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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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再往前走哥们

上周,志宏兄赠来他的新作《太阳下的向日葵——一个正统文人的全息档案》。我当是他为哪位文化名人写的传记作品,打开一看,却是他的一本自传。我相当震惊:这是我收到同代文人中的第一本自传!哎呀呀,老天在上,你梁志宏果然到了写自传的年龄啦?我看,这不对劲吧。

早在2002年,他就出版了自己的五卷本《梁志宏文集》。老实说,我收到时就有点暗自心惊,就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他解释说:“出版文集是对其文学生涯的一次检阅和总结。”我就尽量往“检阅”上想,检阅三军那是要出征再战嘛。可是他随后又说:“面对行世的五卷作品,我像一个送行者,以三分激动、七分平和的心态,目视自己的文学方队走向前方……那将是对我灵魂的安慰。”哇噻,我受不了啦!你小梁子行年几何?笔耕几春?怎么倒考虑起死后的“灵魂”问题啦!那是你现在考虑的事吗?你忘了你的诗句吗?“不!再向前走/穿越一回铅灰的风暴/跨越一片墨黑的漩涡/经历几番灵魂的疼痛/你被风浪充实/你才成熟与完整。”对了,你才刚刚“成熟”,远未穿越人生的“风暴”与“漩涡”,且不要那几多“平和”,也不要那几多“安慰”,更不能做什么“送行者”,你还得“经历几番灵魂的疼痛”,你还得往前走啊哥们!

古时文人,往往刚过40岁就动不动“老夫”长,“老夫”短的,一股垂死味儿。这倒也是一个狗屁老传统!细想下来,他们的老暮心态,可能与那时人类平均寿命不长有关,“人生七十古来稀”。然而在我看来,则多半是官场折腾、折磨所致。看看文学史上留名下来的屈原、司马迁、嵇康、陶渊明、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欧阳修、范仲淹、苏东坡……几乎所有在册文豪,哪一个不是当大官的?就连天马行空的李白也还是翰林学士哪。既然是当官的,那就没有自由身,官有多大遭罪有多大,在中国官场那一套铁规则和潜规则中疲于奔命,饱受煎熬,度日如年,可不早早的就觉得心累、心死。就中聪明些的便趁着名满天下见好就收,不识相些的则落得个“身败名裂”。这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铸成传统,渗入后世文人的潜意识与血脉之中,一旦自觉“活过了自己的时期”(斯大林语),“是时辰了”(中国皇帝行房叫早语),便功成身退,料理后事,出文集啦,写回忆录啦,有的甚至未死而自撰墓志铭啦等等,不一而足。

志宏兄将自己匡定于“正统文人”的历史架构之中,这没有错。与他同时代的我们这一批所谓作家诗人,谁又不是“共和国体制”也就是中国传统体制的“入彀者”呢?就以志宏兄所记,他这几十年活下来,多不容易呀!展开十指数一数吧:“饥饿的印痕”,“参加‘四清’进太行”,“学军当兵八十天”,“奉命批判‘文艺黑线’”,夺权“风暴眼里的震颤”,武斗中“夏日的烽烟”,“工宣队进校斗批改”,“再度卷入大批判”,“血战‘深挖洞’”,“批林报告团进山村”,“学大寨办班到昔阳”,“‘四五’运动和‘十月惊雷’”……这还不计改革开放和‘六四’事件等等,真是指不胜屈呀!一个读书写字为生的文弱书生,背负着如此深重的政治载荷,不觉得心累才怪。他还算幸运,没有外加“地富反坏右”之类的家庭包袱,否则枷锁更重。我们整整一代人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不过,也正因为是一代人共同承载时代重负和历史磨难,“要死大家一起死,要活大家一起活”,同病相怜,甘苦与共,便是想自嘲一番,发泄一番,背地里骂几句朝廷,也处处有倾诉对象,所谓“臭味相投”是也。如此分散心理压力,应该说比古代那些各自为战、各自受害的文人要来得轻松些。再说,古代文人所当的官那是真官,所受的官害那是真官害,贬职、发配、坐牢、杀头那是要立马见血见命,这是一种头上悬剑的日子呀,不早衰才怪。而我们当代“正统文人”所做何官?那年洪洞神婆一见临汾市文联主席谢俊杰就说:“你是个二八官!”洪洞话的意思,你无非是个无权无势、可有可无的准官而已。什么主席副主席,主编副主编,理事理事长,常委与委员……你要把它们当成个官也行,也能“相当于”什么什么级别,你要不把它们当成个官,完全可以弃之如破鞋!即如志宏兄所述,为官虽也有什么“困境中的跋涉”呀,“遭遇红牌”呀,“从换届流产到离岗”呀……种种烦心事,可是能流放吗?能坐牢吗?能杀头吗?体制的皮就算把我们这些毛吸附在身,不过还是一根根毛,我们以为我们是谁呀!所以,大可不必“为伊消得小脸瘦,为伊折去三停寿”!

罗隐说“世间难得自由身”,张籍说“酒边多见自由身”,寇准说“无荣无辱自由身”,司空图说“忙闲皆是自由身”,朱熹说“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古代文人为何如此多叹自由身?无他,盖自由身太珍贵太难求也!相比而言,我们这批活在当世的“传统文人”,真是无娘儿天照应,终于被体制迅速“剔毛”,还你个无牵无挂自由身。这真是万古难求的好事,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哪能顾上去出文集写自传呢?当紧要干的事不是这个呀!

志宏兄!你所述这15万字经历,要我评说,除过某些创作经历和情秘经历而外,其余大部分皆可冠以“被动型经历”,先祖和父母们为你创造的,学校和老师们为你创造的,机关和同事们为你创造的,各种政治运动为你创造的……或者即如你说,都是那个红太阳为你创造的向日葵经历。不能说不丰富,但“自我创新型经历”不多,个性色彩强烈的经历不多。便是韩石山先生称道的情秘经历,酒精度也不高,只能算是啤的、红的,不是老白汾,不是衡水老白干。夫人与女友能平和地出现在一张照片上,足见夫人是一般朋友级的夫人,女友是一般朋友级的女友,“秘”在何处?真正的“情秘”惊天动地死去活来恩怨情仇性命交关,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可以平心静气地说与人听那算什么事?

那么,现在情况可不同了!志宏兄完全可以执自由之身,开创真正个性化的新经历,开创人生新局面,广角类的、家园类的、文踪类的、诗档类的,当然还有情秘类的……都让它们深深打上梁记烙印,轰轰烈烈主动型,张牙舞爪进攻型,将既往那个儒雅、睿智、文静、和善、低调、宽容的梁志宏重新诠释一回。“真正为自己活一回”!至于现在的文集和自传,那就彻底当做一次“检阅”吧。日后的《梁志宏全集》和《梁志宏大传》就不用自己操劳费神了,交给那些好事的孝子贤孙或梁氏粉丝们忙活去吧!

是的,志宏兄,你60岁了。可60岁算个啥呀?它就是个什么也说明不了的、什么也代表不了的虚巴巴的生理年龄,你怕它呀!你还有心理年龄呢,你还有创造力年龄呢,就是死了你还有活灵魂年龄呢。凭这些真正管用的精神支撑,你梁志宏绝对可以实践自己的“诗诺”:永远地“再往前走”!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