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有钱就有一切吗?
答: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与钱过不去?是那些所谓正统的教育使你害怕钱,还是你想有钱而无法有钱只说好葡萄是酸的?我们中国有句老话,生气不如攒钱,我给加工了一下:生气不如想法挣钱!
问:你被人羞辱过吗?
答:我33岁时,苍老的父亲走到我的跟前,说法院已经承认他坐的12年大牢是错判,看来政府还是英明的。我突然感到,这是对我和我整个家庭的羞辱!
问:你的童年是美好的吗?
答: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是长大了当解放军,拿枪去打仗,解放全世界受压迫受剥削的人民。现在想想,幸亏当时我们没有能力解放全世界,否则人家全跟我们吃菜饼子了!
工作着,美丽着
问:你从工人当上作家,最明显的感觉是什么?
答:最明显的感觉是坐在家里不用去工厂上班了。特别是刮风或下雨的倒霉天气,我往往就情不自禁地想,哈,我终于混到不用上班了!(笑声)问:知识分子、工人、农民,你认为哪个最聪明?为什么?
答:在中国,我认为农民最聪明。倘若上级说一句:给你们一块糖吃!知识分子立即就欢喜若狂,大喊幸福大喊万岁,激动得还没看见糖什么样子,就能写出吃完糖的滋味和感想;工人就不会这样轻浮的激动,他们先是瞪大眼睛看着,当看到糖的时候,才开始兴高采烈,感到上级的无比温暖;农民更沉稳,他们即使是看到糖也不动声色,而是谨慎地把糖放进嘴里,用舌头舔一下,确实觉得是糖,并且有糖的甜味,这才高呼幸福万岁。(笑声、掌声)问:你如果在一个单位里工作,最希望有什么样的领导?答:我最希望我的领导是绝对的内行或是绝对的外行。
问:你希望有绝对内行的领导,这可以理解,但鲍时的外行却使人费解,你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喜欢绝对外行的领导吗?
答:实际上什么也不懂的领导是最可爱的,因为尽管他看不出你的成绩,但也看不出你的缺点。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你不但会轻松无比,而且还会自由自在。你本来没出什么力气就把工作千完了,但你却说你怎么怎么奋战,怎么怎么刻苦,怎么怎么弯大腰流大汗,总之,你不管怎么说,外行的领导都会相信,说不定还会表扬你,并给你发奖金呢!
每当我打开广播或电视,听到谁谁学习什么文章就一下子来了干劲,就鼓舞就焕发就强烈反响,就创造了什么奇迹;谁谁三天三宿没睡觉,五天五夜没合眼地干工作;谁谁没要国家一分钱就办了几十万几百万的大事等等,我就感到外行领导又可爱又好骗,你就是瞪着两眼胡说八道胡吹乱泡他们听了也高必!(掌声、笑声)问:劳动是光荣的,当工人和当作家不应该有高低之分,不是这样吗?
答:如果只有两种职业要你选择,一是刷厕所,二是当科长,你选择哪一种?如果你说实话,我想你大概不会扔了科长而去刷厕所吧?我们经常喊劳动光荣的高调,结果是人人都害怕劳动,特别是本质的劳动一—如扫大街,种大田,出大力等等。弄得找们一听到什么什么光荣,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又来什么倒霉事了!(笑声)发达国家从不像我们这样喋喋不体地说劳动光荣,可人家干起工作来,几乎全顶得上我们的劳动模范。他们关心和重视的只是多劳动多挣钱,其结果是人家很少瞧不起劳动;而我们从不讲挣钱而只讲劳动,其结果是一面声嘶力竭地碱着劳动光荣口号,一面千方百计地去寻找轻松舒适的工作。(掌声)问:我们经常赞美某种职业是光荣的,如“扫大街光荣、炼钢工人光荣”等等,你是怎样看这种宣传口号?
答:我认为赞美一种职业的宣传口号是可笑的,扫大街光荣,那么当局长就是可耻的吗?炼钢工人光荣,炼钢厂的厂长就不光荣吗?既然劳动是光荣的,所有的职业都是一种劳动,那为什么要专门提出一种职业光荣呢?实际上这是我们过去长期搞大锅饭,不按劳取酬的愚蠢体制造成的宣传意识。
过去那些年代,无论是扫街炼钢坐办公室,挣钱全是一个样,按年头长工资。甚至越是吃苦遭罪的工作,越是挣钱少。没办法,我们只好张着两嘴空喊劳动光荣,来糊弄那些干苦累工作的人,实际上谁心里不明白,近些年报刊上有文章写到,我们中国人到日本打工,专门去干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儿,如背死尸等。难道是背死尸光荣吗?不,背死尸挣钱多。劳动的方式不仅多样,而且还有轻有重。如果我们把劳动的报酬与劳动的轻重结合起来,就不用再煞费苦心地强调这个劳动光荣,那个劳动光荣了。
问:从报纸的介绍上看到你不但是市级劳动模范,而且还是省级劳动模范,我想问你,你觉得自己够“模范”吗?请原谅我的直率。
答:坐在家里摇笔杆当劳动模范我也觉得脸红,但我为什么会理直气壮地坐在劳动模范的奖台上呢?因为我早就应该是劳动模范了。
我13岁就因受“父亲问题”牵连进工厂干童工,完全像个小劳改儿犯似的,每天拼命于活。我因和成年人一起抬沉重的钢梁,把腰压坏了,一头栽倒在地上,疼得半天爬不起来。但我只能像只小狗一样慢慢地爬到一旁悄悄地舔伤,哭都不敢大声哭,怕A家说我这是污蔑社会主义,而且还得及时地挺起身来咬着牙再去干活。中午在食堂吃饭,我只说一句菜里肉少,就被“进步分子”当场批判,批我怀念万恶的旧社会。只有旧社会的地主老财才能吃肉。我说我是在新社会里生的,他们就说我是不服改造的狗崽子,把我弄到台上批斗,一直批到半夜,回去还要我连夜写交待材料。第二天一早不但要老老实实上班,而且还得提前上班,更加拼命地工作,才能说明我是真正认罪。我苦练过硬技术,技术表演赛时得了全公司和全局第一名,也不准给我评先进;我干出的活儿无论是质量和速度都超过劳动模范,也决不允许我当模范。我就是在这种屈辱和打击下弯大腰流大汗地干了二十来年,突然平地一声雷,我父亲平反,我有了写作的权利,还意外地当上了劳动模范。这可真是阴差阳错。
正当我要脸红时,却又一想,欠了我二十来年的劳动模范,今天才还债,有啥可脸红的,真正脸红的不应该是我!(掌声)问:你爸爸要是省长或市长,你走不走后门?
答:我父亲要是当省长或市长,我压根用不着走后门呀!(笑声)你想想,我的父亲被打成反革命那阵,我都千方百计挖空心思地走后门,办这个事办那个事的,他要是当了省长或市长,我能怎么样,这不是可想而知么!
问:走后门的恶习为什么屡禁不绝?
答:严格地说,在一个还缺少科学管理,还有诸多不公平现象的社会里,你不走后门,不用说办坏事,就是办好事也相当艰难!例如作家协会想在假期办一个少儿创作班,让作家发挥余热,辅导中小学生的写作。这应该说是件好事吧?可为了办这个创作班.至少要到五个以上的有关部门去说好话,去搞关系,去磕头作揖,也就是去走后门,费时数月才勉强批准。等批准后,大家的热情早已被磨损殆尽,甚至都不想干了。
当走后门已经形成一个广泛的社会现象时,单单地追究和谴责个人的思想道德行为是不够的,也是不公正的,腐败的管理体制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掌声)问:我在单位里是个最受领导欺负的老实人,整天出力干活,而且干的活最多,质量也最好,但评先进没有我,得的奖金也最少;同样的工龄,还比别人少长一级工资。更可气的是这次下岗,只下百分之十的人,据说还有我,我真是倒霉透了!这是怎么回事?
答:我敢肯定,你不是个老实人。当然,我说的不老实并不以为你是个坏人,而是你可能在性格上有些特殊,不客气地说就是有点大家无法容忍的毛病。如果你确实在工作中干得好干得多还受欺负,如果你确实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老实人,那老实本身就是最可恨也最可悲的毛病。鲁迅先生说过,老实是无能的代称,这并非是让人们都不老实,而是人们吃了许多苦头后的无奈的总结。我记不住鲁迅先生精彩的原话,大意如此吧。
你的遭遇使我想起了我的过去,我曾经就和你一样吃苦耐劳,干得最多,干得最好,但总是受欺负。长期以来,我认定这种不公平的原因是受父亲问题的连累,政治上的狗崽子只能是命该如此。现在细细思索一下,也不尽然。在那个年代,父母或亲友被打成反革命的何其多也,但不是每一个狗崽子都像我这样倒霉。有的狗崽子照样活得舒服活得潇洒。为什么呢?就是我做人不成熟,不会躲避,不会应付,不会看风使舵,不会满脸堆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真话什么时候该说假话。我是白痴,我是无能,我是天生笨蛋一个!(笑声、掌声)问:请问,怎样才能与领导搞好关系?
答:这是世界上最难学会的本领。如果你身上不具有一种圆滑的细胞,恐怕怎么学也学不会。有些人却又压根不用学,只要在社会上混一阵子,就能迅速成熟到更迅速的圆熟,进而到圆滑,并绝对地刀枪不入了!(笑声)缺乏科学管理的社会是圆滑的老师。你不断地吃亏不断地躲避不断地倒霉不断地痛苦,你就自然而然地成为这个老师的优秀学生。你看到海边的鹅卵石,你就会明白,它们为什么这样圆滑,是大海把它弄成这个样子的!(掌声)如果你无论怎样饱经风霜,无论怎样倍受折磨,却至死也变不成卵石,也就是说你永远无法与领导搞好关系了,那我向你致敬,但同时也向你表示深切的同情!(笑声、掌声)问:我最恨拍马溜须的人,可是听说你曾在一篇文章中同情拍马溜须的,我十分地不理解,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你怎么会同情这些哈巴狗!
答:其实,在道德层面上,我也憎恨拍马溜须的哈巴狗。但从生存的角度上看,我还是有一些极个别人那样的想法。
假如一个人会写会讲会出色地干工作,有着相当的独立生存的能力,他当然不用拍谁的马屁也能活得很好。可是你们不要忘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还有诸多的特权和不公平。特别是管理上,一个单位一个企业的头头,只要他乐意,就能使一个毫无任何能力的人高升或长工资;只要他不高兴,就能使一个人失去升迁机会,得不到奖金,甚至让一个有能力的人去干杂务活。
在这种极不正常的工作状态下,拍马溜须的性质就变了,它往往是无可奈何,是生存的被迫。也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人什么能力也没有,不会写不会算不会讲也不会任何技能,他只有一样能力,就是能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能干方百计地讨领导喜欢,才会讨来一碗羹,才能依此养家糊口。那么,你还不让这样的人活了吗?(笑声)问:我们的领导绝对地没有水平,甚至开会讲话还念大白字,常把“破绽”念成“破腚”。而我比他的水平高好几倍。但他却能恬不知耻地批评我,压制我,这个世界是不是太不合理了?
答:凡是存在的,就是台理的,我希望你能想得开一些。当然,我相信你在工作业务或是文化知识上,要比你的领导强好几倍。但最关键的一条你却远不如你的领导,所以你就只能是要他来领导你。你剐刚说过,你的领导绝对地没有水平。仅这一句我却觉得你的领导绝对地太有水平了。
你想想,如果你的领导要是有水平才当上了领导,那就很正常;可是他绝对地没有水平,却能当上领导,而且还能领导着比他水平高好几倍的人,你不认为这是最了不得的水平吗?(笑声)事实证明你才是绝对地没有水平,因为你那样的有水平,竟然当不上领导,那不是笨蛋一个吗?不客气地说.要是我不指出这关键的一条,你大概还看不出你领导的破“腚”来!(笑声、掌声)问:从你的体形可以看出你肯定每天吃大鱼大肉,但你想没想到现在有许多下岗工人生活非常艰难?
答:我承认我长了个犯错误的样子,但我什么错误也不犯。(笑声)认为一个人长得胖就认定他吃大鱼大肉,这未免有点武断。当然,我不怪给我提问题的听众,相反,我应该恨的倒是作家。当然是恨在我当作家之前的作家。半个世纪以来,就是这些家伙把所有吃大鱼大肉的地主老财资本家,全写成胖子,而把穷人全写成瘦猴。以肚皮隆起和瘪下去来论穷富论优劣,来标明阶级的形象,这说明我们的作家曾经多么幼稚和苍白。
其实我真正是百分之百的贫下中农,20世纪60年代我吃过野菜吃过树叶还吃过树皮;我曾为了生存而不顾死活地跳进浪涛滚滚的大海,憋着一口气在深深的暗礁丛里捕鱼捉蟹;我当上作家有人请我吃大盘子以后,还多次上山下乡去掐野菜,去海里扎猛子捕鱼捉蟹。也许我穷惯了也就喜欢穷,至今我不吃大鱼大肉更不吃大虾。参加任何一次宴会我都愁得要死,无论多么丰盛的酒席我都吃不饱,回到家里要妻子再给我做碗小米粥或绿豆饭。我在至少十篇以上的文章里写过,我最爱吃的美味佳肴是苞米花。我吃苞米花时完全像饿了一百年似的,其狼吞虎咽的吃相,令我的妻子不但大吃一惊而且还大吃二惊,她说我就像女人怀孕想吃酸东西一样吃苞米花。
但不管怎么说艰苦说朴素,我却英明其妙地长出个地主资本家的形象,这使我屡遭不白之冤。今天竟然拿我的形象与下岗工人相对比,好像下岗工人是我的肚子给造成的。(大笑)问:你同情下岗工人吗?如果你下岗——我说的是如果,你会怎样想?
答:从提问题人的口气来看,他对下岗工人很同情,似乎还有点忿忿然。可坦率地谠,这是一种极肤浅的同情。
我们曾有过比下岗还残酷的现实:平民百姓不仅战战兢兢地顶着政治压力,物质生活的状况比今天的下岗工人还要差,可不但没一个人敢哼一声,甚至还天天喊万岁!今天,中国真正改革了,真正敢于向我们过去的愚蠢开刀了,开始出现了下岗,立即就有人跳出来气哼哼的表示善良和同情,这真是悲哀。我这样说,你肯定会骂我心狠手毒,骂找不同情下岗工人的死括。但你无论怎样骂我和恨我,我还是为我们中国的改革能走到这一步而感到庆幸。
我们从那样一个愚昧贫穷的时代想走向富裕,却又想要舒舒服服顺顺利利,没一点波折和痛苦,那绝对是痴心妄想!我认为,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怎样想方设法.下岗这个问题都会相当残酷地摆到我们面前,相当的一部分人要为此做出牺牲。你会说我没下岗才会说这样客观的风凉话,是的,我没下岗,但我的一个有残疾的妹妹下岗了,我的一个身患疾病的弟弟提前离岗了,还有一个妹妹正在为是否被下岗而整天提心吊胆。看到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当哥哥的能不心疼吗?可心痛又能怎么办昵?
下岗的现象是在改革中爆发出来,但下岗的原因,却是我们过去愚蠢的大锅饭体制下造成的。你无论怎样怨天怨地,也不能埋怨改革。如果你实在要怨恨,那只能是怨恨我们改革得太晚了。(掌声)问:我还是重复刚刚的问题,如果你自己真正的下岗了,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