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1世纪的第一个春天。
新生命的梦在温暖湿润的空气中酝酿。银灰色的北京有了绿意。紫禁城暗红的穹窿之下,桃树、杏树,开满了白花,欣欣向荣的迎春花,像流云一般在人们中间穿梭,一反过去羞怯的风韵,变得大胆了。昏睡的大地觉得它的心复活了,像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树枝上,举着一望无尽的春意盎然,到处都可以闻到一种清鲜鲜的味道。
天地出版社竞聘上任的新总编辑雨亭乘车奔驰在三环路上感到无比的愉悦,他太喜欢这种味道了,鲜灵灵的,有一种发酵般的味道。他今年45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才华横溢,文思敏捷,刚毅果敢,平易近人,因此在1999年10月的出版社社长的竞聘中,他大获全胜。
真是情场失意,官场得意。
他暗暗忖道。
但他决心做一个好官,清官。他要通过强有力的改革,来挽救年年亏损、濒临倒闭的这个有名的出版社,一扫沉闷的迂腐之气,在出版界来个“异军突起”。
白色桑塔纳轿车在天地出版社门前嘎然而止。雨亭整整衣襟走下轿车,走入大厅,来来往往的同行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只是以微笑作答,这些人中不乏那些口蜜腹剑的人。
“中国人就是太势利眼。”他暗暗想道,走入电梯。
“雨总,你来得真早,真是我们的父母官,勤政廉政的表率。”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扑来。
雨亭侧目而视,原来是总编辑办公室的干事丽娜,这是一个风韵十足喜欢饶嘴的女人,年近而立之年,打扮得像只小雌鸡;风闻她跟前任总编辑关系暧昧,一天中午有人见总编辑屋门紧锁,屋内传出丽娜“哼哼唧唧”之声。雨亭一想到此就觉得恶心。在雨亭当小说编辑时,丽娜吆喝雨亭就像吆喝一只毛驴,指手划脚,双手叉腰,俨然是总编辑的一条狗。
雨亭眼皮未动,韩丽娜点了点头。这算是一种礼貌。
中国的官本位几千年了,学而优则仕的学说深入人心,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帝王图的教训已经绵延流传几百代,根深蒂固。权力,就如一根绳索勤出许多人脸上的喜怒哀乐。市场经济的崛起,官场上一些人纷纷下海,但是仍然无法摆脱权力网,买官卖官的浊水也在浸袭着人民共和国健康的肌体。
雨亭皱了皱眉,随着丽娜走出电梯,走入四楼的总编辑办公室。
办公桌上摆放着各编辑部上报的2000年图书出版选题,天地出版社是文化类出版社,各编辑部所报的选题多是文化一类。
雨亭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地抽起来,他用眼睛扫了一眼日历,上面用红蓝铅笔记录着本月各种会议、活动和重要事宜的时间和内容。
雨亭虽然是诗人,但却是一个有条不紊的人,性格内外向结合,遇事冷静果断,不计较小是小非,待人宽容。
丽娜谀笑着为雨亭沏了一杯茶,轻轻地端在她的办公桌的左上方。雨亭一闻茶香便知道这是龙景茶叶,又是丽娜不知从哪里搞到的上等茶叶。丽娜就有这种本事,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只要她的媚眼一飞,诡计就生出来了,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不能逃过她的眼睛。
雨亭在翻阅图书出版计划的时候,丽娜一直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右侧,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神。
“雨总,您真是当今的大才子,中国诗史上应当有您光辉灿烂的一页,咱们天地出版社应当给您出一部诗集,大32开,豪华本,前面再放上您的大照片,诗人长得像您这么帅的还真不多,唐代大诗人李白喝酒把肚子喝大了,不好看。杜甫不拍官府的马屁,生活困难,就剩下一把骨头了,咯得慌儿。当代的诗人,北岛像一张白纸,风一刮就倒;顾城神经兮兮的,又上吊死了;汪国真太古板;张宝瑞尽写旧体诗,看不懂;刘湛秋是个小老头,秃顶,头上没长几根毛,论形象就属您了。”丽娜一边说,一边用指甲刀剪着她心爱的粉指甲。
雨亭不耐烦地呷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丽娜用眼睛瞟了一眼雨亭,又絮絮不休地说:“雨总,听说您办了一个文化沙龙,里头有不少才子佳人,我能不能参加呀?我大小也算是个佳人吧?我前年补了一个大专文凭,也算是个文化人吧?”
雨亭道:“我们只是一些朋友聚会,闲暇时大家一块坐坐。”
雨亭说完,目光又落在那些图书选题上。他想:你觉得自己是根葱儿,谁来拿你炝锅呀!
丽那见雨亭回绝了,碰了一个钉子,于是道:“我下楼取报纸去。”
丽娜旋风般出了总编辑办公室,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飞。
雨亭松了一口气。
雨亭又点燃一支烟,那烟圈飘飘悠悠的,仿佛在编织一个又一个梦幻。
雨亭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高筑黄金屋,纳贤纳士,高薪聘用有才有识之士,本来他有意聘任著名青年诗人飞天为出版社副总编辑,可是飞天执意不来,他性本自由自在,清高不羁,不愿意入官场的是非恩怨之中,他认为官场无聊。雨亭只好作罢,于是又聘任自由撰稿人老庆为出版社发行部主任,因为老庆素来神通广大,结交甚广,与一班发行商是铁哥们;老庆满口答应,就提出一个条件,他要物色两个靓妹当助手。雨亭说:“你又不是乾隆皇帝下江南”。老庆说:“雨亭,你还不知道我?得有灵感。”雨亭严肃地说:“那你可悠着点,别给我找麻烦,弄出鼓肚儿可就糟了。”老庆说:“雨亭,你真操心,现在的靓妹一个比一个精,有的是办法。”雨亭说:“那你要保证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丰收,我已在大会上夸下海口,在2000年年底出版社的经济效益要翻两番!”老庆一拍胸脯:“别说翻两番,就是给地球戳一个窟窿也没问题,我大小是个头,长短是根棍儿!”
雨亭烧的第二把火就是赏罚分明,重奖有功人员,无论是拉来畅销书的编辑,还是搞发行的人员,有20%的提成,决不封顶,奖金保密。每个编辑也下达创收指标,每人一年20万元,否则辞退。凡是在一年内给出版社创收一百万元以上者,奖励两室一厅住房一套,言必行,行必果。
雨亭烧的第三把火是精简富余人员,刚裁了30多人,告状信雪片一般飞向新闻出版署,因为这些被裁的人里,有的是刺头,也有的四大姑八大姨在有关政府部门任职。可是雨亭全然不顾,仍是有条不紊地操持,不久便传出他有后台,说他是某高级领导人的外孙子,因为在当代领导中没有一个姓雨的。还有人说,他是大禹(雨)的搭啦搭啦孙。
有人说,这小子有点像当年秦国变法的商鞅。
也有人小声说,商鞅可是被五马分尸的,变法的没有一个好下场。
可是雨亭偏偏要变法。他的座右铭是:干什么吆喝什么。
雨亭是个干净人,眼睛里不揉沙子,他还抓环境卫生;哪个编辑桌面上不干净,当即罚款50元;有人吐痰就罚20元;草稿纸乱丢一次罚款20元。老庆第一天上班那天,烟灰缸里的烟灰堆得有小山高,烟屁狼藉13个,被雨亭罚款130元。下班后,老庆向雨亭要烟钱,雨亭给了他一巴掌。
正说着曹操,曹操就到了。老庆笑嘻嘻地挤了进来。
“雨总,good morning!(早安)”老庆说。
雨亭瞥了他一眼,“说中国话好不好?我一听洋话就想起八国联军进北京了。”
老庆咂巴咂巴嘴,“你怎么就不想起改革开放呀!”
老庆一屁股坐到雨亭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
“唉哟,这沙发怎么这么深呀!”老庆尖叫道,左右环顾一下,神秘地凑上来说:“听说当年丽娜就跟那位老总在这沙发上推磨!”
雨亭白了他一眼,“你就注意这个,说话规矩点。”
“嗬,嗬,升官了,长行式了,你不就是畜(处)类吗?我也是狗熊拍巴掌,磕(科)掌(长)呀!”
“老庆同志,你有正经事没有?我正在思考下一步的改革方案。”雨亭有些不耐烦了,站了起来。
老庆也站了起来,神色挺严肃,“雨亭,我有重要情况,下班以后你别坐专车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可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不是桑拿、酒吧,跟咱们这个沙龙有关。”
丽娜拿着一叠报纸回来了。
“哟,老主任来了。”丽娜一笑,两个酒涡漏了底。
“别叫老主任,叫庆哥。”老庆朝她神秘地一笑。
老庆举步欲走,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条,走到雨亭面前。
“雨总,你看看这个梗概,肯定是畅销书,起印5万册,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咔嚓’一下,我把脑袋把下来给你。”
雨亭笑道:“你有几个脑袋?”
雨亭草草地看了一眼梗概,“老庆,这本书不能出,《曼娜回忆录》在‘文革’期间也是禁书。”
老庆嘻嘻一笑:“这不,改革开放了吗?”
丽娜说道:“什么?《丽娜回忆录》?”
老庆说:“什么丽娜,是蔓娜。”
丽娜说:“安娜·卡列尼娜”,是俄国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人家好多出版社已经出了。
“乱弹琴!”
老庆悻悻地走了。
丽娜把报纸放在雨亭的桌上。
雨亭拿起了《人民日报》。
丽娜没有离开,一只娇嫩白皙的手搭在雨亭的肩头。
雨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丽娜脸一红,抽回了手,尴尬地坐到沙发上。
老庆坐过的地方还有些温热。
“丽娜,你怎么叫了这么一个洋名字?”雨亭头也不抬地问。
“我妈妈起的,我外公是法国人,外婆是端王府的格格……”
“是八国联军进北京那阵儿吧?”
“好像是……”丽娜像做错了事,怯怯地回答。
傍晚5时半下班时,天已擦黑,刚下过一场大雪,路面上有的地方像溜冰。雨亭一出出版社的大门,正见老庆在对面朝他招手。
雨亭进了老庆开的富康轿车。
老庆驾车飞驰。
“慢点,小心路滑。”雨亭嘱咐道。
老庆笑道:“人家都叫我野战排长,哪里是在驾车,简直是玩车。”
“你带我上哪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红色富康车停在电视台门口。
“上电视台来干什么?”雨亭问。
“有好风景。”老庆神秘地说。
一会儿,从电视台出来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她体态轻盈、面容娇好,身穿一件皮貂衣,挎着时髦的黑色小包,脚穿一双红皮靴。
雨亭认出来了,她是电视台著名主持人婀娜。
婀娜从口袋里摸出自控器打开了一辆白色桑塔纳骄车,然后进入车内,驾车朝南驶去。
老庆驾车尾隧婀娜的车。
“你跟踪她干什么?”雨亭不解地问。
“有戏!”老庆头也不回地说。
桑塔纳轿车沿着西三环向南驰去,穿过玉泉营环岛,进入乡间小路。
小路颠簸不平,雪水融气着泥点溅向四方,北国的原野像披上一层层的白纱,树干上挂着雪帘,似纵横交错的白珊瑚。
轿车穿过一片庄稼地,又穿过一片别墅区,而后又穿过一片庄稼地,在一座孤零零的乡间别墅前停下了。
这座别墅与众不同,好像是一个废弃的厂房改装的,铁门紧闭,四周高墙上有铁丝网。
婀娜轻盈地跳下车,按了门铃,门上一个窗洞开了,然后铁门开了。
“汪,汪,汪……”传出狗的吠声。
婀娜把车开了进去,大铁门又关上了。
死一般的沉寂。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皎洁的月光映在雪地上,与积雪交相辉映。
雨亭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从原野深处传来一片音乐声。乐声飘荡着,带来一片温馨。
雨亭听出来了,这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难道来到京郊雪夜原野,就是为了欣赏这天籁这音吗?
“老庆,你究竟为什么跟踪她?”雨亭问道。
没有人回答。
原来车内仅有雨亭一人,老庆不知何时溜了出来。
雨亭发现有个人像一尾鱼在这座乡间别墅的高大围墙上跳跃。
雨亭见到这一情景,惊得几乎尖叫出来。
老庆从墙头往下一望,只见院内栽着不少树木,靠南一溜二层小楼透出盈盈的亮光,中间门厅顶壁上挂着一溜大红灯笼,音乐是从门厅内的房间传出来的。
老庆悄悄从墙上溜下来。
两侧有一个小门,他打开门,钻了进去,只见是一个夹道。忽然,一扇门“吱扭”一声开了,老庆连忙闪到暗处。
婀娜身穿睡袍从浴室里出来了,她的头发像瀑布一般飘荡着;她全身笼罩在浓浓的水蒸气里,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气。
婀娜一闪即逝。
老庆急忙退了出来。
老庆又来到门厅的东侧,正犹豫间,一个大黑家伙扑了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扑倒。
老庆惨叫一声,他摸到了毛茸茸一片。
是一只德国黑贝狗,足有一人高,青面獠牙,露着利齿。
老庆昏过去了。
老庆醒来时,眼前呈现出一片粉红色的光晕,他躺在纹有彩饰的布沙发上。
婀娜已换上了带有印象图案的天蓝色毛衣,蓝色的裤子,朝他微微地笑着。
雨亭也看着她,淡淡地笑着。
雨亭旁边有个50岁左右的汉子,厚厚实实的身材,树皮色的脸庞,两只小小的充满善意的眼睛,憨憨地笑着。
老庆见他们都笑,也呵呵地笑了。
“那只大黑猩猩呢?”半天,他才憋出这么一句。
婀娜笑得更响了:“什么大黑猩猩?是大黑贝狗,我家养了九只呢!”
“哎呀,妈呀,九只!”老庆惊得滚下沙发。
雨亭连忙扶起他。
“来,快见雷霆大哥,他是婀娜的男朋友。”
雷霆递过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兄弟,喝口水,你受惊了。”
“没什么,没什么。”老庆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觉得臀部有点疼。
婀娜端着一盘水果走了过来,放到桌上。
老庆一见水果,咧开大嘴,说道:“这都是我喜欢吃的。”他抓过一个猕猴桃啃起来。
雷霆笑道:“我这里是原始共产主义部落,大口大口喝酒,大碗大碗吃肉,大手大脚干活儿,大声大响地吃水果。”
老庆一边吃猕猴桃,一边笑道:“原来北京还有这么一个好玩的地方!”
婀娜莞尔一笑:“北京好玩的地方多了!京东第一峡谷、黄花岭长城、云居寺、雾灵山、十渡……”
老庆道:“还有十三陵果园,就花十块钱,桃子、苹果、大鸭梨,随便摘,随便吃!”
雨亭道:“老庆,你三句话离不开‘吃’字。”
老庆仔细地端详这个房间,这仿佛是一个宽大的殿堂,一片金黄色,两侧有一个小巧的吧台,玻璃阁内放置着五彩缤纷的酒瓶,多是洋酒,高低不平,壁上挂着高脚酒杯,仰卧起坐。浅黄色的雕花柱子,高大的彩色藻井,泛出五颜六色的光泽;东壁有一幅国画,一片朦胧的雪色,多雪的冬天,白茫茫的冬景,白桦树、小河、草丛,都挂着白白的尖尖的冰棱。画者署名雷霆。
“你是画家?”老庆指着雷霆问。
雷霆眉毛一扬:“雕虫小技,是画匠。以前在一个文化宫打工,后来学着作画。”
婀娜道:“他是在西域长大的……”
雷霆朝她嘘了一声。
“拿酒来,上菜!”他一声吆喝,一声娇娇的呼应,西北角门开了,一个装束不凡的娇小少女顶着一个大菜盘款款而入。
老庆吃惊地盯着这个少女,比婀娜还要娇小玲珑,水柳一般的身材,面如瓷瓶,深深的眼窝,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明眸流盼,细细的高算梁,穿着一件沙漠色的紧身高领毛衣,饰有飞天的图案。
少女微笑着把菜盘端到桌上,一个烧鹅,几段黄瓜,一碟甜酱,一碟骆驼肉,散着红缨萝卜。
婀娜从吧台取来一瓶丝路春酒和几个高脚酒杯。
“来,大家喝个痛快。水音,弹奏胡笳。”雷霆招呼那个少女。
被唤作水音的少女从壁上取下胡笳,盘腿席地而坐,弹起胡笳;笳音凄凉,充满哀怨。
老庆一边嚼着红缨萝卜,一边问雷霆:“这小姐好像不是当地人?”
婀娜回答:“她叫水音,是西域裕固族人,当年雷霆到敦煌作画,在一个藏经洞里被困五天五夜,是水音救了他。当时水音牧羊路过塌方的那个藏经洞,听到雷霆用石块敲击洞壁的声音,叫来乡亲救了他一命……”
雷霆的眼里闪着泪光,目光停留在水音纤细的手指上。
“以后雷霆把她带到北京,供她读书,她有音乐和诗歌天赋,现在正在民族大学音乐系上学。”婀娜说着,夹了一片骆驼肉放到雨亭的盘子里。
老庆望望雷霆,又望望婀娜,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佳人竟跟这么一个憨憨的粗汉生活了十年,年龄相差18岁,他不禁生出几分嫉妒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