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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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致流浪作家

陶思璇、严虹、洛艺嘉、王天翔:

你们好!

收到了诸位的书。谢谢!不过,我看不忙着打开。

早就听说在首都北京活跃着那么一族新人,权且叫作流浪文人吧!其中有音乐家,有画家,自然也有作家。他们一律贫穷,穷得连体制内的一分钱工资都拿不到;他们又很富有,富有自己领导自己的全部权力,富有“大面额”的青春美丽和创造天赋。罗隐说:“世间难得自由身”;张籍说“酒边多见自由身”;寇准说:“无荣无辱自由身”;朱熹说“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历代文人追求得到一个“自由身”的梦想,没想到在20世纪末多多少少叫这些人变成了现实。这倒实在是一件值得大大庆幸的事。

听书商焦先生介绍说,你们四位年轻的女作家就是这种流浪作家。真的吗?你们真的不是吃体制奶长大的?你们真的辞掉工作与体制一刀两断获取了一个“自由身”?你们真的是自话自说、我写我心,将这个奖那个奖、这个会员那个委员之类视之如粪土,弃之如烂鞋吗?……总之,你们真的是比古代行吟诗人、归隐士子、出家文人要高尚伟大多少倍的现代自由撰稿人吗?可惜还没有见过你们的面,还没有开读你们的大作,只好且听焦先生的,他说你们是北京城里挺酷的流浪作家,而且是女作家,我也就相信你们,钦佩你们,赞美你们。同时,也替你们捏着一把汗。

对于中国少说也有3000年历史的文字狱史,我已经钻研了15年。在封建专制社会里,你一个文人,要不把自己的精神阳具心甘情愿地加以阉割,然后“货于帝王家”,反而想讨回一个“自由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那你就等着吧,蹲监、流放、砍头、腰斩、绞死、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的千刀万剐,就是你的下场。中国自先秦以降历来没有流浪作家群体,这就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不过,我为你们担心的并不是这个,我们毕竟是由最先进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共产党嘛,我们毕竟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嘛,再说全人类毕竟已跨入21世纪了嘛,我们中国怎么还会有文字狱?要有那也不叫文字狱,那是有些不识时务的家伙,官方语言称作“反革命暴徒”的,在外部敌人的阴谋策划下,要破坏我们的安定团结大好局面,不制裁他们怎么得了?那应该叫做什么狱我一时也想不出好名堂,但反正不许叫文字狱。

那么,我到底替你们担心什么呢?

前几天的报端披露,很快将有一本论述“共和国文学”的权威大书出版,或者已经出版了也说不定。“共和国文学”这个新颖的概念,竟与我的一个思考命题不谋而合,不过我的提法是“新中国文学”。当然,真正的不同还很多,比如,在我的“新中国文学”中,还包括20世纪30年代的“左联文学”和40年代的“延安文学”;而“共和国文学”则不包括这些。再比如,我是将“新中国文学”当做一个学术命题,从文学史和流派学的角度加以认识的,就好比从前曾经辉煌过的,可是早就沉入史海深处的“先秦文学”、“两汉文学”、“建安文学”、“桐城派”、“公安派”等等,现在又冒出了一个“新中国派”;而在“共和国文学”的研究者看来,“共和国文学”将是永远的文学,长盛不衰,永葆革命青春,直到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以后也依然枝繁叶茂,这是“主旋律”,假如非要将它当做一个文学流派看,那也是普天之下,我照样是唯一。我相信,这个强大的史无前例的“共和国文学”派是会我行我素,一直干下去的。一个以政权做后盾,以党性为文学个性,富有连队文化色彩,迈着进行曲步伐,永远有明确打击目标的空前绝后的文学流派,什么奇迹干不出来?

于是,对你们这些流浪作家来说,问题就来了。请问:游离于这样一个“共和国文学”流派之外,你们到底能固守多久?能有多大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如果说你们还想生存和发展的话?你们这些实际上谁也享受过体制关怀和哺育的人不会分化吗?你们之中难道没有相当一部分人原本就是进体制不得,转而以流浪作家的面目出现,想出奇制胜地打入体制中去?谁又能担保一个会员、委员、理事、主席、副主席之类的头衔,一种名利双收的什么奖项,一位首长的亲切接见或一句热乎乎的问候,不会叫你们幡然悔悟,毅然改变初衷?而且历史已经证明,谁不想加入这个流派,或者想脱离这个流派,不听招呼,独树一帜,离经叛道,呼朋引类,分庭抗礼,公然叫板。那么你不但在政治上绝无立锥之地,连文学地位也不会有,再高的文学价值也不会得到充分的承认,整个人生都会黯然失色,与冷落、孤独、贫穷相伴终生,活得一塌糊涂。对此,你们这些年轻气盛、抱负远大,一心想在文坛上大显身手,在文学史上留下砖条的哥们儿姐们儿,消受得起这份精神折磨吗?

对此,我看不容乐观。我想,假如10年之后,你们这些流浪作家还能百存一二,你们四位之中还有一位硕果仅存,风范依然,我就要山呼万岁了。

回头再说你们的书:《很想做个单亲妈妈》、《说吧,我是你的情人》、《同居的男人要离开》、《亲爱的,你呀》。面对包装得这么精美的文学载体,说句叫你们不高兴的话,我真怕上当,就像原先十分相信包装异常精美的现实生活,谁知打开后背盖一看,怎么下岗职工都快把地摊挤摆到天上去了?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乡村高分考生因为交不起学费铩羽而归?怎么一个好端端的政府官员一旦“入网”就变得心黑手狠腐败透顶……

流浪作家姑娘们:但愿打开你们的书,就见一颗纯净火热的真心在活泼泼地乱跳!

我期待着……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