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万物一指,破除执见。如金华俱胝和尚,初住庵时,有尼三度问师,师无对。师留住,尼因师不道,离去。师叹己无大丈夫气,思弃庵出游参学。嗣天龙和尚至,师乃迎礼,具陈前事。天龙竖一指示之,师当下大悟。自此凡有学者参问,师唯举一指,无别提倡。有一供过童子,每见人问事,亦竖一指祗对。人谓师曰:“和尚童子亦会佛法,凡有问皆如和尚竖指!”师一日潜袖刀子,问童曰:“闻你会佛法是否?”童曰:“是。”师曰:“如何是佛?”童竖起指头。师以刀断其指,童叫痛走出,师召童子,童回首,师曰:“如何是佛?”童举手不见指头,豁然大悟。截指正所以断其“法我两执”也。
(9)随机应变,即事说法。欧阳修尝闻舒州浮山法远圆鉴禅师奇逸。造其室,未有以异之。方与客棋,师坐其旁。欧阳遽收局,请因棋说法。师即令挝鼓升座曰:“若论此事,如两家着棋相似。何谓也?敌手知音,当机不让。若是缀三饶五,又通一路始得。有一般底,只解闭门做活,不会夺角冲关;硬节与虎口齐彰,局破后徒劳绰斡。所以道:肥边易得,瘦肚难求。思行则往往失粘,心粗而时时头撞。休夸国手,谩说神仙。赢局输筹即不问,且道黑白未分时,一着落在什么处?”良久曰:“从来十九路,迷悟几多人。”欧阳不禁加叹,从容谓同僚曰:“修初疑禅语为虚诞,今日见此老机缘,所得所造,非悟明于心地,安能有此妙旨哉?”禅家精通世法,辩才无碍,往往如此。
(10)一喝通摄五时教义。净因禅师曾偕圆悟、法真、慈受并十大法师,赴太尉陈良弼府斋,宋徽宗私幸观之。时有一名善华严者,当众问诸禅师曰:“吾佛设教,自小乘至于圆顿,扫除空有,独证真常,然后万德庄严,方名为佛。尝闻禅宗,一喝能转凡成圣,则与诸经论似相违背。今一喝若能入吾宗五教,是为正说。若不能入,是为邪说。”诸禅师皆视净因。师曰:如法师所问,不足三大禅师之酬。净因小长老,可以使法师无惑也。”师因召善,善应诺。师曰:“法师所谓愚法小乘教者,乃‘有义’也。大乘始教者,乃‘空义’也。大乘终教者,乃‘不有不空义’也。大乘顿教者,乃‘即有即空义’也。一乘圆教者,乃‘不有而有、不空而空义’也。如我一喝,非唯能入五教;至于工巧技艺,诸子百家,悉皆能入。”师震声喝一喝,问善曰:“闻么?”曰:“闻。”师曰:“汝既闻此,一喝是‘有’,能入小乘教。”须臾,又问善曰:“闻么?”曰:“不闻。”师曰:“汝既不闻,适来一喝是‘无’,能入始教。”遂顾善曰:“我初一喝,汝既道‘有’。喝久声销,汝复道‘无’。道无,则无初实‘有’。道有,则而今实‘无’。‘不有不无’,能入终教。我有一喝之时,有非是有,因无故‘有’。无一喝之时,无非是无,因有故‘无’。‘即有即无’,能入顿教。须知我此一喝,不作一喝用,有无不及,情解俱忘。道有之时,纤尘不立。道无之时,横遍虚空。即此一喝,入百千万亿喝。百千万亿喝,入此一喝,是故能入圆教。”善乃起再拜……闻者靡不叹仰。徽宗顾谓近臣曰:“禅宗玄妙深极如此,净因才辩亦罕有。”
以上十例,略见端倪。芙蓉道楷说得好:“先圣教人,只要尽却今时;能尽今时,更有何事?若得心中无事,佛祖犹是冤家;……你不见隐山至死不肯见人,赵州至死不肯告人,匾担拾橡栗为食,大梅以荷叶为衣,纸衣道者只披纸,玄泰上座只著布,石霜置枯木堂与人坐卧,只要死了你心。投子使人办米,同煮共餐,要得省取你事。且从上诸圣,有如此榜样,若无长处,如何甘得?”所以佛法只是日常应用,恰到好处之事,“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受风吹”,不足希奇。慧海传,有源律师来问:“和尚懂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小同也。”假使过求高深,那就不免“开口即错”、“用心即错”之讥了。
总之,他们强调“自觉”,不必通过比量思维而直探诸法的实相,在人生种种矛盾阻碍的观念海中,借助悟性,悲智双运,行解一致,运用清新活泼的语言把人们积极应世的心意活动,引向丰富生动、错综复杂的现象世界中来,进而使人们领会彻天彻地“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精神,不致我执蔽心,只会向外驰求满足,而能消受一种超脱圆满的生活。为陷入文字名相戏论中不能自拔的人们,开辟了一个新的精神世界。
三、禅风、学风、文风三者的融合
禅宗的思想方法即所谓“禅风”的发展,向有两种显著的变化,一为文字禅,一为看话禅,二者互相渗透。他们善于“绕路说禅”,专在语言文字技巧上用功夫,有时走向辞藻修饰的道路,采用了偈颂、诗歌等文人学士所喜爱的形式。对于语言运用尤其透彻洒脱,生动活泼,简要精通,兼而有之。尝谓“有解可参之句,乃是死句;无解可参之句,才是活句”。这对诗论的启发,尤为深远。
历代禅师与文士间往还尤密。张说尝问法要于神秀;王维取名字于《维摩诘经》,尝为六祖慧能撰碑文,诗饶禅味;李白耽道而传“宴坐寂不动,大干人毫发”之句;杜甫崇儒,亦有“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之咏;白居易晚耽禅悦,受偈于鸟巢;裴休师友于黄檗、圭峰;李翱之谒药山,则悟“云在青天水在瓶”。柳宗元、刘禹锡之为六祖大鉴撰写前后二碑,及与释浩彻、文约诸人流连谪宦之乡更是禅林雅故。至宋,禅风尤盛。如东坡之共聪觉“论无情话”而献偈;山谷之参晦堂,闻木樨香而悟道,见秀师“以艳语动天下人淫心”被诃;荆公且谓“吾只以雪峰一语做宰相”,“这老尝为众生作什么?”(此段引语,均见《冷斋夜话》)名士谈禅,高僧说法,几乎成为唐宋以来的风尚。
文人学士和禅客们长期接触、互相影响的结果,在扩大和提高古典诗歌的题材、境界以及句法、格调方面,都显出新的精神面貌;使诗歌创作,能于玄言、山水、田园之外,推向“理趣”的新境界。自寒山、拾得、梵志等说理讽喻诗的出现,和禅师们“看话头”,说偈悟道方式的流行,大大地为诗人们打开了吟风弄月、寻诗觅句的新路。诸如东坡之与参寥、守诠、仲殊,荆公之与清顺,山谷之与惠洪,梅村之与苍雪,乃至晚清诗人之与八指头陀(寄禅),抹月批风,唱酬甚盛。这些都是文学史上的佳话。
禅师当机煞活,首在不执著文字,句不停意,用不停机。眼前风景,世上波涛,信手拈来,俱成妙谛。临济的“一句三玄、一玄三要”的提法,曹洞“参活句”的门风,都给诗人们开辟了新的途径。圭峰说:“有因悟而修之解悟,有因修而悟之证悟”。取境不同,悟道则一。诗亦如此。禅家最忌粘皮带骨,死煞句下;诗人亦忌事障、理障,入而不出。沧浪反对“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谷隐所谓“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是也。以下就诗人禅客相互影响,转益多师,因而提高诗境,形成别调等方面举例证明。
例一:灵云初在沩山,因见桃花悟道,有偈云:“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沩山览偈,诘其所悟,与之符契。乃曰,从缘悟达,永无退失。他日,山谷有诗云:“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不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灵云作凌云,用《南史》“凌云一笑”语,故知名相空、文字空、毕竟空也。山谷此诗,脱胎换骨,可谓诗道两悟。
例二:朱熹《春日绝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此与《鹤林玉露》所载某尼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异曲同工,春花一片,满证现量,自然灵气,惝恍而来。东坡诗:“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杨诚斋诗:“不须苦问春多少,暖幕晴帘总是春”,意亦同此。正如僧达观撰惠洪《石门文字禅序》所云“禅如春也,文字则花也。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了。
例三:船子和尚有偈云“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说明万事万物的波动性,可谓透彻生动,而元遗山论诗绝句引用之。寒山《树先林生》诗:“皮肤脱落尽,唯有真实在”,状经霜老干,以喻人性精灵,十分净落。药山首用以答石头之问;山谷《别杨明叔》诗,再用此语。诗人禅客心意相通如此。
例四:禅师看话头,有时也取诗人名句来接引。如袁觉尝语客曰:“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云:‘惠崇细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旁人谓是丹青。’此禅髓也。”又杜牧“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诸句,尤为禅师们所乐引。
例五:禅家转语,翻进一层。北宗以树、镜为譬,而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南宗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后之善为诗者,皆祖此意,谓为翻案法。香山《寄韬光禅师》:“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东坡《游西菩寺》诗,略翻其意为“白云自占东西岭,明月谁分上下池”,其尤著者。
例六:元遗山《答俊书记学诗七绝》云:“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最为切当。因为诗和禅道有联系也有分别。禅家破除文字,不过借为启发,初不著意于此;诗家得其一味,句中有眼,受用不尽。东坡诗:“若言声在此琴中,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正借《楞严》“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之旨,说明物质运动矛盾统一的规律。
从上述几例中,可见诗有禅趣、禅语入诗、以禅喻诗三者的实践,在宋代已达到怎样成熟的阶段了。
其次,在“以禅喻诗”新诗论的提出和发展方面。东坡、山谷夙通禅学,不但在诗歌创作实践上,吸取禅语入诗,而且在理论上,也有明确的表示。东坡《送参寥诗》:“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山谷《再次韵杨明叔》小序:“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已见绪论。吴思道晚出,《学诗诗》进一步主张“学诗浑似学参禅”。他主要继承东坡“悟入”的论旨,略参山谷“句法”,而为后来吕本中的“学诗当识活法”、严羽的“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的说法,导夫先路。本来妙悟与活法,向为东坡、山谷、茶山、放翁、诚斋等所乐道,风会所趋,至沧浪始提升为比较完整的体系。沧浪自称“参禅精子”,说“以禅为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一则曰“造句须圆”,再则曰“须参活句”;又说:“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这些都是“以禅喻诗”的基本概念,也是总结几百年来诗人实践、禅客谈诗的经验,并受当时禅学影响而创造发挥的诗论,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有其卓越的地位。溯源竟委,其间踪迹宛然可寻。
自然,禅宗是在吸取“义学”的精髓而又摆脱“文学”的束缚,以一股“革新”精神,在与本国传统文化互相结合融合的情况下,逐渐演变,不断发展而广为流传。禅者质朴,不尚博雅多闻,“义学”辞章可观,而此则代以语录。它是我国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既有传承,也有创新,以其独特的面貌呈现于中古以来错综复杂的思想生活领域。那种独立思考漠视权威,返求诸己、顺乎自然的生活方式和思想体系,无论在积极或消极方面,都曾给每一时代的人心,投下深远而广泛的影响。在中国哲学的长期发展过程中,它深刻地揭示思维与存在的根本问题,提出了许多有力的反证,给予人们以新的启发。使人们得以解放思想,摆脱教条,把精神生活推向另一个充满自信和活力的世界,而且也增进了语言文字的新鲜活泼感,这是禅宗在历史上起进步作用的一面。
禅宗的“不道之道”与“无修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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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友兰
一、禅宗的“不道之道”
禅宗自以为他们所讲的佛法,是“超佛越祖之谈”。其所谓:“超越”两字,甚有意思。他们以教门中的各宗为“教”,而谓自己为“教外别传”。他们是从一个较高的观点来看教门中的各宗的,所讲的佛法,严格地说,不是教“外”别传,而是教“上”别传。所谓上,就是“超越”的意思。
所谓“超佛越祖之谈”,禅宗宗门称之为第一义或第一句(《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云:“若第一句中得,与祖佛为师。若第二句中得,与人天为师。若第三句中得,自救不了。”(《古尊宿语录》卷四)但“超佛越祖之谈”是不可谈的,第一句或第一义是不可说的。《文益禅师语录》云:“问:‘如何是第一义?’师云:‘我向尔道,是二义’。”《佛果禅师语录》云:“师升座,焦山和尚白槌云:‘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师乃云:‘适来未升座,第一义自现成。如今槌下分疏,知他是第几义也?”禅宗常说:第一义不可说,因为第一义所拟说者不可说。《怀让禅师语录》云:“师乃白祖(慧能)云:‘某甲有个会处。’祖云:‘作么生?’师云:‘说似一物即不中’。”(《古尊宿语录》卷一)南泉(普愿)云:“江西马祖说:‘即心即佛。’王老师不恁么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传灯录》卷八)《洞山(良价)语录》石:“云岩(昙晟)问一尼:‘汝爷在?’曰:‘在。’岩曰:‘年多少?’云:‘年八十。’岩曰:‘汝有个爷,不年八十,还知否?’云:‘莫是什么来者?’岩曰:‘犹是儿孙在。’师曰:‘直是不什么来者亦是儿孙’。”(又见《传灯录》卷十四)第一义所拟说者不能说是心,亦不能说是物,称为恁么即不是,即称为不恁么亦不是。如拟说第一义所拟说者,其说必与其所拟说者不合,所以禅宗说:“有拟议既乖。”所以第一义不可说。
如拟说第一义所拟说者,其说必不是第一义,至多也不过是第二义,也许不知是第几义。这些说都是“戏论”。僧问马祖(道一):“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将如何?”曰:“非心非佛。”(《古尊宿语录》卷一)百丈(怀海)说:“说道修行得佛,有修有证,是心是佛,即心即佛”,这是“死语”;“不许修行得佛,无修无证,非心非佛”,这是“生语”(同上)。所谓生是活的意思,这些语是生语或活语,因为这些语并不对于第一义所拟说者有所肯定。说非心非佛,并不是肯定第一义所拟说者是非心非佛。说非心非佛,只是说,不能说第一义所拟说者是心是佛。
凡对于第一义所拟说者作肯定,以为其一定是如此如此者,都是所谓死语。作为死语的人,用禅宗的话说,都是该打的。《宗杲语录》云:“乌龙长老访冯济川说话次,云:昔有官人问泗州大圣:‘师何姓?’圣曰:‘姓何。’官云:‘住何国?’圣云:‘住何国。’龙云:‘大圣本不姓何,亦不住何国,乃随缘化度耳。’冯笑曰:‘大圣决定姓何?住何国?’如是往返数次,遂致书于师,乞断此公案。师云:‘有六十棒。将三十棒打大圣,不合道姓何,三十棒打济川,不合道大圣决定姓何。’”(《大慧普光禅师宗门武库》)
禅宗亦喜说重复叙述的命题(拖拖逻辑)。因为这种命题并没说什么。《文益禅师语录》云:“师一上堂,僧问:‘如何是曹源一滴水?’师云:‘是曹源一点水。’又云:‘上堂。尽十方世界皎皎地无一丝头。若有一丝头,即是一丝头。’又云:‘举昔有老僧住庵,于门上书心字、于窗上书心字、于壁上书心字。’师云:‘门上但书门字,窗上但书窗字,壁上但书壁字。’”
第一义虽不可说,“超佛越祖之谈”虽不可谈,但总须有方法表现之。不然则即等于没有第一义,没有“超佛越祖之谈”。其实说第一义不可说,这就是用“遮诠”说第一义。说“超佛越祖之谈”不可谈,这就是用“遮诠”谈“超佛越祖之谈”。因为人们若了解为什么不可说不可谈,他也就了解第一义,了解“超佛越祖之谈”了,这就叫“不道之道”。
中国画画月亮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在白纸上画一个圆圈,一种办法是在白纸上涂些颜色作为云彩,在云彩中露出一个白圆块,这就是月亮。这种办法叫烘云托月。它不直接画月亮,只画云彩,用云彩把月亮托出来,这可以说是不画之画,用佛学的话说,前者是用“表诠”,后者是用“遮诠”。
二、禅宗的“无修之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