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师说:“陛下看这种事是平常呢,还是不平常呢?相信呢,还是不相信呢?”
文宗答:“这可是件稀奇的事,我深信不疑!”
禅师说:“陛下已经听完了菩萨的说法。”
文宗感到前所未有的高兴。
百味齐全
“参禅悟道”,是一条曲折而攀高的路程,不猛下工夫,是很难达到“最高层”的境界。
昙晟禅师,少年时候在江西石门出家,在百丈怀海禅师席下参学了二十年,未能契合机缘。后来他到药山禅师处参学。
药山禅师问道:“你从哪里来?”
昙晟回答说:“从百丈禅师处来。”
药山禅师问:“百丈给僧徒讲些什么话?”
昙晟回答说:“常常讲,我有一个句子,百味齐全。”
药山诧异地问:“咸就是咸味,淡就是淡味,不咸不淡是通常味。怎样是百味齐全的句子?”昙晟听了答不上话来。
药山又问道:“你在百丈处修学多久了?”
昙晟说:“二十年。”
药山凝重地说:“在百丈处二十年,俗气也没有除掉!”
随即又问道:“百丈还说什么法?”
昙晟回答:“三句外省悟,六句内领会。”
药山说:“相隔三千里,真是不沾边。”
又问:“还说什么法?”
昙晟说:“有时上堂,大众站好了,百丈用拄杖一齐赶走,又召唤大众,大众回过头来,百丈问:‘是什么?’”
药山说:“为什么不早些这样说?今天因为你而见到了(百丈)怀海兄。”
昙晟一听,顿时领悟了。
不看佛经
过去和现在,凡是信佛的人,都很重视“佛事”活动。家有红、白喜事,皆要恭请高僧诵经礼忏,以求平安,所谓生者祈求消灾延寿,亡者祈求超度鬼魂;且不管灵不灵,这已成为风俗习尚,若不如此,生、亡两者亲人皆会不安。
然而禅者对此却不然,与风俗习尚背道而驰,奇哉!
过去,皇家帝王与世俗人家也有相似之处,有红、白喜事都要恭请高僧作一番法事,以资尊重习尚为依归。
历史上有段记载:唐代庄宗皇帝请高僧入宫做“佛事”。个个高僧披搭大红袈裟,合掌诵经,香烟袅袅,梵音嘹亮,非常隆重庄严。
皇帝看到休静禅师及其徒众不看经书,问道:“禅师为什么不看经?”
禅师回答说:“政治和顺,无须传天子命令;时事安宁,不用唱太平歌曲。”
皇帝疑惑不解的样子,又问道:“禅师一个人可以这样,徒众为什么也不看经?”
禅师爽朗直率地回答说:“狮子的洞窟中没有其他兽类,大象行走的地方没有狐狸踪迹。”
皇帝又问:“那些高僧为什么都看经?”
禅师回答说:“水母(浮游在海面上的一种腔肠动物)本来就没有眼睛,寻求食物得靠虾哩!”
一指头禅
古往今来,一些尼姑在修“禅道”方面的功力,往往不在大禅师之下,埋名隐居者较多,逝世后方为人知。
有位尼姑名叫实际,她头带笠帽手执锡杖,绕着俱胝和尚走了三圈,说:“你如果能说,我就取下笠帽!”连续问了三次,这位禅功不深的俱胝和尚都无法对答。
这位尼姑眼看对方默无一语,转身向外走去。俱胝和尚很客气地说:“太阳快落山了,暂且留住一宿吧!”
尼姑回答说:“能说就留宿。”俱胝还是无法对答。尼姑离去后,他叹息说:“我虽有男子汉的外表,却没有男子汉的气概啊!”于是就打算抛弃庵院去各地禅林参学寻师。夜晚,在梦中见有祖师说:“不必离开此山,将有高僧来与你说法的。”
过了十天左右,果然天龙和尚来到庵院。俱胝忙以礼迎接,并把前面的事情经过说给他听。天龙竖起一只手指向他示意,俱胝当场就彻底省悟了。从此,凡有参学的僧人来到,俱胝只是竖起一指,不作其他提示唱说。俱胝有个徒弟在外面被人问道:“和尚说法的要点是什么?”徒弟也竖起一指。回来以后告诉俱胝,俱胝就拿刀要斩断他的指头,徒弟叫喊着逃出去。俱胝唤他一声,徒弟回过头来,俱胝又竖起指头,徒弟豁然领悟了。
有眼无珠
法融是江苏延陵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十九岁便博通经史,后来醉心佛法,悟透真空,看破红尘,于是拜师落发,隐居山寺。及后他到了牛头山,住在幽栖寺北的一个岩洞里。传说他隐居的地方,常有各种鸟衔着花朵,向他致敬。
禅宗四祖道信遥观牛头山的气象,觉得其中必有异人,便亲自来访,到幽栖寺问一位和尚说:“这里是否有道人?”
和尚回答说:“出家人,谁不是学道的!”
道信说:“我是问你们中谁是有道之人。”
另外一位和尚回答:“离这里大约十里左右,有个叫‘法融’的,他看到别人既不打招呼,也不合掌礼拜,你要寻的道人莫非是他?”
道信便依指示而去,看到法融坐在那里旁若无人。道信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法融口答:“观心。”
道信又问:“是什么在观?被观的又是什么?”
这话问住了法融。于是法融便起来行礼说:“大德住在哪里?”
道信回答:“贫道居无定所,或东或西。”
法融问:“你认得道信禅师吗?”
道信反问:“你相识他吗?”
法融说:“不识!”
道信说:“莫非你是有眼无珠?”
此时,法融立即大悟。
钻他故纸,驴年去!
■
葛兆光
T.霍布士(ThomasHobbes,1588—1679)在《巨鲸》里嘲讽书呆子“终日埋头书卷东找西翻”说,“鸟儿从烟囱里掉下来,忽然发现被关在屋子里,但它被窗上的亮光所诱惑,徒劳地在玻璃上东碰西撞。它缺乏一种智慧,即想一想它是怎么进来的”。但中国早几百年前就有一位古灵神赞禅师已占有了这个比喻的发明权,《五灯会元》卷四记载古灵悟禅后,看到他原来的老师在窗下看经书,有一只蜜蜂在窗纸上爬来爬去想飞出房外,便说:“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并作一偈讥讽那些埋头读故纸的人说:“空门不肯去,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日。”
埋头故纸的人常沉溺于书本或迷惑于前人的话语,把自己的一点灵性全交给死人打发,却转头在烟消香灭的神龛供桌上讨残羹吃,尤其喜欢如数家珍地摩挲那发亮的旧铜钱,把成堆成堆的语言文字搬来挪去,在自己与世界之间堆起一座玻璃门来,扪摸这玻璃当世界,恰好似戴口罩亲嘴,全不顾自己在作茧自缚,坐井观天。《智度论》卷九有名的指月故事即说:“如人以指指月,以示感者,惑者视指而不视月。人语之言:我以指指月令汝知之,汝何看指而不看月?”
把指头当月亮的真义是“语为义指,语非义也”。用现代话来换个法子讲,就是把镜中花当真花,抱着镜子嗅花的香味。《红楼梦》中宝二爷惟一讨了贾政一声儿喝彩的,就是关于镜子的谜——“像忧亦忧,像喜亦喜”——问题是这喜与忧都是第二义,而不是真人忧喜本身。抱镜嗅花即等于寓言里的猴子在水中捞月。人类理性知识为客体世界画了一张图纸,但这图纸是人类长期点滴积累的,用语言文字勾画并传承的,正如T·霍布士所说,人根本不曾考虑这知识是否积累得正确,到发现错误,仍不敢怀疑自己原初的根据。不过,二十世纪以来倒有聪明的人从梦中醒来,发现人类一开始就掉入理窟,从来就没有想到理性及语言文字在欺骗着自己的创造者,所以打算一把火烧了这份图纸。M·海德格尔似乎觉得语言是最大的一张网,“使存在发生了混乱的明显情景是语言”,因为正是语言文字给人展示着一个与自在世界对应的理性世界,每个人从小都是通过语言文字才逐渐了解这个世界的,这样就好像在镜中看花,如果是真的,它便使我们热情中烧,心灵不得安宁,如果是假的,那就使我们受了欺骗,让我们上当(见《荷尔德林与诗之本质》)。那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抛开它直接扑入这世界怀抱,直接去体验这芳草青、溪水蓝呢?俗话说得好,“人生糊涂识字始”,人常常被语言文字所“异化”,说南道北,言东语西,按图索骥,刻舟求剑,正不知极点上四周茫茫,哪个是东?哪个是西?孤峰顶上,哪个是前?哪个是后?在没有尺寸度量时,哪是尺长?哪是寸短?在没有温度表时,哪度是冷?哪度为热?因此香岩义端禅师道:“语是谤,寂是诳,语寂向上有路在。”这路是小鸟飞出房屋,蜜蜂返回自然之路。海德格尔也同意,人一旦突破理障,返回原初之思起点即“太虚廓然荡豁”尚未经污染的纯朴浑沌时代,重新以直觉感受扪摸世界,这真实的“存在”便豁然呈现了。
不过,这人类岂不成文盲了么?语言文字毕竟是传情表意的工具,连佛陀也需开口说法,否则经典中何来“如是我闻”?于是,透过一层来,海德格尔在说“语言是最危险的”时又下一转语,道:“诗人的语言是无邪的”;而大珠慧海禅师说别人“落空”(因为“经论是纸墨文字,纸墨文字者,俱是空,设于声上建立名句等法,无非是空”)时,却说自家说话“不落空”,他的“文字等皆从智慧而生,大用现前,那得落空”(《五灯会元》卷三)。因为据说诗人的诗和禅师的话都是“不涉理路”的,诗人不是以理性审视世界,用准确的概念去描述世界,而是以体验拥抱世界,用诗歌来表现感受的,禅师也不是在那里用语言文字来剖析人生,而是以直觉体验来领悟存在真谛的,他们看到了人们执著理性而束缚了生命力的弊病,便用悖诡的语言打破人们的习惯性迷执,呼唤人们用生命直截了当地投入对世界与人生的体验。有一则著名的禅宗语录:
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青源惟信禅师语录》)
诗人的心正如三十年前来参禅时未经概念、逻辑、推理等污染过的纯朴之心,在他面前,青山青,绿水绿,鸟自语,花自香,触目处都是亲切的景,会心时全是真挚的情,小猫叫,小狗跳,东风吹,雪花飘,都有盎然的诗意。人们常常把诗人比作“儿童”,把诗心比作“童心”,的确,真正的诗人都有一颗孩童般的纯朴澄澈的心灵,记得冰心有首诗说:
除了宇宙/最可爱的只有孩子/和他说话不必思索/态度不必矜持。
抬起头来说笑/低下头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讴也好/驴背上,山门下/偶一回头里时——总是活泼泼地,笑咯咯地。
(《可爱的》1921.6.23)
正因为如此,在诗意的大地上,诗人自由自在,无所牵挂,恬静而轻松。同样,禅师则如三十年后“得个体歇处”,已返璞归真,大彻大悟,除却理障,以“平常心”观照世界,在郁郁黄花、青青翠竹中都体会到了生命的涌动,所以他们语出心出,无须拟思,直下便说,因而这言语完全表现的是他们亲身自心的感受与体验,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热即取凉,寒即向火”(长沙景岑),“冬即言寒,夏即道热”(赵州从谂),不羼杂半点乔獐作智,引经据典的二手货色,所以在他们眼中,蒲花柳絮、竹针麻线、春日鸡鸣、中秋犬吠、雪覆孤峰、雨滋石笋、幽涧泉清、高峰月白,都是“佛法大意”,而故纸断简上的则是“闲言语”、“拭疮疣纸”,石门法真禅师上堂便道:
柳色含烟,春光迥秀,一峰孤峻,万卉争芳。白云淡泞已无心,满目青山元不动,渔翁垂钓,一溪寒雪未曾消,野渡无人,万古碧潭清似镜……
此间有禅意在,也有诗意在。因为这言语是自然的、日常的,是从心底流出的,不必千般计较,百般须索,信手拈来,信口说去,便是一个没有“隔”的活泼自由天地,没有束缚的清净无邪心灵。所以禅心也如“童心”,石室善道禅师道:“汝不见小儿出胎时,可曾道我解看教不解看教?……及至长大,便学种种知解出来,便道我能我解,不知总是客尘烦恼。”(《五灯会元》卷五)
可见诗应该是活泼泼的,它是诗人直接拥抱世界的产物,而无须理性来加以审判。M·海德格尔说得对,“写诗是一种游戏,一无羁绊,诗人发明了他自己那个意象(images)世界,而又沉湎于一个想象的国度中,这种游戏因此便逃避了判断的严肃性”(《荷尔德林与诗之本质》),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诗这种游戏的不严肃,恰恰是在这种诗歌中人才摆脱了功利、价值、逻辑、时空的束缚,赢得一种在宇宙、社会、人群中左右逢源、自由自在、无拘无绊的心理感受,他觉得这山林溪石有情趣,觉得这枯木顽石有生命,觉得这清风夕阳识人意,于是它们便有了情趣、生命与意识,便能够与人交谈嬉戏,这时人就像上帝,说世界应该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诗歌的世界中人们睁开了第三只眼。
用这第三只眼望去,则这世上春来草自青,秋来叶即黄,一斗面作三个蒸饼,日在中天好晒麦,处处是真实的、朴素的、袒露的世界,再也不会有“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式的被眼瞒,也不会有“天上忽雷惊宇宙,井底蛤蟆不举头”式的被耳瞒(洛浦元安),因为“这个世界是在我们内心的,而我们被这个世界包围着”(【法】P·瓦莱里《纯诗》),当人心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时候,一切便有了诗意与禅趣。
这时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禅师在表现领悟时不需要广征博引,搬弄书本,不需要什么雕琢的语言、精深的分析,因为大自然中石块瓦砾、木樨翠竹、拂子木杖、坐具盂钵,都无妨是心灵交流的对象,屙屎送尿、吃饭睡觉,牯牛狗子、北辰南斗,都可以是体验禅旨的钥匙;而诗人在写诗时也无须僵守陈规、墨守古训,引经据典、拿老套子翻新,或是什么脱胎换骨、点铁成金,只需说心中话,状眼前物,陈与义《春晓》所谓“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正是司空图“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意思。禅家语有道是“悟则直下便悟,拟思则差”,一旦低头苦思,便要经逻辑、语法、因果之网的过滤,所以不必寻章摘句,雕龙雕虫,贯休禅师诗云:
山花雨打尽,满地如烂锦。
远寻鹧鸪雏,拾得一团簟。
(《春野作》五首之二)
何曾有什么典故,什么雕饰!走出门去,见雨后花落满地,寻鹧鸪雏,却拾得一团簟来,这不是日日见,月月有的寻常事么?但其中的“无心”与“偶然”,不也表现了萌动的生机、恬淡的欣悦?掩室开禅师颂“三界无法四大本空”时作偈:
山舍无尘分外清,石榴花发透帘明。
槐荫满地日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烦古联珠通集》卷十二)
这里有什么分析?有什么玄妙?若是不彻底痴汉来,便饶舌动嘴讲开车轱辘话,若是书呆子来,便搬经取典作开大论文,而禅家则知佛祖妙义不由分析,不在虚玄,就在这活生生的世界中,所以山舍、榴花、槐荫、莺啼便是佛法禅意!
王维诗云: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句句是眼前景,句句是心中意。书呆子云王维诗“若神助,不可多得也”,我们便要追问,为什么王维得,你不得?为什么王维见,你不见?但若你也照猫画虎,依葫芦画瓢,仿王维作诗:“清溪黄石出,天冷枫叶少。天上没下雨,衣裳打湿了”,则是赝古董!此时应当大喝一声——
“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