粼粼的风,送来一阵阵菜香,沁入雨亭的鼻翼,他全身顿感轻松多了。月亮,绣球似的缀在上面。四周寂无人声,只有吱吱的夜蝉高据在柳树上,不倦地鸣着。
雨亭仰首向天空望去,清切切的银河犹如堆着许多蒲层棉絮,偶然飞来一颗流星,像萤光斜落下去,消逝在黑暗之中。
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河堤两岸长满了苦蓬的青草,流在芦苇丛中的荧火虫闪着发高的弧光。堤坡下面是一洼齐腿高的大豆。河底的小草散发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而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
雨亭恍恍惚惚觉得前面出现一片光亮,仔细看去,小河两岸的草丛中,三三两两的萤火虫泛着低低的光弧向河中舞去……低眼望去,沿着这条河的两岸到处都是萤火虫,不肯飞到上方,依恋地贴着水面低回……远远地,远远地,在这小河的延续处,闪着几道没有尽头的弧线,从河两岸翩然飞舞,忽明忽暗。那幽灵一样的萤火,拽着尾巴似的,历历在目。
蓦地,雨亭眼前一亮,只见潺潺流淌的小河堤岸,出现一个人字形的金色光环,就像都市之夜的霓虹灯,流云般的闪烁。
雨亭惊呆了,只疑是在梦里,他向那个金色光环走去。
愈走愈近了,只见一个身穿白色睡衣的青春女子静静地坐在河堤上,凝神沉思。她的一双雪白的脚丫踩在河里的鹅卵石上,河水漫过了她的小腹。
她庄重、沉着、文雅、娴静,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远方,两只胸脯有节奏地此起彼伏。
一簇簇萤火虫愉快地舞蹈,围拢在她的身体周围,紧紧地贴着她柔软的长发、湿热的身体,形成了一个人字形的光环。
是雪庵。
“雪庵!”
雨亭激动地叫着。
雪庵发现了他,朝他微笑着。这微笑像三月的春桃,四月的红杏。
“原来你在这里。”雨亭走近了她。
“我和地气接通了。”雪庵绽开了芳唇,绽开了笑脸。
她的两只白皙纤巧的脚丫在胖胖的鹅卵石上柔柔的滑动着,指甲晶莹剔光,没有任何修饰,像光彩耀人的贝壳。
“你这样会受凉的。”雨亭亲切地说。
“不,我和天地相通了,你感觉了吗?土地虽然表面安祥而湿润,但却孕育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就像一个情欲强烈的女人正在准备会见她喜欢的男人一样。一股生命与丰饶之水,在蠢蠢欲动。就在湿漉漉的土地,当它急不可耐地准备接受恩赐的时候,有一件光光的东西戳进它的肚皮,接着种子使在戳洞的地方一拥而下,于是大地便孕育起小麦、高梁、水稻、玉米……就像温情的少妇在她的腹腔里怀胎儿一样。”
雪庵说这番话时,眼睛光闪闪的,接着扑簇簇淌下一串亮晶晶的东西。
夜气上来了,水气上来了;雾,淡淡的,宛如薄如蝉翼的轻纱,隐约可见小河丰腴的体态和诱人的曲线。
荧火虫依然鳞光闪闪,像万千条银色的带子在动,在碧绿清澈的水面上,漂着一片玫瑰色的光采。水,绿得像碧玉;天,黑得像墨;荧光,亮得像金子;雪庵,白得像凝雪;这些色彩交融在一起,随着微风乍起,搅起满天黄金;河里漾起了几声豁豁的水色。
四周静极了。
雪庵轻轻地吟着一个诗人的诗句:
那地方
沙是响的
佛们都坐在这沙的一侧
会经的沙
月光照着
埋在沙下的白嘴唇——
雪庵果然病了
那天夜里她着凉了。
这几天,她发高烧,一直喃喃自语。
阿毛带着吴曼回娘家,这几天把阿毛娘累坏了。
雨亭内心着急,就像晾在烧烤上的肥牛。
他帮不上什么忙。
这天下午,雪庵睡着了。阿毛娘见她睡去,招呼雨亭照看雪庵,她拎着几个空瓶子到村头小店买酱油和米醋去了。
雨亭默默地坐在一个木凳上,望着睡熟的雪庵。她的嘴唇起皮儿,脸色白得像凉粉儿,头发蓬乱着;身上盖着阿毛和吴曼结婚用的有鸳鸯图饰的薄被。
炕桌上有一盏小油灯,一个空碗,一瓶药,一块湿了的白肚巾,还有一大杯煮了的白梨。
雨亭有点后悔,那天夜里不应让她在小河边淌水那么久,夜风紧,河水凉,她仅穿着一件白色睡袍。
当他见到雪庵时,她可能已在水中浸泡许久了。
她的性格固执,她不会听从他的劝告。
她在享受天地融为一体的欢乐。
雨亭摸了摸雪庵的额头。
不烫,没有火燎燎的感觉,只是有些湿热。
她的呼吸均匀,微呈弧形的鼻翼有节奏地呼出热气。
雪庵翻了一个身,一只脚丫露在被外。
雨亭赶忙把她的脚丫进被内,又掖好被角。
他感觉她的脚丫冰凉。
雪庵又翻了一个身,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雨亭,微微一笑。
“好些了吗?”雨亭站起身来。
雪庵嫣然一笑,有点勉强。她点了点头。
“喝水吗?”
雪庵摇摇头。
她支撑着想坐起来。
“别动,躺下,你的身体还太虚。一直高烧不退,请了乡里的医生打了退烧针。”
雪庵朝她挥挥手。
雨亭不解其意,四下环顾。
雪庵用手指了指屋角的痰盂。
雨亭明白了,他点了点头,轻轻地退出屋去,把门帘掩好。
一会儿,屋内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
北京,东直门外意大利比萨斯饼餐厅内。
牧牧、穗子正在与梦苑叙话。
梦苑谈起她与新婚丈夫石涛回浙江温州后的经历,有一番感慨。
石涛端着一盘沙拉走了过来。
他个子不高,也就一米六三左右,比梦苑要矮多半个头,尖尖的脸袋,一双机智的眼睛,戴着眼镜。他不太注意修饰边幅,身着朴素,上身穿一件有点皱巴的白衬衫,下身穿一条灰色西裤,褐色皮鞋上挂着灰尘。
梦苑把石涛介绍给牧牧和穗子。
穗子见石涛端的盘子,一圈黄瓜片,菠萝片、玉米粒、西红柿片、青豆粒、生菜叶、黄桃瓣儿,堆了高尖,称赞道:“这自选沙拉真是一绝。梦苑,他乡遇故知,这也是一喜,干脆咱们合在一起,来个大团圆。”
梦苑、石涛、牧牧也连声称好,于是四个人找了一张更大的餐桌,坐定后,牧牧表示要请客,要了夏威夷、荤食天地比萨斯饼,又要了四大杯扎啤。几个人叙旧谈新,非常热闹,牧牧,穗子早把“替考”稿件带来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几天后,穗子在报道上又抱了一个“大金娃娃”。
“天天乐”饮料发生中毒事故,毒死一个小女孩!
这可是重要新闻,“天天乐”的广告装满了电视台,月净收入300万元,这是A省一个赫赫有名的国企名牌。
这一重要的新闻线索是穗子的一个内线通讯员提供的,这可是一个爆炸性新闻。穗子在电话中对那个通讯中说,事后奖励他两千元。
总编辑俞鹰看到这稿子也乐坏了,特批第二天刊登头版头条;题目改为“天天乐”毒死一女孩,“天天愁”。
晚上11点,总编室主任打电话到俞家,向他汇招,接到新华社电讯,有某一位领导人的活动的新闻,问他头条要不要换。
俞鹰一听就火了,在电话里吼道:“哪还用问?当然要上领导同志的活动,你这个总编室主任是怎么当的?要端我的饭碗啊!”
总编室主任在电话中哭丧着脸说:“那你批的天天乐”呢?
“上报眼!”俞鹰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报纸发行,“天天乐”毒死一女孩上了报眼。
报纸销量大增,报刊零售摊前人头攒动,读者争先买报,想看个究竟。
许多家长不敢买“天天乐”了。
孩子们不敢再喝“天天乐”了。
“天天乐”销量大减。
“天天乐”饮料集团总经理刚坐飞机到了巴黎,闻言此讯,勃然变色,迅速登上直抵北京的飞机。
报评栏上,贴出不少称赞的稿评。有的题目是“这是一条大活鱼!”有的题目是“这个新闻抓得利落”,还有的干脆贴出“记者穗子独具慧眼”云云。
这些稿评盖住了“替考”的稿评,穗子、牧牧看见了,都舒了一口长气。
牧牧坐在办公椅上仔细端详着报纸。A省一个十一岁女孩喝了“天天乐”饮料后,昏倒在地,人事不省,不到3分钟,七窍出血,中毒身亡。据警方初步调查认定,该女孩系喝了“天天乐”饮料中毒身亡。该女孩的母亲在前一天下午在附近饮料店共买了5瓶“天天乐”。经检验,其中有三瓶有毒。有关部门对这家饮料店所有的“天天乐”饮料都进行了检验,没有发现有毒的现象。
牧牧想:穗子就是穗子,这可是条大活鱼,可能会评上全国好新闻。这条新闻的价值太大了,价值连城。因为现在家家的孩子喝“天天乐”,“天天乐”的广告满天飞,报纸、电台、电视台、杂志……牧牧听了,见了,都觉得头疼。还有的影视明星,张着大嘴,伸着大拇指,大夸“天天乐。”
牧牧心想:“人”字写出了圈,就不是人了。你们凉凉快快地在家呆着好不好,每集演出费就够高的了,“走”一次“穴”九万元,不就是嗽嗽嗓子吗?还来挣广告费。弄壶凉茶,来碟花生米,在家里歇会儿好不好。
几天后,传来消息,“天天乐”饮食集团总经理辞职,“天天乐”饮食集团濒临破产。
可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一匹“黑马”。“天天乐”饮食集团一位李副总经理不甘失败,他上书法院和报社,责问:有什么证据说是集团内的工人不满领导,在生产过程中投毒呢?也可能是中毒女孩的父母得罪了什么人,有人出于报复,在饮料中投毒云云。
这位李副总经理大声疾吁:不能因为一篇报道毁了一个国企名牌!葬送一个国家创利大户!这样的报道如此不慎重,报社记者穗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等。
真是山重水覆,柳暗花明,一时间,黑云压城城欲摧。有关部门派出专门调查组,专程前往调查这一事件,终因没有确实证据,无法证明这一事故的来龙去脉。人死了,确实是喝了“天天乐”饮料死的。究竟是饮料出厂前就已带毒,还是饮料出厂后有人投毒,始终是一个谜。
穗子听说了,饭吃不下,觉也睡不踏实,就连月经也不正常了。
牧牧也为穗子捏了一把汗,本来梦苑、石涛相约一起游览司马台长城,也成为泡影。
李副总经理又有通天本事,他又上书上面领导,要求查问此事。上面一位领导批示十分严厉,报社如此轻率,不经核实就擅自发表,抢这样的新闻有什么益处。好端端的一个名牌国企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垮了,挥汗数年,毁于一旦。要查处。
俞鹰的血压高了,低压100,高压180,他住进了医院。
还是舍卒保帅吧,将穗子除名,让她在一个月内离开报社,奖金可以多开一点,增加3倍,补发3个月工资,就这样吧。俞鹰给一个副总编辑打完电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望着病室里的钟表,时针偏了一点,7时整。
牧牧很为穗子打抱不平,但是无可奈何。
无奈的人生,牧牧平时最喜欢吃炒鱿鱼,这一次,穗子真的被“炒”了“鱿鱼”。
牧牧没有找到穗子,她已办了手续,BP机没有应答,手机没开,家里电话也没有人接。
牧牧回家后,多喝了几杯闷酒,他把多年泡鹿鞭的沉年老白干也喝了。只觉脑袋涨得发痛,昏昏沉沉,倚着沙发,发怔。
什么俞总,简直是个老狐狸,记者出了成绩,红花往他身上戴;记者出了差错,他把脏水往外泼。我们都是给别人做嫁衣裳。你他妈的是不是老总?你把关不严,有没有责任?
“啪”的一声,牧牧把茶壶摔了出去,正摔在工艺品柜上的钟馗身上。这是河南钧瓷,有一米高,钟馗横眉立目,怒发冲冠,一手挥袖,一手拨剑,一身紫袍,正气凛然,立志要杀尽天下小鬼。
钟馗被茶壶击中,没有提防这暗来的一着,晃了几下,含恨倒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一连十几天,穗子没有消息。
牧牧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打手机问老庆、心蕊、雷霆、婀娜、洪强、飞天、黄秋水、银玲、新颖……没有一人知晓。
她会不会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会不会离家出走?
会不会沦为娼妓?因为她没有了生活来源。
会不会遁入佛门?因为她受银玲的影响,不久前迷上了佛教,对潭拓寺、戒台寺、云居寺、红螺寺、法源寺、广济寺、广化寺、智化寺、卧佛寺、碧云寺等北京的著名寺院感兴趣了,她扬言要参拜这些古寺。
牧牧决心找到穗子。
牧牧找到心蕊和老庆,心蕊开车,3个人驱车来到穗子住的别墅。
已是晚上,夕阳消逝了,漫长的黑河漫了过来,别墅区亮起一片灯火,五颜六色,十分美丽。
牧牧、心蕊、老庆看到穗子居住的别墅亮着灯,暗暗欢喜。
老庆吐吐吞头,说道:“有戏,穗子在家里。”
牧牧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快步走向门前。
心蕊急走几步,拦住牧牧说道:“别急,我们看看穗子究竟在干什么?”
老庆也是这个意见,他说:“我们给穗子来一个惊喜。”
3个人绕到后窗前,隔着薄薄的窗帘往里望去,没有发现穗子。
卧室里仿佛有动静。
3个人来到卧室的窗户前,窗帘拉得太紧,看不到里面。
老庆望着紫红色的窗帘,见中间上方有些空隙,于是对牧牧说:“你身体壮,我站在你肩上,能看到里面。”
牧牧想了想,点点头,他一个骑马蹲裆式,让老庆骑了上去。
牧牧用双手支撑着窗台,老庆晃晃悠悠上升,上升……
老庆终于探到了窗户的空隙,他望着窗内,睁大了眼睛……
老庆的双腿在发抖,像筛子般颤抖,紧接着整个身子也在晃悠……
“老庆,你看到什么了?”牧牧问。
老庆没有说话,身子抖得更厉害。
“老庆,穗子在吗?”心蕊问。
老庆仍然没有说话。
“老庆,你看见什么了?我可抗不住了。”牧牧的声音有点打颤儿。
老庆的汗淌了下来,一滴滴,淌在牧牧的头上,身上……
牧牧蹲了下来,一歪身,老庆摔了下来。
心蕊上前挟起老庆,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老庆擦擦汗,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个空隙,说道:“穗子在里面,她……她……”
“她什么?”
“她……”
“你这个废物!来,牧牧,托我上去。”
心蕊说着,骑到牧牧的脖子上。牧牧咬咬牙,一使劲,把心蕊托了上去。
心蕊两只手抓着窗玻璃框,顺着窗帘的中间空隙往里望去。
映入她眼帘的是穗子美丽的胴体,像白玉一样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她伸展着腰肢在紫红的地毯上做着各种姿势。
屋角,一个长头发英俊的青年男子正端着长镜头照像机拍照。
镁光灯一闪一闪,照像机“啪,啪”作响。
心蕊脸一红,她明白了:原来穗子在拍摄人体艺术照。
心蕊顺着牧牧的身体滑了下来。
老庆两只眼睛像一条鱼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她在拍裸照。”心蕊对牧牧说。
“牧牧,你上去看看。”老庆说。
牧牧心里说:我看什么,我早已经领教过了。
牧牧说。“咱们去敲门。”
3个人折回正门,牧牧按了门铃。
一会儿,屋内响起一阵脚步声。
猫眼里有人往外窥视。
门开了,穗子身穿一件大红的连衣裙出现了。
“原来是你们。”她显得有些惊讶。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牧牧有点生气地问。
“我想安静一下,彻底反思人生。”穗子笑了一下,示意他们进屋。
3个人鱼贯而入。
穗子请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老庆和心蕊是第一次来这里,她们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34寸的彩色电视,高档音响设施,半埋进一个壁炉装饰的壁内;音箱埋在角顶里。左侧有一架黑木钢琴。右侧有一个多宝阁,阁内置放着李白醉酒、昭君出塞、文姬归汉的彩雕或彩瓷;屋角放着一个地灯,灯柱是杨贵妃出浴的艺术造型,壁上是一幅百花仙子的大型彩色壁画。
穗子端来香茶,牧牧问:“就你一个人吗?”
穗子挽了挽头发,神秘地一笑,摇摇头,说:“还有一位天才摄影师,梦雨,你出来见见朋友。”
一忽儿,一个长头发潇洒的年轻人走进客厅。他的头发呈棕红色,面部棱角分明,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有点像大卫。穿一条牛仔裤,裤子洗得泛白;上身穿一件圆领饰有斗牛图案的短衫,米黄色。
他是梦苑的弟弟梦雨。
牧牧、老庆、心蕊都认识梦雨,前年夏天他从哈尔滨闯入京城,进入这个文化沙龙,与穗子有过一段暴风雨式的热恋生涯,仅仅一个月,他又去追求新颖,遭到新颖的拒绝,以后黯然离开京城。
“你什么时候来的北京?”牧牧问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