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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情影重重

暗色的夜里,他与他,突然都说不出话来。

“……文哥。”沉默了好久,被紧紧包握住的手指,轻轻舒展,慢慢地与那颤抖的大掌十指交缠,轻轻地相扣,“我出生的时候,你,是第一个抱起我的人吧。”

“是。”相扣交缠的手指,轻轻伏到沉稳跳动的心口,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抱覆住,不留一丝的空隙,“那年,我,父亲,母亲,还有三叔一家,去郊外骑马踏春,结果突然下起了大雨……”

……一大堆家人侍从热热闹闹地挤进了山坡上的小小土地庙……却突然有数十地蒙面刺客冲了进来……三婶婶有喜八月未到临盆,却竟是刺客掠杀的主要目标……一番苦斗,尚幼的他抓着母亲三婶躲到神像之后……三婶受惊过多,竟意外临盆……那小小的一身血色的婴儿,他紧紧搂在了怀中……刺客用尽全力刺向婴儿的一剑,被他咬牙转身拿背截住……

“爹爹告诉我,那一剑,刺伤了文哥的心肺,足足让文哥挣扎了数月才清醒过来。”

从此,他的文哥,再不能同弟弟们一同习武挥剑,骑马射猎。每到秋冬,总要禁锢于狭小的室内,苦涩汤药灌用不尽,昂然身躯动弹不得。

那冷冷笑着愤恨傲雪红梅的白衣少年,却是因他的缘故!

“我都忘记的事情啦,你还提它做什么?飞——”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我的身份。”含糊的笑一声,他继续低低地说下去,“文哥,在你那将军弟弟的府邸里,关飞是玉树临风作威作福的管家阿飞,在扶风的酒楼里,关飞是奸诈贪婪只认钱财的飞爷,在阿沈的家里,关飞是十余年的亲亲丈夫小飞,在大爷这堂堂的相国府里,关飞是风流潇洒捻花惹草败坏堂堂相国名节的‘飞二爷’……”

顿了顿,他轻笑起来。

“……好几重的身份呐!管家阿飞,只认钱财的飞爷,十余年的丈夫,风流的‘飞二爷’……有时候关飞自己都弄不清楚,关飞到底是何人?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可以将之全部联系到同一个人身上……而在文哥心里,关飞到底是谁,到底是哪一个——文哥啊文哥,你可还曾记得关飞的最后一层身份么?”

“我如何会不记得?”明明心痛得想流泪,明明想将这早已疲累不堪的人紧紧地抱进怀里,明明想好好地抱他,亲他,吻他,和他缠绵成一个人……他却只轻轻地也笑了起来,只将心口的手握得更紧。

“哎,倘若没有我……那最后最隐秘的一层身份,我何必命苦到尚未出世便遭到了刺杀!”有些哀怨地叹了声,“还有,如果我以最后那一层身份活着,我现在或许——”

突然打个寒战,他立刻很坚决地往下说:“我是谁?我是玉树临风风流潇洒英俊到没天理的关飞啊!我可以在将军府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我可以在酒楼里讹诈贪官受贿收到手软,我可以窝进亲亲娘子怀里耍耍赖皮睡睡懒觉,我可以在堂堂相国府里正大光明地欺负关老三欺负到解气,我可以——”

“你可以住嘴了。”是有时,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这总是沾沾自喜自己多么玉树临风、风流潇洒、英俊到没天理……的混蛋阿飞,狠狠捏一把胸上保养得细嫩光滑的手指,他叹息复叹息,最终是摇头笑笑,“你啊,非要让我嫉妒吗?”

心里,却痛极。

他的飞儿,如何不是因为他,如何不是为了他,才有了如此疲累的身份!

“大爷,你提这些我都忘记的事情做什么?”笑眯眯的人,没有一点刚才的样子慨叹一声,“我说了这么多……大爷,您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恕关某愚昧,还请飞二爷请说。”真正慨叹着的人,立刻心声警觉。

“就是……呵呵,大爷,您明白的。”

“……关某真的不明白。”

“关——呵呵,大爷,就是那个嘛,那个关于——您明白的,喔?”

“飞二爷。”低低地一叹,斯文之极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起来,“你是非要堂堂的相国大人去戏园子吃吃花酒搂……搂着……我断袖之癖的小道消息难道传得还不够长久么?”

“大爷,我这是为了您好啊!”很喜欢作弄人的飞二爷很理直气壮地说,“俗话说得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大爷,您身居高位,太完美了对您仕途其实没有多大的利处啊!”

“我哪里完美?”冷冷哼一声,斯文的声音快失去控制了,“我整天被人‘据说、传说、听说……’这样那样,我的仕途已经快到头了,身居高位也已经摇摇欲坠了!”

“呃……话不能这么说……呵呵……做人嘛,还是快活比较重要!至于仕途啊高位啊……”

“飞二爷。”熠熠生辉的眼突然直直盯向他,明明是在暗暗的夜色里,却十分清晰地盯住他不知所云的眼眸,不容他躲闪。

“大……大……大爷。”头皮突然麻炸炸起来。

“您同我说一说——”斯文的声音慢慢地说着,紧扣着的十指,慢慢地从胸膛笔直向下,慢慢移,慢慢移,慢慢移,而后停住——

“飞二爷,你说,现在,我是不是,‘快活’比较重要?”

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砰!

“小飞!你好狠的心!”

“去死啦!”

砰!

“小飞——”

砰!

砰!

……

……

……喂,你听说了没?关相国好可怜!求欢不成却被男宠从床上踢下来啦!

……听说了,听说了!听说关相国大展神威,在地上同他的男宠大战三百回合,激烈到差点将屋子都给拆了!

……对啊对啊,还听说那一晚上全京师的人都听到关相国的快活吼叫了!

……

……

听到了“听说”之后——

玉树临风的细白面皮很恐怖地抖啊抖。

斯文尔雅的沉稳表情很咬牙切齿地吓跑了好一些的同殿之臣。

……

他才是可怜的那个人好不好!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行不行!

……终于知道,原来,小道消息便是如此传出来的。

……

所以说,身为风流潇洒的“飞二爷”,尽管好处多多,但还是很不好的。

至少在这“听说据说”之后的几天里,他见到人就想狠狠地、狠狠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以前,不是没听过,甚至还自己好笑地偷偷传过小道消息,可是,只有这一次,因为……的确是带着一点点真实性质的“小道消息”,所以,他真的很……脸红。

……求欢……

那个坐拥三名娇妻美眷、天下几乎每一个男人都嫉妒都眼红的男人,竟然真的向自己……

呃,好吧,就算只是开开玩笑……可也不该开到那种地步!

……害他现在根本不想见到那个男人!

“飞二爷?”

“干吗?”他立刻受惊地跳过身来,对这三字称呼简直敏感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

“老相国大人请您一起去用晚饭。”笑眯眯的朱总管一直瞅着小心翼翼的青年偷偷乐。

不要怪他老人家有幸灾乐祸之嫌,实在是——

扑哧!

“朱总管。”玉树临风的细白面皮紧紧地板起来,“麻烦你替关飞回禀老相国大人,就说关飞有事先回二爷府邸去了。”

“后日就是三爷大喜的日子,你现在要走?”朱总管立刻紧张地拽住他白白的袖子,“不行!绝对不行!”

“不是都准备好了么。”甚至第一批来喝喜酒的官吏们都已经喝完喜酒很满足地走掉了,“关飞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了,实在是——”

“阿飞,你说什么梦话啊?什么叫‘没什么用处’了?倘若不是你一手操持,三爷的喜事如何可以办得如此顺利妥当?老相国今天已经夸了你一整天啦,你若现在走掉了,我拿什么去陪老相国吃饭去?”

“……”他难道是陪人吃饭解闷的“什么”?!

细白的面皮很克制地微微抖了下,玉树临风的人咬牙咽下一句粗话。

“朱总管,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将自己的袖口从干巴巴的老手里拉出去,再在英俊的面庞上带上诚实的笑意,“我是回将军府取二爷送给三爷的贺礼去。”

“你不早说!”皱纹很多了的老脸上出现放松的笑,“我闲着也是闲着,又好久不曾见到七先生了,我陪你走一趟,如何?”

细白的面皮再很克制地抖了下。

而后一边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好好地继续保持玉树临风下去,免得三十年后便是朱总管这样的一张老脸,一边很和善地摇摇头。

“不行?为什么?”朱总管深受打击。

“朱总管,这相国府里这么多事,哪里能离开您老人家?呵呵,您今天也忙了一天啦,还是早早休息一下去吧!好了,我走了,呵呵,我走了。”第一个“走”字一出口,玉树临风的优美身形立刻飘出老远,而后很潇洒地挥挥手,运起自己很得意的轻功,很飘然地出府寻找自由去。

呼!

好不容易等那朱红的大门远远地被他落在后头了,立刻狠狠地吐出一口长气。

真的算是再世为人呐!

想一想自己这些天来几乎算是被困在这朱红的大门之后,他就有一种鸟儿终于飞出了牢笼的感觉。

终于得了自由,先回铜狮将军府找七先生商量定了要送给关老三的新婚贺礼,而后在七先生很有趣的视线里,有点狼狈地寻了个理由再度出了又一个的朱红大门,顺路去扶风的酒楼看了看,讨了一杯清酒尝了尝味道,便笑嘻嘻地回好久不曾回过的家探望他的亲亲娘子去。

结果,很不走运地,他撞到了某位天皇贵胄正在自己家的后院里……呃,舞风弄月。

但是,鉴于人家实在是……惹不起的主儿,只好装作眼盲之人,视而不见地溜到书房,胡乱洗了把脸,而后倒在榻上埋头大睡。

其实,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的酸。

为什么,天底下,似乎只有他,是一个人。

一觉醒来,刚舒服地伸了伸大懒腰,睁开眼,却见到亲亲娘子两眼红肿地瞅着他,立刻吓了一跳,忙撑手臂坐起身来。

“怎么了?”

阿沈却只静静拿红红的圆眼儿瞅着他,什么也不肯说。

“……他……欺负你了?”小心翼翼的,他只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臭小飞!”结果证明小人果然是难当,他的亲亲娘子狠狠地敲了敲他的头,“你以为我是因为他哭的?你和我十余年的夫妻啦,你却怎么还是一点也不懂得我的心思!”

“……”很委屈地抱住脑袋,这些时日跟玉树临风完全不搭调的人很沮丧地倒下去,不再言语。

“小飞!”微微有了一点歉意的阿沈拉拉他皱皱的衣服,“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我气。”

他不理,索性转过身朝着里侧。

“小飞——”圆润的丰躯讨好地贴上他的背,抱着他一摇一摇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要不理我。小——飞——”

柔柔的,细细的,含着笑的,每次听每次都让他喜欢到骨子去的清泉一般的女儿话音,他实在是坚持不住再继续生气下去。

“好了好了,我哪里敢不理我的亲亲娘子啊。”叹口气,他转过身,张开双臂,让他的亲亲娘子扑到他怀里依偎着。

唔,真的有一点点的沉……

“小飞,这些天你怎么都不回来看看我?”

……有那位他惹不起的天皇贵胄在,他哪里敢回来啊?

“关家老三不是就要办喜事了么,我忙得头昏脑涨,今天好不容易才脱身了一小会儿。”洁白的手指,描过亲亲娘子的圆脸,他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想我啦?”

“你说呢?”圆圆的眼儿,朝着他笑眯眯的,白嫩的手,捉住他在自己脸上捣乱的手,轻轻握住,“小飞,我前日上街去,听到了一个小小的流言哦!”

“……”天啊,让他死了吧!

“然后我就开始提心吊胆,好怕那流言是真的。”

“……流言便是流言,真的怎么会叫做‘流言’?”叹一声,他含糊地笑笑,妄想跳过这个有点尴尬的话题,“阿沈,我饿了。”

“厨房正准备着清炖水鱼呢,你要不要吃?”笑眯眯的圆眼,笑眯眯地瞅着他。

……

他投降。

“好啦,你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好了!”

“……小飞,你说过的,要陪着我一生一世。”他的亲亲娘子却突然也改了话题。

“……呃?”他有些呆住。

“我才不管那个关家的大公子呢,你答应我的,就一定要做到!”很严肃地爬在他身上,圆圆的眼认真地看着他,今日的阿沈很不一样。

“阿沈……”他顿了下,而后抽出被握的手顺顺她耳边的头发,“是不是……他同你提起了——”

“没有!尚君德什么也没有提!”她快速打断他,又去握他的手,“小飞,我就要和你一生一世一辈子在一起!”

“傻孩子。”他淡淡笑一笑,好脾气地任妻子握着自己的手,一如她往日包容他般地包容着她,“其实,你明知道尚君德对你是真心,当初会……也是迫于无奈,如今一切好不容易快要好起来了,你何苦还同他赌气?”

“我才没有赌气!”

“好,好,你没有。”安抚地拍拍妻子闹别扭的圆脸,他扭头望向纱窗之外的高高桂树,秋已渐渐远去,冬日又将来临,桂树的花,早已落,“阿沈,你是在害怕。”

“我没有!”

“十余年不曾相处过,你已不再是你,就如同他也不再是他。”眼,依然望着落花渐渐的桂树,手轻轻拍抚着妻子的背,他轻叹,“你曾经告诉过我,过去了的,再也不能回。可是,十多年啦,你嫁我十余年,心里还不是如此地想着他念着他?”

“我……”

“情之一字,本就误人。”他叹笑,“你为他做的够多了,也该好好地……好好地歇一歇,让他……你和他,这辈子的纠缠,是注定了的,他心里一直只有你,你心里又何尝不是只一个他?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胡思乱想,一切,就顺其自然,该如何便如何吧。”

阿沈不语,只更紧地偎进他暖暖的怀抱。

“阿沈,什么也不要去想,什么也不要去……怕。他是男人,该承担的,该了结的,让他自己去做就好,你就好好地待在这里,等哪天你想通了,再来做决定。”

“……小飞,那你呢?你想通了吗?”沉默了许久,阿沈轻轻地问,圆圆的眼轻轻瞅着他。

“我?”他勉强地笑笑,“我早就想通啦!”

“那关大人——”

“阿沈,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突然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他笑着从榻上坐起来,将怀中的女子顺便从自己身上扶起来,“阿沈,你就体谅体谅你的相公吧,你实在是有点……”沉啊!

“我决定了,今天晚上就只有清炖水鱼。”被嫌弃了的女人阴恻恻地板起圆圆的脸,看她的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立刻变了脸色,便解气地哼一声,站起来优雅一笑,“小飞,我觉得还是和你做夫妻比较开心,所以,我现在就想通了,我还是和你过一辈子的好。”

“……那个天皇老子会亲自拿刀将我砍了丢进护城河啊!”大形失色的人哀号着重新扑回榻上,掩面痛哭,开始后悔不已。

……呜,早知如此,他绝对不会当初啊!

“小飞,你玩够了没有?”圆圆的脸上,是止不住的轻松笑容,“你其实早该有所觉悟啦,你还是乖乖和我过日子吧,倘若哪天你不要我了,你以为尚君德会轻易饶过你么?”

“我替他陪了你十年的日日夜夜……天哪,不会吧,那个男人不会那么小心眼吧?”顾不得小心保养了十余年的细白手掌,他哀号一声用力锤一下榻上的软枕,“我明明什么也没——”他顿住,而后很谨慎地抬起头来。

“小飞?”原本笑得前仰后合的人,也止了笑,望着突然很正经样子的他。

“阿沈,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对吧?”

“他只知道你是——扑哧!”立刻明白自己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在说什么,阿沈立刻笑弯了腰。

“只知道我是关文岳的男宠?”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很不做一回事地哼一声,“我最最紧要的,你从来不曾告诉过他,是不是?”

“我作什么告诉他?”笑意盈盈的人也回他一哼,“他这些年收了多少、多少的——”

“可他心里还是只有你一个女人。”叹口气,关飞笑着站起来,伸伸腰,“所以,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去想啦,一个男人心爱的女人,却被另外不相干的男人搂抱了十多年,可还是一心一意地等心爱的女人重回自己怀抱——只这一处,你已可以放下心,安心地接受他了。”

“可是——”

“其实,你……只是陷到了一个陷阱里:倘若以后再有不得不的时候,他,会不会还舍弃了你,会不会再如此的一回?”清亮的眼,突然有些黯淡,“只是被情伤了,便,再也不敢相信情了,仅此而已。”

“小飞,你……还相信……情吗?”

“……信啊。”

“那这么多年,为什么,你还在……我的身旁?”

“因为,还有未了结的责任。”他清朗一笑,展开双手,再伸个大大的懒腰,“阿沈,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不管我是怎样的身份——管家也好,飞爷也好,小飞也好,男宠也罢,可我,就是我,就是关飞。倘若我喜欢一个人,风也好,雨也罢,我绝不会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安心地被他守护,我要做的,是和他比肩,并行。”

无论风雨、艰险,不管任何时候,她不要做他的拖累,不要做他身后的一棵受他守护的小草,她只想和他,一路比肩,并行——她与他,是伙伴。

“小飞——”

望着他的神采飞扬,阿沈知道,小飞,在她心目中,一直一直是最最美丽的那个人。

投到他怀里,她慢慢地笑起来,心里,却是深深的不舍。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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