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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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马烽先生的文人气

作家当然算是文人了。

文人就应该有文人气。

什么叫文人气?没有权威的界定,通常无非是指重感情,有人情味,是性情中人啦;清高、恃才傲物啦;个性强、脾气怪常有些独立见解啦;敢讲真话,敢发牢骚,忧忧国忧忧民,议议朝政啦;不迎合潮流反而时时想反反潮流啦;不结交权贵反而处处要给权贵们冷嘲热讽啦;总是活得肚里憋气口吐怨言笔头惹祸不合时宜啦等等等等。

在一般人看来,马烽先生这一批成长于延安时代的“党员作家”,似乎缺乏中国士子这种传统的根深蒂固的文人气,他们首先把自己看成是“党员”,履行党员的责任和义务,遵守党的纪律,为党的纲领无私奋斗并且可以牺牲一切。至于“作家”这个身份仿佛并不特别重要,就像工人为党做工,农民为党种田一样,无非是拿手中的笔为党做贡献而已。莫非工人、农民还要讲究什么工人气、农民气不成?

说心里话,在我没有真正接触马烽先生的全部历史之前,也持上述看法,觉得尊称他和他们那批老作家为“革命老干部”也许更加贴切一些。但是,现在我开始改变了这种看法,至少认为马烽先生不仅是值得尊敬的革命老前辈,更是浑身充满文人气的好汉作家。我自有我的依据如下:

在共和国历史上,1955年是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年头。新春伊始,就首先搞出一个“高岗、饶漱石反党联盟”,接着又搞出一个“胡风反革命集团”,不等人们倒抽回去的冷气吐出来,紧接着又是一桩惊天大案:“丁、陈反党集团”。这一股股政治强台风袭来,芸芸众生谁不吓得噤若寒蝉?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丁玲成了反党集团的首犯,她的下属们哪一个又不吓得魂飞魄散?关于谁要整丁玲,现在有两种说法:一是说毛泽东要整,一是说周扬要整。不管是谁要整,当时可都是以党的名义,这分量是顶尖级的。于是,政治高压之下,变节者有之,反戈一击者有之,钳口结舌者有之……这倒也是文人气中的另一个层面了。那么,青年马烽呢?要说平日的关系,他与丁玲所长也不是最近乎的,此时却将党员身份抛在脑后,公开站出来为所长打抱不平。人家都揭发说丁玲闹独立王国,拉帮结伙,宣扬“一本书主义”,散布对周扬等领导同志的不满,为个人树碑立传,还把自己的照片悬挂在礼堂……青年马烽却在大会上抗声申辩说:所长没有搞独立王国,也没有拉帮结伙,所有一切决议都是经过中宣部批准的;从来没有听说所长讲过什么“一本书主义”;也从来没有散布过对周扬同志的不满;至于挂放大照片是这么回事,为接待(前)苏联作家代表团来所参观,教务处就在教室墙上悬挂起鲁迅、郭沫若、茅盾等老作家的照片,其中也有丁玲所长的,但丁玲所长发现后,立即将她的照片取下来……这一通不合时宜的发言,当下招来众口批判,自己一时倒成了众矢之的。如果说当年在延安,千夫围攻王实味时,唯独萧军先生孤胆挑战,仗义执言,为受害者鸣不平,是一种充满文人正气的好汉作派,那么青年马烽的上述表现,不也具有同等的道义价值吗?

1964年,青年马烽已经变成中年马烽了。这一年,他遇上了“四清运动”。“四清运动”是“文革”前最后一场,也是最为激烈的一场政治运动。工作队进村有如大兵压境,先将“四类分子”和“四不清干部”严加看管,视作寇仇。继而像搞地下工作一样秘密进行“扎根串连”,像发展特工一样吸收“积极分子”,别说中农不能使用,贫下中农中略有一点问题的人也决不考虑。然后便是狂轰滥炸式的批判斗争,逼供信是家常便饭,致死人命者比比皆是。反过来,这种气势和气氛也震慑着工作队员们,人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犯了错误。可以举一个几近笑话的实例。有位先前是依靠对象的贫下中农积极分子,忽然发现他与“四不清干部”有来往,顿时被视作叛徒,而自己尚浑然不知。他看到一位工作队员有病,就好心地送去病号饭。这位工作队员却吓坏了,认为这是对方的拉拢腐融,决定将这份饭明天一早上交队部,作为自己立场坚定的佐证。不料第二天早上发现一只烧饼不见了(后来才闹清是老鼠跟他开玩笑),只留下一碗汤面,这便如何是好?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惊吓得浑身冒汗,居然将多时医治不好的病给吓好了。

就是在这种可怕的极“左”形势下,中年马烽就任原平县师家岩村四清工作队队长。不远的大牛店村,则驻着中央工作队。那里按照党中央的部署,将所有村干部集中关在大庙里,不准回家,不准外出,天天训话,动不动就来点逼供信什么的,已经搞出了“辉煌战果”。你师家岩村怎么办?查账,外调,可就是没有发现多少问题。村支书贾鸿有些文化,将师家岩早就搞成了一个全省闻名的模范村,没有多大问题是实情。但上级工作团不答应,认为马烽你这个工作队长“太右了”!怎么能认定师家岩没多大问题呢?这不是跟党唱反调吗?一边是党领导的“四清运动”,一边是天理良心,怎么抉择?假如马烽先生是一个“标准”的党员干部,他自然会毫不游移地跟党走,党说怎么整就怎么整,也准会在师家岩搞出“辉煌战果”的。但作家马烽没有这么做,他顶着天大的压力对众队员们说:“你们别怕,有我这个队长顶着,大不了撤我的职。”硬是坚持着不整人,直到后来党中央纠正了这一极“左”偏差为止。贾鸿临死前,让儿子写信给马烽先生说:你是我一辈子遇见的两个好人之一。说“好人”显得朴实,若是说个“好文人”,那才叫准确。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中国农村,俗称的“包产到户”已成不可阻挡的大势,至少眼前的事实证明,它于国于民都是非常有利的。但是,对于如此巨变,也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看法和不同意见。比如马烽先生,他对“一刀切”“一窝蜂”式的“包产到户”就持反对意见。假如他是一个老练的政治家,尽管心存疑虑,也绝不会诉诸言行,怎么也要与党在政治上保持一致不是?假如他是一个圆滑的政客,更要见风使舵,将赞歌唱到比别人还要高八度!可他不是政治家,更不是政客,而是一名有良心的老作家。他觉得“包产到户”的优越性绝不能否认,但要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绝不能一哄而起,一刀切齐。从前说集体化好,人民公社好,那就一切都好,把山庄窝铺都从山上搬下来,小村合大村,小县合大县,结果造成多大的损失和后遗症!现在又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我们怎么老从这样一个怪圈里跑不出来呢?

老年马烽如果仅仅有这样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也还不算太“迂”。可他不,他还要像唐·吉诃德大战风车一样去诉诸行动:老朋友吴象在《人民日报》着文说“包产到户”是“金光大道”,他跑去找老朋友辩论,说你这个观点不怎么科学,就像不能说合作化是“金光大道”一样,中国的“三农”问题很复杂,绝不会有一种灵丹妙药就手到病除;有的县、乡领导请他去讲看法,他就当仁不让,毫无遮拦地大讲不同意见;一位乡干部因为不按县委意图搞“一刀切”受了处分,他则跑到人代会上为这位乡干部叫屈又鸣冤;他更不忘老本行,写出《野庄见闻录》等文学作品,坚持宣扬自己的不同观点。他这种一点不懂得保护自己的文人作派,果然招来严重后果:有人向省里告状,说马烽“公开反对三中全会”,“反对邓小平”。省里也有人认为问题严重,派专人下来搞调查,审作品,着实忙活了一阵子。一位已经退出政界的老战友笑话他说:“哎呀老伙计,你们这些文人真是的,老都老了,还惹这种麻烦干啥嘛!”

然而,惹不惹这种麻烦,由得了马烽先生吗?那完全是一种积习难改的文人气在作怪啊!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