬可爱的主人公在相当年轻作家的作品里,却都被毫不留情地撕了个粉碎,露出与常人一样的龌龌、卑琐、逆来顺受和委曲求全。茫茫黑夜,所有的生命都黯然失色,你怎么会发光?当然,前辈作家富有美好的想象力,然而,不揭示人生的肮脏真实,这些所谓美好的想象就会产生欺骗的副作用。
后来的阅读,我也发现越来越年轻的作家没有故事可写,那些才华横溢的句子,围绕着干瘪的故事旋转,使你更觉得无聊。但细细一想,他们可能就是生活在无聊之中,或他们对生活的无聊特别敏感。也就是说,前辈作家在无聊中制造激情,新一代作家在无聊中强化无聊,也许这样才能造成对无聊的颠覆。
问:从创作角度来看,你认为小说的内客重要还是语言重要?
答:实际上无论从创作和审美角度来看,小说的语言都比内容重要。一篇小说的故事内容再复杂再曲折,你看完了或看明白后,也很难再想看第二遍。如果一篇小说你看完了还想再看,甚至连看几篇还是觉得津津有味,那就与内容无关,而是小说语言的魅力。这就像老戏迷们听京戏《借东风》,听了无数次还是要听,难道他们不知道故事内容,不知道诸葛亮已经借到东风了吗?知道,但就是要听,那听的是什么呢?就是唱腔的韵味。在小说上就是语言的味道。
问:一个人的经历丰富就能写小说吗?
答:每个人都有经历,有很多人的经历比作家还丰富,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作家。作家的经历是否丰富,关键的是不在经历本身,而是在于他对经历的感觉是否丰富。一个人的行为经历,也就是他曾走南闯北,曾干过多少多少职业,曾受过多少多少折腾,这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这些经历给他的心灵带来过什么。这就是作家们常说的心路历程。
没有艺术感受的人,纵然有若干曲折的经历也等于零;没有在心灵里刻下痕迹的经历,等于人生一次走过场,行尸走肉而已,不用说当作家,就是当个一般人也不够格。实际上作家有丰富的经历并不够,更重要的是他还能感受到别人的经历,甚至比经历者感受得更深刻更细腻,有一种灵魂过渡的能力。从来没当过海员的杰克·伦敦,仅仅是和海员们在一起聊天,就能写出相当生动感人的海员小说;从来没打过鱼的海明威,只是听了一个老渔民讲了一次打鱼的经历,就能写出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名篇《老人与海》,这就是作家的真功夫。
问:你认为长篇、中篇和短篇哪一个品种更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