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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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是官非官真吾友

我们山西省委党校政治系刚创办那会儿,领导讲的明白:专门培养党政干部和理论工作者。所谓“党政干部”,俗解便是:“当官的!”后来的事实果然如此,毕业生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大大小小都是官儿。非官异数不到百分之五。不幸的是,这一小撮异数里就有笔者本人,是个旁门左道的作家。“百无一用是文人”,作家之谓也!

盘盛则不同。他是一个正儿八经符合办校宗旨的好学生,在校时就当上了学生官,毕业后正式做官,乡镇级的,县一级的,市一级的,一路走来,最后成为我党一名高级干部,总之一句话:盘盛真是个官!

然而,在我的眼里,盘盛他却不是官。是什么?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

中共山西省委党校政治系63级一共有四个班,200多号人。党校有自己的“中国特色”,班不叫班,叫支部,四个班就是四个支部。我在一支部,盘盛在四支部。

人生一切全凭缘。信不信?反正我信。我们一支部50多号人,日夕相处,5年不离,居然没人能成为我几十年的好朋友,好兄弟。四支部的这个李盘盛,既未同堂上课,又未晨昏聚首,在校几年可以说了无往来,仅仅互相知道名字且能将名字与本人对上号而已,后来却成为相知相得的人生知己,30多年来交往不辍,岁月愈久而友情愈笃。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真正近距离看盘盛是在1967年。这得感谢伟大的“学军”运动,我们这一群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被一股脑儿地赶到天津市东郊军粮城4568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实际上就是种稻子。这时候,四个支部的编制取消了,代之以军事建制——连,一个200多号人的加强连。从此,一个锅里吃饭,咸淡稀稠都知道;一块田里劳作,汗多汗少看得见;一起参加军训,假模假样挺滑稽;一排土坯房里睡觉,谁放个屁全听得明白。就在这一年多的风风雨雨中,我与盘盛不知不觉间就走得很近了。人与人结缘,不在话多,不在耳鬓厮磨,不在信誓旦旦要死要活,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种默契……足够了,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也。于是,我与盘盛的交往就此拉开了序幕。

人生交友之道矣!孰优孰劣,见仁见智,全在自家体会。我与盘盛的交情,属于翁照说的那种“友如作画须求淡,山似论文不喜平”;郭遐叔说的那种“君子交有义,不必常相从”;嵇康说的那种“交不为利,仕不谋禄”;贺兰进明说的那种“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为升沉中路分”……这种境界很难达到,须用真心和真情打造一生。为了这份友谊,盘盛付出多多,远胜于我。

早在盘盛从政之初,任职中阳小县,便力促我去他那里采风,说:“你要搞创作,不下来怎么行?”于是我空着两手去见他,伸出友谊之嘴只管吃。他陪着我一陪就是好些天。后来,他荣调临县做父母官,又来催促说:“宗奇,碛口可是个好地方,你当作家的不能不来。”恰好我有个写作计划,正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完成,要瞌睡送来个好枕头,真是好事一桩。他陪我游览县境,陪我吃饭喝酒,陪我结识当地文化名人,陪我到碛口料理食宿,安排得无微不至,尚且放心不下,隔三差五地前来检点,其间电话频频问询就更不用说了。那一段我是三下碛口,前后留连两个多月。盘盛始终热心款待,略无怠慢,接待有权势的上司也不过如此吧?上司手握实权,于他的升迁浮沉至为有用;而我一介穷儒,于他何利哉?

难得的是,当他已经身为吕梁市委副书记,进入我党高干那种“日理万机”的层次,仍然不忘我这个对他无利可图的作家,不忘对我文学创作的关爱与支持。最感人者,是我因“六四问题”惨遭处分,“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候,盘盛却毫无忌讳之心,一如既往地做朋友,多次盛情邀我上吕梁,专车接送,依然是尊为贵客,优礼有加,比平日更觉亲近。他做朋友真正达到了“莫为升沉中路分”的境界。其间有一件具体事儿不能不记。

马烽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当年我能从煤矿深处爬出来,进入山西作家协会这个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文学殿堂,一举圆了自小就有的作家梦,没有马烽先生和其他几位老作家的提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所以,为报答这份知遇之恩,我和评论家杨占平先生想为马烽老师编写一套《马烽研究丛书》,记录老先生为人为文的模范一生。经过长久的辛苦努力,总算有了结果。然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不是别的,就是当今眼下最走红的一个字:钱!出版经费没着落。这事叫盘盛知道后,他热情地说,马烽是我们吕梁人,更是我们孝义老乡,这么大的作家那是我们吕梁的文化品牌,别的地方就是想花再大的价钱也得不到啊!我马上向市委汇报。你们快来吧。我们喜不自胜,没想到一天的云彩就这么轻松散去。我们一行三人赶到吕梁时,此事已经盘盛运作,大功告成了。市委书记亲自接风洗尘,当场将此事拍板定案。为了尽快落实经费,盘盛又亲自过问,多方协调,终于促成了《马烽研究文集》一套五本的成功问世。书上没有署他的名字,劳务费没有他一分钱,见到这套书的国内外读者也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李盘盛这个人是谁。他图了个啥?除过对弘扬吕梁地域文化略尽绵薄之外,不就是为周宗奇这个朋友一尽情义吗?

他抚着这套丛书时,已经退出权力中心,成为政协主席了。问我:“老朋友,你至今发表多少作品了?”我说:“质量一般,数量还凑乎,有600多万字吧。”他感慨地说:“还是你们当作家好啊!出文集能出20本吧?出版上我来帮个小忙怎么样?”他一定知道,我是出不起文集的,那得一笔像样的钱呀。他还相约说:“我现在有点闲工夫了,下次来陪你好好逛逛北武当。”

北武当是北方着名的道教圣地,又是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号称华北小西藏,天然大氧吧,72峰、36崖和24涧造就了雄奇险秀的独特神韵。能与良友同游此山,定是人间一大快事也!我期待着,期待着……期待到的却是一声晴天霹雳:盘盛病倒了!我赶到省人民医院时,他已深度昏迷,不省人事了。望着病床上一无声息的老朋友、好兄弟,我顿时泪眼模糊,痛彻心肺,心里大声呼唤他:盘胜,你说话呀!我们不是还要上北武当吗?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当然,说话不算数的是老天爷,他说什么好人有好报,说什么仁者寿,说什么吃亏福寿长……实际上搞的全是好人命不长!

不过,事过之后,冷静一想,也许老天爷自有老天爷的道理。正如《简爱》中的名言:人活着就是含辛茹苦!让好人少受些折磨,早一点去极乐世界占一套好房子享清福吧。让这些六根不净、蝇营狗苟之辈在世上多受些磨难,多造些罪孽,然后再去地狱遭报应!这么一想,我的心里才轻松多了。

盘盛老弟!下辈子你别做官,我别当作家,咱们都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行吗?那时我们再结伴同游北武当,方能真正体会人生好滋味!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