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亭怎么也想不出大喜的日子,这个新郎官怎么这么无精打彩,花轿里传出新娘子的哭声。
雪庵也感到奇怪,不由得把车停下来。
新郎官越走越近,雨亭觉得他有些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尖尖的脸。
黑黑的脸。
憨憨的脸。
两只小眼睛,无精打采,目光呆滞。
白色的衬衫上落着黄土,胸前戴一朵大红花,搭拉着,蔫头蔫脑。
雨亭眼前一亮。
是阿毛。
沙龙当年的东道主露露的贴身保镖阿毛。
阿毛真可称得上是露露的一条狗。
露露办的名流书屋在京城乃至全国都很有些名气,这个书屋专门批发和出售文化档次较高的书籍,古典文学精品,外国文学精品,时髦的哲学著作、文论,精彩的历史专著,诸如《朱元璋传》、《崇祯传》、《唐太宗传》、《武则天传》。思想家著作诸如(弗洛伊德文集),《罗素文集》《培根文集》《黑格尔文集》。文学家著作诸如《毛姆文集》、《爱伦坡文集》、《海明威文集》、《川端康成文集》、《萨特文集》等。书屋经过女主人的一番精心布置、油画、雕塑、木雕、根雕、瓦盆、瓷盆,纵横交错,交相辉映,古色古香,风韵楚楚,自然成为文人雅集之处。品茗、下棋、作画、泼墨、吟诗、畅饮、自有一番乐趣。金蔷薇文化沙龙的朋友自然也幸会其中,雨亭,飞天,黄秋水,老庆等也留下不少踪述和笔墨。
露露别看相貌平平,颇有一些灵气。她出身于大家族,自小父母离异,她成熟较早,16岁时便当上一个小厂厂长,以后混迹于商界,赚了一些钱,由于天性喜爱文学,便开了这么一座书屋。她的文学修养还来源于一位诗词老人;老人在生命垂危之际,有露露悉心照料,端屎端尿,老人也愿把人生秘密全部传授于她,使她长不少见识。老人生于庚子之年,历经民国、军阀混战、日军入侵等历史阶段,饱渎经史,历经动乱,阅历非凡。他见露露如此无微不至地照料他,非常感动。老人的唯一的儿子在南美,一直没有踪迹,身边没有亲人,平时生活仅靠小时工。露露在老人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给他洗发,读小说诗歌,播放音乐,奔波购买老人的心爱之物。老人在微笑中闭上了双目。阿毛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幕幕动人的情景,才深深地爱上的露露。
阿毛是露露的邻居,比露露大一岁。露露当厂长时,他是露露的门房。露露“下海”,他亦步亦趋,当了露露的跟班,死心蹋地的保卫露露。在深圳、珠海、海口、三亚、厦门……他忠心耿耿地追随于她。他怕她吃亏、上当、受骗。有一次在三亚,一个年轻阔少与露露谈生意,他邀露露游海泳,拉着她往深海游,远远地海面上飘着两个小点点。阿毛在岸上望见了,急红了眼,抢过一个快艇,开了过去,搅乱了他的美事。还有一次在厦门鼓浪屿,露露为了急于拿到一个项目,与一个老处长周旋。宾馆的房间内,老处长在露露喝的白兰汁里放了摇头丸,露露喝了摇头不止,跟泼浪鼓一般。露露半天没出来,急坏了阿毛。阿毛一头撞进门,正见老处长抱着露露往卫生间走,阿毛扑了过去,扑倒了老处长,也扑倒了露露。老处长一见阿毛,憋得红头红脸,还以为是一只暴犬,登时昏了过去。阿毛抱起露露,冲下楼梯,冲出宾馆,把她半放在草坪上,露露只是朝他笑,摇头不止。阿毛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也摇头不止。露露恼怒了,以为阿毛嘲笑她。腾的站起身。一头朝他撞去。阿毛没有防备,两颗头撞在一起,都软绵绵地倒下了。阿毛的头不摇了。露露的头也不摇了。
以后,两个人回到北京,露露开了名流书屋,当经理,阿毛就当了会计。起初,阿毛开一辆摩托车,车后坐着露露。“嘟嘟嘟”,阿毛双手紧握双把,摩托车满城跑,天蓝色的头盔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露露也戴着一个黑色头盔,两只胳膊揽着阿毛的腰,飘散的长发乌黑、油亮,像飒飒飘动的旗帜!
这时候的阿毛,就像一个心里美的大萝卜,脆甜!
阿毛喜欢露露,喜欢她的强焊、勇敢、调皮的男孩子气。露露把阿毛做为朋友,贴心的好朋友,她喜欢阿毛的憨厚、勇敢、坦诚但是从心里说,让她嫁给阿毛,做阿毛的老婆,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就是想做他的好朋友,无话不说的朋友。露露想:世界上要是没有朋友,那多寂寞。可是阿毛却憧憬着做露露的丈夫,做露露的老公。他在露露身上找到了感觉,而且找得很准。
摩托车开得像一股旋风,在突突的发动机声中,阿毛简直要飞起来,有一种升腾的感觉。
露露的两只胳膊,柔软、黝黑,揽得她的腰,痒痒的。露露的呼吸芳香,清新,一股股,一阵阵,进入他的鼻际。他深深地呼吸着,吸吮着,恨不得把这温温的气全吞下去。
糟糕,阿毛走神了,前面出现了一辆大卡车,车上载着高高的沉重的货物。
阿毛一歪身,一扭把,摩托车飞了出去,阿毛像一团白物,飞了出去,砰然倒在便道上,险些撞到一个正在吃雪糕的小女孩。
露露呢?
阿毛不顾脸上的血滴,四下环顾。
露露躺在一个水果箱下,昏了过去。
阿毛急了,站了起来,引开双臂,拦位一辆出租车。
“大哥,求求你,我媳妇摔昏了,给你双倍的车钱,去医院。”
阿毛的汗,一片片落了下来。
出租车司机点点头。
阿毛抱起露露飞快钻进出租车。
出租车箭一般开走了。
刚开一段路,开不动了,原来是东单路口堵车。
“你媳妇不碍事吧?”
出租车司机回过头问。
“我媳妇身子板硬,没大事。”
阿毛皱着眉头说,在说“媳妇”这两个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
“谁……是你……媳妇?”露露在阿毛的怀里醒了,吃力地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不,是朋友。”阿毛嘿嘿地笑着。
出租车在北京同仁医院前嘎然停下,阿毛付了车费,抱着露露冲进急诊室。
医生们忙着给露露号脉、量血压、检查,他们在露露的左臀部发现一大块擦伤,伤口渗着鲜血。
露露“唉哟”、“唉哟”、叫着,呻吟着。
两个小伙子路过此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露露的臀部,放慢了脚步,睁大了眼睛,好像要把她的身体看穿。
阿毛故意用身体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那两个小伙子脸一红,离开了。
阿毛看着医生给露露的伤口上药。
“露露的屁股又黑又小……”
他暗暗想道。
过了一个月,露露的伤口愈合,阿毛在国贸大厦比萨饼餐厅为她洗尘压惊。他叫了露露最喜欢吃的夏威夷比萨饼。
露露的故事还不只这些,一天阿毛陪露露去逛一家商厦的自选商场,刚走出自选商场,一个保安人员款款地走到她的面前,请她到保卫处去一趟。
一个保安说她拿了商场的东西。
露露一听,脸上陡然变色。
她大声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就买了几袋饼干和一盒杏仁饼。”
保安人员坚持说她拿了商场的东西,而且就藏在她的身上。
阿毛也说不可能,他说露露是天底下最诚实的女人。
保安人员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露露急了,急红了脸,浑身气得发抖。
露露脱了个精光,像一尾黑鳗鱼,一丝不挂。
保安人员惊呆了。
阿毛也惊呆了。
结果商场赔偿露露三千元损失费。
露露拉着阿毛凯旋收兵打道回府。
但是阿毛总觉得别扭,他心里很不舒服,他感到心痛,露露不说把身体暴露给那些脏兮兮的保安。
这三千元有些脏。
以后,在一个友谊宾馆的舞会上,露露认识了美国专家汤姆。汤姆是一个好老头,有些秃顶,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他其实只有50多岁,但是性格内向,动作迟缓,像年逾古稀。他在外文局当翻译。跳舞时,汤姆总是笨拙地踩露露的脚,因为他不会跳交谊舞,只会跑迪斯科舞。就凭这一点,露露喜欢上了汤姆。以后,露露一头钻进汤姆的小屋,喝了20瓶啤酒。上床和汤姆干了那事。
阿毛守在小屋外头,一委就是一宿。第二天鸡叫三遍,露露披头散发,晃晃悠悠走了出来。踩上了阿毛新买的摩托车。
阿毛埋怨露露不该这样草率。
露露说,这是美国习惯。
过了一个月,露露告诉阿毛,她不倒霉了。
阿毛撇撇嘴,说:“你看,弄了个美国种。”
露露说:“做掉,我只是体验一下怀孕的感觉。”
阿毛嘲弄地说:“体验什么?我看你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过了一阵儿,露露约阿毛一起上医院做人流。
露露找了一个关系,那是个性格冷漠的妇产科大夫,据说他曾给一个著名的电影明星做过5次人流。
露露出来了,脸色苍白,没有血色。
阿毛扶她上了摩托车。
摩托车开动了,很缓,很轻。
“疼吗?”阿毛问。
“疼”。
露露点点头,把脸颊紧紧贴在阿毛的后背上。
“还有什么感觉?”
“是个女孩,一定很漂亮,蓝眼睛,金头发……”
“你挺有想像力。”
露露贴紧了阿毛。
“阿毛,我挺喜欢汤姆,他像只唐老鸭。”
阿毛白了她一眼,说道:“你也没问问那老头,在美国有鸭窝吗?”
“有,还有两个女儿呢,他说他太太像只老母鸡,一天到晚咯咯地叫,吵死了!”
露露说到这里,咯咯笑个不停,震得阿毛后背不停地抖动。
摩托车在红桥农贸市场前停下了。
“这是哪儿?”露露疑惑地问。
“我给你抓两只老母鸡,咱们熬鸡汤喝。”
阿毛一抬腿,下了摩托车。
“嗬,你还真知道伺候人!”露露望着一本正经的阿毛,吃吃地笑了。
前年洪强办的天才文艺社出一部续集;这是雨亭、飞天、黄秋水等人的诗合集,急于要一个书号。一家出版社的副总编辑看上了新颖,可是新颖又不愿就范,于是露露孤身一人前往那位副总的家,可谓“单刀赴会”,为朋友两肋插刀。副总见新颖没来,露露来了,他见露露落落大方,身直眉俊,虽比不上新颖天生丽质,但也黑得俏人,于是喜上眉梢,欲行好事。正欲交欢之时,阿毛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救了露露的“大驾,”逼迫那副总签了字,书号终于批下来。同时这部诗集也铸成了洪强的牢狱之灾。后来有的书商在书中作手脚,夹了一些黄色文字,致使这部诗集被查禁。
阿毛的这一义举,又一次深深地感动了露露;露露深深地感到,这个痴心的汉子对她真是一片忠心。
她应该怎样报答这个痴心的汉子呢?汤姆要回美国了,露露决定跟随汤姆到美国去,去开创新的生活。露露把名流书屋转租给它人,把库存的书籍低价批给了其它发行商。
这天晚上,露露约阿毛来到一个三星级宾馆,阿毛一声不吭,随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内陈设整齐,暖色的光晕里,一切显得那么柔和。壁上的油画是一幅冬景,雪白的白桦林,一望无际,林间小路铺满了盈盈的白雪,杳无人迹。
露露庄严地脱下紫红色的连衣裙,露出金黄色的乳罩和浅红色饰有花纹的内裤。她的身体黝黑,但是丰盈,饱满,像一株挺直的黑枣树。两颗小奶子紧紧地扣在前胸,没有从胸罩里钻出来的意思。
阿毛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他脸色忧郁,好像有满腹心事。
露露像一尾鱼溜进了浴室。
传来“哗哗”的水声。
水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阿毛失神地望着墙上壁画,好像那画面不是白桦林,而是美国西部风光,那河流已经解冻,不是俄罗斯伏尔加河,而是美国密西西比河……
门开了,露露系着一条雪白的浴巾走了出来,她的两只胳膊交叉在一起,挡位了两颗沉甸甸的小奶子。
露露走到阿毛面前。
毛毛,我就要去美国了,我不会忘记你这个朋友的;我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帮助……
阿毛站了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深情地望了露露一眼,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露露走了。
她到美国去了。
阿毛觉得,他的情人走远了。
阿毛回到了老家,山东东部的一个村庄。他用积攒的钱买到了一个鱼塘,靠养鱼为生。父亲见他快30岁了还没有成家,于是托人在济南花三千元买了一个媳妇。新媳妇是四川人,家境困难,姐妹3人,父亲重病在身,姐妹3人出来谋生,一个在深圳某歌厅当领舞,一个在北京某歌厅当“三陪”女,另一个在济南某饭店当服务员,后来被人贩子骗至这里。
雨亭和雪庵见了阿毛和新娘子,知道了新娘子的身世,深为同情。
雪庵对阿毛说:“你有没有法律意识,你这样娶亲是违法的”。
阿毛说:“是我爹操办的,他老想抱个白胖孙子,想传宗接代。”
雪庵说:“你呀,糊涂。”
雨亭说:“强扭的瓜不甜。我看这女孩哭得挺伤心,让她回去吧,你一不缺胳膊断腿,二不呆傻痴捏,还愁找不着老婆?”
阿毛哭丧着脸说:“我爹可花了三千块钱啊。”
“三千算什么?公安局抓到你,法院要判你三年,你这是拐卖妇女,强娶为妻,罪责难逃!”雨亭大声地说。
新娘子“噗通”一声,给雨亭跪下了,说道:“大哥,救我,我家住四川旺苍,家有老父老母,老父重病在床,老母患有白内瘴,眼睛不好,大哥,大姐,快救我!”
雨亭从皮包里拿出三千元钱递给阿毛,说道:“这样吧,我给你三千块钱,你把这个姑娘放掉。”
阿毛说:“我怎么能收你的钱,我把她放了便是。”
阿毛对那个姑娘说:“姑娘,我不是坏人,今天看在这个大哥和大姐的面子上,我放了你。”
姑娘“噗通”一声,又给阿毛跪下了,说道:“毛哥,我看你是正经人,我也是个良家女子,就是家里穷点。我不是那种女人,也没有干过缺德的事,今儿个有这位大哥和大姐作媒,我愿意嫁给你做老婆。”
阿毛听了,竟不知所措,怔了半晌,才说“雨亭,你说,这事咋办?”
雨亭见这四川女孩,两只水杏般的大眼睛,圆圆的脸庞,脸上有几颗浅咖啡色的雀斑,樱桃小口,水柳般的身材,楚楚动人,就是有一副苦相;觉得她做阿毛的老婆倒也合适。
雨亭问雪庵:“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雪庵笑道:“那要看阿毛的意思了,一个巴掌拍不响。”
雨亭问阿毛:“婚姻乃终身大事,阿毛,这件事要你拿主意。”
阿毛问那女孩:“你真的愿意嫁给我?”
女孩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吴曼。”
“你图我什么?”
“我看你像好人,老实人,我信得过。”
阿毛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就收你做老婆,再不要哭哭啼啼了,以后见到你爹和你妈,也不要说是我家用三千块钱买的你。”
吴曼点点头,破涕为笑。
琐纳又响起来,声音脆亮。
锣鼓又敲起来,震耳欲聋。
新郎官笑了,这是实实在在的笑容。
新娘子笑了,是由衷的笑声。发自内心的笑声。
阿毛思忖:傻有傻福气,这三千块钱真买了个好媳妇,吴曼虽是颗苦杏,可是剥开杏核儿,杏仁还真甜。
这天晚上,阿毛确确实实尝到了杏仁的味道。
雨亭和雪庵被安排在阿毛家的西厢房的两间屋各自安歇。
乡村的夜,梦一般的美。
雨亭躺在土炕上,望着一碗亮闪闪的灯油。壁上的墙皮剥落,墙角放着一个乌黑的木箱,一个露出磁底的脸盆。
雨亭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走出门,北厢房里,阿毛和吴曼的房间还亮着烛,斗大的喜字跳跃着,闪烁着。窗纸透出阿毛和吴曼相依相偎的投影。
雪庵的房屋一片漆黑,悄无声息。
雨亭见院门半掩着,于是推门而出,门外是一条小路,直通村外。
雨亭沿着小路,穿过那些沉睡的农舍,来到村外。
原野上散发出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草叶和树枝上,挂满颗颗的水珠儿,在皎皎月下,宛如串串的银珠,闪闪发光。
青蛙哼哼唧唧得意地叫着。
小麦黄了,看不到边的绿色的庄稼地,东边的一条小河慢慢地淌着,星星点点的落花,飘浮在河面上,夹在确青的蒲草的中间,连成一片,悄悄地飘着。
远远的山岭,像云烟似的,贴在黑色的天际,若有若无,几乎与天色融合了。
雨亭又走了一程,前面出现一片菜地,精心设计的畦子,就像棋盘一样,辣椒枝上挂满了大红灯笼,紫色的圆滚滚的茄子就像伸出来的拳头;冬瓜一个比一个大,铺着白白的一层霜,颤悠悠地晃动着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