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洗浴中心做了一个足摩,回来后的第二天,右脚脚趾间痒痒得难受,泛红,脱皮。到医院一检查,原来是脚气。
老庆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非砸了这个洗浴中心。你们这是什么足摩?纯粹是脚气传染站。按摩师不洗手消毒,揉了这个客人的脚,又揉那个客人的脚,这怎么行?
心蕊听说老庆得了脚气,气得到别的房间睡觉去了。
老庆觉得这脚气膏每日早晚两次涂抹太费事,牧牧告诉他药店有一种“足癣一次净”,泡脚半个钟头能除根。
这天下午,老庆来到交道口一家药店,刚进店门,看到一个顾客的背影熟悉。这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穿着华丽,穿着杏黄色短外衣,灰色毛涤裤子,一双小巧的半高跟红皮鞋,脖子上围着一条高档的纱巾,挎着一个时髦的名贵的小黑包。她身材苗条匀称,衣服穿得十分合体,能使她的风韵充分显露出来。
老庆认出来了,她是沙龙的好友芬芳。
芬芳正趴在柜台上,全神贯注地寻找药品。
芬芳是一家报社的记者,自己有一个私人广告公司,她是几年前由雨亭介绍进入这个文化沙龙的。她的丈夫是个画家,有点名气。丈夫有了外遇,颇有心计的芬芳使了手段,故意勾引雨亭,演出了一幕幕戏剧,终于使她的丈夫回心转意,辞退了新欢,重新过上和睦甜蜜的小家庭生活。
芬芳在看什么?
老庆悄悄地绕到她的背后。
“同志,你们这个伟哥是真货吗?”芬芳问旁边一个睡意朦胧的女售货员。
这位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眼皮翻了一翻,露出鱼肚白,说道:“怎么?不灵是怎么着?当然是真货,货真价实。”
“怎么不太灵呀!”
“谁说不灵?美国进口的,许多顾客都用过,还有些脱销呢,我觉得那些虎哥都不如这个。”她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她从柜台里拿出一盒,又说:“你那男人是不是有别的问题呀?到医院检查检查去!”
芬芳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脖颈。
女售货员附在芬芳耳边说:“唉,小姐,小心你的包,那个人贼头贼脑的,小心,这年头多提防点。”
芬芳转过身来,一见老庆,又惊又喜,叫道:“老庆,怎么是你!”
老庆嘻嘻笑道:“我可不是贼,我是天天放鞭炮——老庆!”
芬芳一头浓密卷曲的头发,一张俏丽的脸,摇荡着两只耳堕儿,双目熠熠放光,咄咄逼人,显出几分狡黠和刁钻。
老庆神神密密,小声问:“给哪个男人买?”
“你这个老庆,怎么越来越不成熟,我还能给谁买?当然是老公喽。你是不是也到这里买这玩艺来了?”芬芳用纤纤玉指捅了一下老庆的脑门。
老庆缩了缩身子,笑道:“我来买脚气水。”
芬芳的双肩摇动着,脸上掠过一阵狂笑:你呀,尽想环事,尽干坏事,头上长虱子,脚底流脓水。
老庆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老公还欠我一张画呢,我到鸿宝堂看了,你们老公的画,四尺五千。”
芬芳瞧了他一眼,“你就注意钱,我们老公忙着呢;他画的又是油画,又费功夫,又费材料,抽时间给你画幅小品吧。”
老庆一扬脖子,说:“那可不行,我要四尺的,画面是一只狐狸,望着悬着的一串葡萄流口水。”
芬芳笑得更响了,“你就是那只老狐狸,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老庆笑道:“让他画一只母狐狸。你老公现在在不在北京?你也不请我到你家坐坐。当初你曾请雨亭到你家里去。”
芬芳说:“老公前两天才从西藏回来,这几天在家休息,以后我会请你去。我请你到圣淘沙茶楼喝茶,咱们一起聊聊,咱们这些老朋友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聚聚了。”
芬芳买了一盒伟哥,老庆买了一瓶足癣一次净,两个人走出药店,乘坐芬芳开的富康轿车,来到了圣淘沙茶楼。
两个人进入一个日式房间,屋内有个炕桌,旁边有个两米多长的扇装饰,十分清雅。
两个人对面坐定。
芬芳说:“你把鞋脱了吧,换上日本的小木履,多舒服。”
老庆摆摆手,说:“不行,我是汗脚,味太串,再说刚得了脚气,不卫生。”
芬芳说:“那就算了。”
身穿和服的女服务员端来几个小碟,有大杏仁、花生米、话梅、鱿鱼丝。
老庆了一颗话梅含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品尝。
一忽儿,服务员又端来一套日式茶具,有一整套的操作程序。
老庆一双眼睛落在服务员的身上,白生生的脸蛋,水杏般的大眼睛,光莹而雪白的脖颈,鲜虾一般的小手……
“东京来的?”老庆问。
服务员摇了摇头。
“大连。”她怯生生的回答。
“西岗区的?”
芬芳白了他一眼,说:“你又不是查户口的,还问是哪个区的。”
老庆说:“我去过大连,对那里的地形熟悉。”
芬芳道:“你对许多小姐的地形都熟悉,没有你不熟悉的。”
芬芳见服务员垂手侍立一侧,对她说:“你出去吧。”
服务员退了出去。
芬芳说:“老庆,我有个事想求你。”
“什么事?”老庆张大了嘴巴。
“我知道你虽然花心,但是人厚道,又肯热心帮助人。我现在生意实在太忙,广告业务多,可是报社每月都有定额,报社每天要出报,我管的这个文化娱乐版一周一个专版,我想请你帮我采写一些稿子。”
“让我当枪手?”
“你写作基础好,嘴又能说,写了那么多社会纪实,包这个版没有问题。再说你采访那么多文化娱乐场所,跟老板混熟了,到时候来去自如。我再给你开高一点的稿酬,千字二百五十元,你是一箭三雕,又有名又有利。”
老庆嚷道:“你才二百五呢!我是写大文章,大作品的,那里搞这种雕虫小技,再说我也不缺钱。”
芬芳听了满腔的不高兴,说道:“傍上富婆就抖起来了,老朋友的忙也不帮了,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可有的是!你们这些酸臭文人,哼!”
芬芳抓起皮包匆忽换了皮鞋,推门而去。
老庆沮丧地一摔茶杯,嚷道:“这日式房间付费可是每小时600多块钱的。”
老庆一摸钱包,钱包里只有300多元钱,于是用手机给心蕊打电话,告之实情。
一会儿,心蕊开着轿车赶到了。
老庆看到心蕊进了房间,于是笑道:“这小叶茶闷得正是时候,咱们小俩口一块喝。”
花落花开。
春天又来了。
它踏着一片碧绿,披着灿烂的阳光。登临这古老的都市。人们从兴冲冲的脚步声,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无论是故宫高墙还是大杂院里的花草,不论是苍老的还是幼嫩的,都被春风染绿了。那些桃花、杏花、迎春花、白丁香、紫丁香,以及红灯似的西府海棠,都迎风摇摆,婀娜娆媚。春的势力简直像一天香甜的醇酒,把整个京城醉得满枝绯红满城陶醉。
繁茂的花木掩没了古墓荒冢,绿色的苍苔披覆着残砖废瓦。人世间纵有几多变迁,然而春天则永远循环不已。
新颖又跟着她的台湾情侣到南美洲旅行去了,那位台湾商业巨子要在那里办分店。
飞天上了青藏高原,他和几个诗人要去藏北无人区探险,据说那个神秘的地域能够激发人的灵感,增长悟性。
黄秋水又去了澳大利亚悉尼,去共享永垂不朽的爱情。
洪强带着一批中国的清凉油踏上了去黑非洲的旅程,因为就是这个清凉油曾经在八十年代初期征服了几乎整个东欧。乐欧人称之为圣物,无病不治,无人能治。洪强还带去一批中国的仁丹。
有人晚间看见穗子在北京的一些高档迪厅跳过惊心动魄的舞蹈,光怪陆离,灯红酒绿,人头攒动,乐声嘈杂,瞬间便消逝了。
夏君办的密西西比西餐厅失火了,不知是有人故意纵火,还是线路有问题,烧伤了两个人,西餐厅倒闭了。
婀娜还是没有回到那座隐秘的乡间别墅,雷霆埋头作画,已经完成了大佛画的90%,可是见过他的人明显地感到他苍老消瘦了许多,有点语无伦次,目光呆滞,大佛画的风格也更加沉闷,使人感到压抑。
水音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民族歌舞团当了一名演员,她从雷霆家搬了出去。
心蕊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照样逛商厦,医生给他照了B超,是个男孩。
老庆美得合不拢嘴,说:“我也快有胖儿子了,到时候请沙龙的朋友喝酒!”
银铃还是老样子,念佛练功,只不是又换了一个气功师傅,是广东来的。她的枕边换了这个广东师傅的彩照。她大概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因为她一直深居简出,除了沙龙的活动和气功的活动,他一概不参与。每当晚上九时正,她沐浴完毕,总是端坐在床上,双目紧闭,两掌合一,对着广东师傅的照片,口中念念有辞,她不再一日三餐,而是逐步改为一日两餐,进而改为一日一餐了。她早已不吃动物内脏,渐渐地改为只吃青菜了。她的身体更加枯瘦,面部没有表情,平时的行进模式是居室—公司—居室。
老庆还是忠实地为雨亭做策士。雨亭上班后全力操作出版社的第二次改革,对中级机构的负责人实施竟聘。这一改革方案的出台掀起了轩然大波,有的人说凭什么拿处级干部开刀,你们局级干部为什么不实施竟聘?这是别有用心,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搞兄弟帮。有的人说,应有健康的强有力的监督机制。还有人说,到新闻出版署去靠状,不行就告到中纪委!
雨亭解释说,人事部已明确表态,以后事业单位没有行政级别职务,分两步走,先卫生、教育、科技部门,后新闻、出版、文艺部门。福利分房也已经取消,能上能下,能进能出是大势所趋。
还有人已经写匿名信给新闻出版署,说雨亭领导作风和生活作风都有问题。他不久前休假到山东是为了追求一个女演员。他在领导作风方面存在的主要问题的,从外面调进一个叫老庆的人,此人非中共党员,却委以重任,有拉帮结派之嫌。他们不顾出版社目前所处的实际地位和实际情况,赶时髦,别出心裁,企图把出版社搞乱。他们搞竟聘是假竟聘,其用意是想安插亲信,排挤有实际出版经验的老同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段话可把雨亭气懵了。
我怎么成了司马昭?阴险毒辣,图谋不轨。我在出版社工作快20年了,干部群众应该知道我的底牌。我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为了出版社的繁荣,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我怎么会成为司马昭?还路人皆知。
雨亭想到这里,感到有些委屈。心想还不如当个编辑轻闲,完成自己的定额就行了,还能写一些诗歌,出几部诗集。
这时,还有人写匿名信反映雨亭发奖金太多,破坏了财经纪律。
雨亭担任出版社社长以后,大胆实施奖惩措施,明确规定,不论是谁,只要能抓到好的书稿,有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提成10%,因此去年出版社有人拿的报酬高达30多万元。
新闻出版署终于派了工作组,由纪检组、人事局、审计组的人组成。
雨亭有点紧张。
老庆说,无愧不怕鬼叫门。
工作组组长找雨亭说话,在以上一些反映的问题被澄清以后,还提出一个问题,就是在社会上组织文化沙龙,有没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是不是聚众闹事?是不是旧时的东林书院?
雨亭感到好笑,写匿名信的人连起码的政治常识和法律意识都没有,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工作组在经过两个星期的调查之后,基本肯定了雨亭在担任天地出版社社长以来的工作实绩和改革成果。认为他工作成绩是主流,改革的方向基本正确,只是提出两个问题请他注意,一是要多做过细的思想政治工作,改革的步骤不要太急。二是生活作风要严谨,要注意生活小节。因为现在不仅要管领导干部的工作,也要管他们的生活,社交等。
雨亭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经过再三反思,他觉得自己也应该正视一些问题,这样做只能是有益无害。
这天早晨,雨亭坐车上班,万道霞光泻在街道上,泻在两侧的槐树、房屋、店铺上,像镀了一层淡红色的轻纱。人流涌动,人头攒动,汽车、自行车川流不息。
雨亭徐徐拉下车窗,想看真切周围的车流人流。
手机响了。
是一个较为熟悉的手机号码。
传来梦苑的声音。
那是在美丽的沿海乡镇。
“雨亭吗?”
“是。”
“我是梦苑。”
“我听出来了。”
“雨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石涛快有一个孩子了。你高兴吗?”
“高兴。”雨亭若有所思地望着楼顶上的一只灰色的鸽子,它失神地望着底下的人流东流。
“你这个大作家,能给孩子起一个名字吗?”
“石梦,”雨亭脱口而出。
“太好了,是我们两个人的姓。体现了男女平等。雨亭,你猜是男孩子还是女孩?”
“男孩子,你的性格不会生女孩。”
梦苑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震得雨亭耳朵颤抖。
雨亭来到出版社办公室,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然后到各个办公室走一走。
在发行部主任办公室,他看见老庆坐在办公桌前,正聚精会神地阅读《邓小平文选》。
“老庆,你进步了。”雨亭微笑着说。
“我昨天正式向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老庆一本正经地说。
经过几个月的拼搏,雨亭的女儿朗朗终于考取了北京大学中文系。雨亭、柳缇非常高兴,他们在孔乙己饭店请女儿吃饭。
雨亭要了一碟腌豆、一个糖醋西湖鱼、一个鸡丝炒竹笋、一个日本豆腐,一个玉米羹。
“朗朗,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在这个饭店请你吃饭吗?”柳缇问女儿。
朗朗已戴上一副小眼镜,她看了看门口立的鲁迅半身塑像,回答:“爸爸是想让我向鲁迅爷爷学习,做一个像鲁迅爷爷那样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文学家。”
雨亭郑重地说:“也不一定是文学家,是战士也行。”
朗朗笑着抿起小嘴,“是红色娘子军的战士。”
雪庵祭年之际,雨亭请了事假,一个人又回到山东雪庵的故乡。他踏着萎萎芳草,沿着崎岖的山路急促地行走,终于找到了那个高坡。
高坡掩映在茂密的翠荫之中、空中,翠幛万丈,遮隐蔽日;地上,藤萝缠绕,落叶盈尺;地下,盘根错节,根须如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葡萄酒般的香气。一阵风吹来了,树梢哗哗地响起来,仿佛翻滚的波浪,在灌木丛中有一个秀气的小墓,墓碑上镌刻着一行飘逸的行书:雪庵之墓。
这是雨亭的笔迹。
墓碑的后面栽种着一株美人松,枝干挺拔,扶摇直上青天,凌空展开它美丽的绿色的臂膀。
地上有一段白桦树桩,当中的朽木上长满了花朵和新的小树苗;树皮依然是白的,树脂很多,还不曾腐烂。
雨亭默默立在雪庵墓前。
死亡是一道黑色的门槛。当我们从母腹呱呱坠地,向这个陌生的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时,我们就已经通向死亡的漫漫旅程。我们可以通过种种办法,诸如多做事情,提高生活质量,加大生活密度,延伸生命存在的空间和时间,延缓走向死亡,但终究无法逃离这个最终的归宿。如果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我们总要在这个生命的尽头相聚时,人世间就没有更多的不愉快了。因为在这一点上,男人和女人,平民和帝王,所谓高贵的人和低贱的人都是绝对的平等。
但是关键的是:有的人活着,实际上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活着……
想到这里,雨亭郑重地拂去雪庵墓碑上的灰尘,仿佛拂去了一个世纪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