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颗不幸的种子,飘来飘去,飘到哪里都不能生存。”梦雨的语调听起来有些凄凉。
“3个月前我孤身一人来到北京,加入北漂部落,靠艺术摄影为生。”
穗子进了里屋,一忽儿拿来两本影集,说:“这都是梦雨的杰作。”
老庆翻开其中一本,上书“中国艺术人体精品选”,梦雨主编,封面是一个半卧微笑的裸身女郎,背景是一片绿菌菌的草地,头戴一个浅黄色草帽,私处栽一朵红玫瑰。
牧牧想起来了,当初画家峥嵘也曾出版过一本人体摄影集,主要是以梦雨的姐姐梦苑为模特拍摄的,曾经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最终导致梦苑与她的丈夫吴欢的婚姻破裂。
老庆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内都是陌生的中国女孩,或在沙滩晒阳,或在草坪嬉戏,或倚靠木屋眺望,或独卧旧船歇息,或伫立滩头沉思,或醉入花丛佯睡……千姿百态,五彩缤纷。
“真是杰作!”老庆啧啧赞叹道。
梦雨见老庆夸奖,顿时来了兴致,说道:“这些模特都是我从那些甘愿为艺术献身的优秀女孩中挑选的,有的甚至分文不取。”
穗子对梦雨道:“艺术也是有价值的,我现在是自由职业者,没有生活来源,咱们可说好,拍一张一百元。”
梦雨连忙说:“咱们是君子协定,今天一天一共拍了两卷,七十二张,一共是七千二百元整。”
梦雨说着,打开了放在沙发一角的黑色皮包,数了数,把一叠人民币扔给穗子。
穗子接过来,一页一页飞快地数着;数完后把人民币放进屋角的一个保险箱里。
梦雨一翘二郎腿,笑着说:“这就是市场规律,铁的法则!”
穗子一本正经地说:“过去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岁月是无情的,以前是爱情,现在是友谊。”
牧牧对梦雨说:“你姐姐也到了北京。”
梦雨说:“我知道,她跟那个小丈夫到外地出差,路过北京。我可不希罕那个小丈夫,比她小6岁,还矮多半头,我从来没有叫过他姐夫。”
“那叫什么?”心蕊问。
“直呼其名。”梦雨说完,把二郎腿翘得更高了。
“你们还没有吃饭吧?”穗子问。
“对,我肚子已叫了。”老庆摸了摸肚皮。
“让梦雨请客,我们这附近有个金聚德烤鸭店分店。”穗子说完,瞟了一眼梦雨。
梦雨笑道:“小意思。”
穗子说:“我还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心蕊问。
“新颖跟我是邻居。”
“真的?”心蕊睁大了眼睛。
“当然是真的,她的别墅就在后面,她的那位台湾情人经常到这里和她幽会。”穗子像发现一了新大陆,得意洋洋。
“就是那个赶不走的台湾老板?”老庆觉得这可是个新闻,颇感兴趣。
心蕊瞪了他一眼,说道:“怎么?还单相思呢,人家可是两厢情愿,一见钟情。”
“我知道,她为了那个台湾老板自杀未遂两次,壮哉,壮哉!”老庆有些伤感。
心蕊说:“不知新颖在不在家,我们也请她来和我们一起赴宴。”
当然,当然。老庆赶紧说。
心蕊瞪了他一眼。
穗子给新颖的家里打电话,新颖果然在家,而且是一个人在家,她听说老庆、心蕊、牧牧也来了,自然十分高兴,但听说是梦雨请客,有些皱眉头,她表示她坐东,朋友们在一起聚不容易,算是一种缘份。
20分钟以后,穗子、心蕊、新颖、牧牧、老庆、梦雨已经坐在金聚德烤鸭店分店的一个包厢内。
老庆说:“这个包厢好,有卡拉OK,可以唱歌跳舞。”
心蕊说:“唱什么歌?跳什么舞?鸭飞狗跳的,闹得慌。”
梦雨说:“老朋友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见一次面不容易,可以热闹热闹。”
穗子说:“牧牧跳舞老用胳膊锁人家的脖子,弄得人家喘不过气来。”
牧牧说:“没有那么严重,我这是爱的表示。”
老庆说:“我也好久没有跟新颖跳舞了,也该宽松宽松了。”
新颖说:“要说唱歌,这里的卡拉OK音响效果不得;要说跳舞,也不够庄严。大家吃过饭后到我家里去跳,我家的客厅大,音响效果比这里强十倍,正好也请大家参观一下我的家。”
老庆击掌道:“最好不过。”
牧牧举手说道:“音乐万岁!舞蹈万岁!新颖万岁!”
新颖笑道:“我怎么觉得有点‘文革’的味道。”
老庆道:“赶快点菜,越简单越好。”
心蕊道:“炸酱面简单,老庆,要不然你到老北京面馆去吃饭,弄两根油条,更简单”。
新颖要了一只烤鸭,一个爆炒鸭肝,一个木耳菜,一个宫爆鸡丁,一个酸菜粉丝。
晚餐吃得津津有味,大家聊得真情实感,十分火热。
吃完饭后,一行人来到新颖的家,这座小洋楼又有一番天地。
整个房间的格调是白色,白色电视柜,白色沙发,白窗叶,白墙壁,白色书柜;壁上有一幅硕大的壁画,白雪皑皑,俄罗斯原野,乡间小路,一片茂密的白桦林,白色秃鹰凌空翱翔,一个白胡子老人驾着三套马车飞驰。
壁炉架上面挂着一面耀出青光的镜子,两边的边划成斜面,显出玻璃的厚度,一丝丝的闪光照在镂花柜上。壁炉架是粗糙的白石面,摆着一座黄铜的老钟,壳上有螺钿镶嵌成的图案。左右放着两用烛台,座子是铜镶边的蓝色大理石,矗立着几支玫瑰花瓣形的灯芯盘。
两壁上的古董架上供着一只老鹰的标本;顶上挂一盏四个烛台的老式吊灯。临街有三扇窗,壁上的嵌线漂亮,漆得颜色文雅。楼梯的踏线用的是磨光白石,铺了一条狭窄的红毯子。
心蕊走进楼上的卧室,只见屋内的家具好像都是来自拍卖行的货色。沉重的丝绒带着宽阔的绿饰,全是环扣和花彩;一套金色灿烂的椅子上盖上黄缎椅罩,上面点缀着许多纽扣似的东西。几个镀金的珍品柜,陈列着许多精美的小物件,牙雕人物、瓷器、木刻、小铜器等,壁上挂着新颖的大幅照片,很有些油画效果。双人床又矮又宽大,暖绿色的宽大床罩裹着水袋,床下摆放着新颖穿的小红木屐。
这时,老庆、牧牧也走了上来。
心蕊说:“女人的卧室是不许男人进来的。”
老庆说:“那好,我们到别的房间参观参观。”
老庆和牧牧拐进邻近的一个房间,这是布置精致的客房,挂着玫瑰色的丝幔,一种褪色的土耳其玫瑰红,上面绣着金线。有意大利衣橱,西班牙钱柜,还有一扇手工精巧的日本屏风。襞椅宽得像一张张的床,沙发深得像一座座神龛。从这道门望去,可以看见梳妆室,满屋都是大理石和镜子,从那里散发出薄荷的香气。
梳妆室的旁边是浴室,牧牧抢先冲进去,锁了门,一忽儿便响起一片水声。
老庆在门外问:“牧牧,你在干什么?”
“冲个凉,天气太热了。”牧牧在里面回答。
老庆嘟囔道:“你倒好,把这房子当成你的家了。”
老庆靠着窗台,欣赏着外面的晚景,一个个白石柱上的珠灯亮了,闪烁着迷离的光芒。绿茵茵的草坪上像铺了一层绿毯子,一丛丛的丁香树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龟背竹、凤尾莲、发财树、巴西木青翠欲滴。
老庆猛然感到肚子不适,于是匆匆进入卫生间,白瓷马桶,打开桶盖,有一圈草色的套垫,老庆脱下裤子,坐在上面,感觉非常舒服。
旁边放着一只小白盆,毛巾架上挂着几方饰有牡丹、荷花、梅花图案的小毛巾,暖色花格地面。
老庆使尽了力气,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掀出来。
一股水流冲洗着他的臀部,他感到突兀。
“这真是一个新发明,好主意。马桶商面向市场,千方百计为顾客着想,有眼力,有心计。”他暗暗想道。
忽然,他生出一些联想。
他对新颖一往情深,有难以割舍的情愫,有一种挥洒不去的感觉。
他对那位台湾巨商生出一种深深的嫉妒。他太幸福了,居然拥有这么一个美丽清纯一尘不染的佳人,这才是金屋藏娇哩。
老庆突然感到自己很渺小,很卑琐,他怎么会有这么多心思,怎么会有这种联想,他是不是中了弗洛伊德的邪了,那些“金瓶梅”、“玉蒲团”、“灯草和尚”不能再看了,那些《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卢梭忏悔录》不能再读了,自己深陷不能再拔。再说,有这些念头,如何对得起心蕊?心蕊对他不薄,人家也是如花似玉,出身在一个大家族里,自己是检破烂的出身,小胡同里长大的,是从那些挂着尿片的大杂院里冲杀出来的,不能占着碗里,又看着锅里,还惦记着袋里。
想到这里,老庆赶紧撕下一条卫生纸,匆匆提起裤子,溜出了卫生间。
楼梯处正撞上心蕊。
“老庆,就差你了,沙龙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每人先表演一个节目。”
老庆随心蕊走进客厅。
新颖已经把灯光调暗,电视屏幕上出现“泰坦尼克号”电影的画面,背景音乐舒缓悠扬。
穗子说:“新颖,你是东道主,你今天晚上就做沙龙的主持。”
新颖撩了撩飘逸的头发,笑道:“雨亭哥不在,我是户主,就由我来做主持。首先欢迎各位好友的到来,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一种缘份,缘份、缘份,缘是天意,份在人为。希望大家度过一个美好的晚上。”
新颖拿着无绳麦克风,往前走了几步,又说道:“按照沙龙的老规矩,每人先出一个节目,先请牧牧出节目。”
牧牧也不推辞,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站起身,从新颖手里拿过麦克风,说道:我给大家朗诵一位诗人写的一首诗:
鸟被天空挤出来的滋味
是鱼被水挤出来的滋味
让被什么挤出去的那人
去说
还应拌点什么
才是悲凉……
响起一片掌声。
大家都说这首诗有味道,牧牧朗诵得也有真情实感。
下一个轮到心蕊。
心蕊说:我也朗诵一个诗人的诗:
那天打开窗子
听到一首
忘掉名字的老歌
远远地
唱歌的人在河边
只看见他的帽子
他一定满腹心事
穿越稀疏的丛林
他的忧伤
我也记起
过去的事情
多半像这老歌
忘掉了名字……
穗子说:“不要都是诗朗诵,节目也应换一副模样。”
牧牧说:“穗子,你给我们来一个舞蹈。”
穗子说:“我最近心情不好,干脆,我给你们表演一个半夜鸡叫……”说着,她弯起腰,用手拢嘴,“咕咕咕……”叫了几声。
梦雨说:“我还以为周扒皮来了呢!”
老庆说:“我来讲一个笑话。”
新颖笑道:“可别讲黄段子,现在正‘扫黄’呢。”
老庆道:“北宋大诗人苏东坡的爱妾琴操,人长得漂亮,才思敏捷。苏东坡和一个叫佛印的和尚要好,经常在一起饮酒作诗,东坡每每向佛印夸奖琴操的才艺,佛印不信。有一天下午,佛印到东坡家坐客,见琴操正躺在纱帐里睡觉,便戏谑地说:碧纱帐里睡佳人,烟笼芍药。琴操在帐里听到了,应声答道:青草池边洗和尚,水浸葫芦。”
“什么葫芦?”心蕊问。
“就是和尚腰间挂的葫芦呀!”老庆说。
新颖说:“梦雨表演一个节目吧。”
梦雨环顾四周,摊着双手说:“没有道具。”
“要什么道具?”新颖问。
“一张宣纸,墨汁,红、绿颜料。”
新颖说:“我有,我正好学习画国画。”
新颖进书房取了纸、笔、颜料等,出来递与梦雨。
梦雨说:“一幅伟大的作品就要诞生了,新颖,你把灯灭了,我说什么时候开,你再开。”
新颖笑道:“你搞什么鬼?”
新颖灭灯,客厅内一片黑暗。
大家只听见宣纸抖开铺地的声音。
梦雨走进里屋,一会儿又走进客厅。
“呼”的一声,有重物落地之声。
一个人影一闪。
梦雨叫道:“伟大的印象派作品诞生了,开灯!给它光明。”
灯开了,梦雨已上楼去了。
地毯上的宣纸上,出现一个硕大的寿桃,桃泛粉色,下面铺些青枝翠叶,有梦雨的落款。
“好大的桃子,我都想吃了。”老庆说。
“还真有质感。”牧牧说。
“真是天才!”穗子说。
“怎么画出来的?”心蕊问。
“原来梦雨还会绘画,我要拜他为师了。”新颖说。
楼上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
一忽儿,梦雨笑吟吟地走下楼梯。
“当代的齐白石大师来了。”穗子说。
“不,是中国的高更。”新颖说。
梦雨得意地坐到沙发上。
老庆站起来仔细端祥着这幅“杰作”,他瞧瞧梦雨,又看看画,有些疑惑。
牧牧把画移到一边,说道:“演出继续进行,现在该新颖了。”
新颖说:“我给在坐的每一个人出一个题目。”
老庆问:“什么题目?”
新颖说:“你为谁活着?老庆,你先回答。”
老庆搔了搔头皮,嘟囔道:“我当然为心蕊活着。”
心蕊白了他一眼,说:“哼,真会甜人!我要是不在场,不知你说出什么?”
老庆道:“我说实话,以前有一段时间,我是为新颖活着,后来新颖道破了谜底,我也无奈,有时人生就很无奈。以后我认识了心蕊,在海南的那段日子,因为心蕊是和画家峥嵘在一起,我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在接触中我进一步认识了心蕊,产生了感觉。峥嵘去世后,心蕊嫁给了我,在共同的生活中,我觉得我离不开心蕊,离不开心蕊对我的爱,对我的照顾。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她,因此我自豪地说,我是为心蕊活着。”
老庆说着拉过心蕊,亲昵地吻了她一下。
“心蕊,你呢?”新颖问心蕊。
心蕊微笑着望了一眼老庆,徐徐说:“我也闹不清我为谁活着,是为死去的峥嵘,还是老庆?我真的如五里雾中,人生无常,来去匆匆,我爱热闹,离不开朋友,我可能是为朋友们活着。”
“牧牧,你呢?”新颖又问正在看电视的牧牧。
牧牧伤感地说:“我是为我女儿活着,我和妻子分手后,女儿判给我,跟着我一起生活,她没有母爱,只有父爱;她漂亮、活泼、聪明、喜欢美术、舞蹈,我不能失去女儿,女儿是我的精神支柱。”
“梦雨,你呢?你究竟为谁活着?”心蕊问梦雨。
梦雨晃晃悠悠站起来,玩世不恭地说:“我为金钱活着,在这商品社会里,金钱的作用越来越重要,没有钱,没有人能认你。租房需要钱,打的需要钱,吃饭需要钱,找女人也需要钱,如果我一无所有,谁来正眼看我,现在有的人想当官也需要钱,有人买官,有人卖官。我刚到北京时,认识一个外地女孩,人长得挺漂亮,对我大说爱情至上,情感专一。过了一个月,她说,雨哥,我没有手机,帮我买一个手机吧,这是检验我们的爱情。我咬咬牙,给她买了一个手机。又过了半个月,她对我说到月底了,该交房钱了,房东的脸色不好看了,你赞助一下吧。我问,赞助多少?她说八百,八是发的意思。我一摸兜,兜里就剩六百了,我掏出六百块钱。她说,六六顺,图个吉利。以后我就不敢找她了,把手机也关了。拜拜了,您哩。我确确实实是为钱活着。”
新颖问穗子:“你为谁活着?”
穗子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为我妈活着。我妈是个教师,她为养育我们几个孩子熬尽了心血,小时候家里困难,她上街检菜帮,菜叶,挨门挨户给人家编草鞋。有一次她背着我上船度嘉陵江。船到江心,起了风浪,浪头打翻了船,我从竹篓里滑入水中。妈妈不顾一切,扑入水中,使劲抓住我,抓住一个竹筏,游到岸上,救了我一命。妈妈的膝盖、胳膊被江里的石头滑了好几个血口子。你们说,我的妈妈伟大不伟大?人世间还有这样伟大的母亲吗?”
牧牧问:“那你南方那位当高官的朋友呢?”
穗子说:“我们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他有他的需要,我有我的追求。他最近翻船了。”
“翻到嘉陵江了?”牧牧问。
“他接受巨额贿赂,被人举报查出来了,如今锒铛入狱了,少说也要判个无期徒刑。”穗子漫不经心地说。
“他怎么能跟我妈妈比呢?”她幽幽地说。
牧牧问新颖:你为准活着?
老庆说:“那还用问,当然是那位台湾商界巨子。”
新颖听了,默默地点点头。
“我们的情感太深了,我觉得,我这一生只爱他一个人,我实实在在是为他活着……”
新颖说这番话时,眼睛里亮晶晶的。
“能给我们看看他的照片吗?”穗子问。
“当然可以,”新颖说着到屋内抱了一撂大像册出来,摊在大家的面前。
穗子抢过一部像册,急忙翻开,第一页就是新颖身穿红肚兜与台湾情侣相拥的大照片,那男人三十五、六岁,有些秃顶,抬头纹密布,两只小眼睛泛着真挚善良的光芒。
不知怎的,穗子感到酸溜溜的,她有点为新颖惋息,觉得这个男人配不上她。
水音因为“替考”消息给雷霆、婀娜家里带来不少麻烦,她心里过意不去,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住,被雷霆、婀娜拦住了。
雷霆说:“事情过去了,又不是你捅的漏子,没关系。”
婀娜也说:“平时雷哥埋头作画,或早出晚归,我感到有些寂寞,你正好跟我做个伴,不要搬出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