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列子原来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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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理无不死

“原典”

孟孙阳问杨朱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杨朱》

“古句新解”

孟孙阳问杨朱说:“这里有个人,崇尚生命,爱惜身体,以祈求不死,可以吗?”杨朱说:“没有不死的道理。”孟孙阳又问:“以祈求长寿,可以吗?”杨朱说:“没有长寿的道理。生命并不因为崇尚它就能存在,身体并不因为爱惜它就能厚实。而且长寿又为了什么呢?情欲的好恶,古代与现在一样;身体的安危,古代与现在一样;世事的苦乐,古代与现在一样;世道的变迁,古代与现在一样。已经听到了。已经看到了,已经经历了,活一百年还嫌太多,又何况苦恼地长寿呢?”孟孙阳说:“如果是这样,早死比长寿好,那么脚踩刀锋利刃,投身沸水烈火,就满足愿望了。”杨子说:“不是这样的。已经出生了,就听之任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直到死。将要死了,就听之任之。任由其走向死亡。一切都放弃,一切都听之任之,哪里用得着去左右。”

曾经有大学生调侃道:“如果你参加过高考,那你就懂得了一半的人生。人生是这样的:你出生了就注定要死,而死之前你必须为生而疯狂,如果你提前寻死那就会被视为莫大的过错。高考也是这样:你开始上高中就注定要高考,而考之前你必须为考而疯狂,如果你提前退出就会被视为莫大的过错。真正参加考试的那几天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无休止的愚蠢的复习,痛苦到你会不停地想,为什么不能今天高考呢?而事实上,高考还有好几个月。由此推断,死也未必痛苦:死之前的生才痛苦,痛苦到不免会想什么时候死了便一了百了。当你从最后一门的考场中出来,你的躯壳是空荡荡的,你不知道自己为之奋斗了那么久的伟大事业为什么就此终结了,你搞不清自己应该做什么,到此时才真正觉得先前那些痛苦而无聊的日子仿佛是可贵的。由此推断,如果真的有轮回,阴阳两世应该都是痛苦并快乐着,只有那生死的转换才是最可恶的。”对这样的感言我们大可自己去品味思考,同意不同意都不要紧,但关键是这番话道及了一个心态问题,学生如何看待高考和每个人如何看待生命是一个十分类似的心态问题。

孟孙阳想不明白的是到底活着好还是死了好,杨朱告诉他的是,这个问题没什么好不好。杨朱这人比较另类,他是战国诸子中的一代高手,也是以雄辩著称的大家,孟子把他和墨子同时列为主要对手,声称“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似乎别人不听孔子的话都是被这两人蛊惑的。这两个人在主要思想倾向上分处两个极端,墨子讲兼爱,他说人应该无条件地去爱每一个人,应该全身心地、无私地为别人奉献;杨朱讲为我,说得难听点就是自私,拔一毛以利天下的事是断不肯做的。

本来,老子、庄子一系是看淡生死的,我们习惯于称之为超脱,他们只是对生死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唧唧歪歪,不刻意去关注生和死,就如有些人不在乎吃什么、不在乎穿什么一样——不在乎吃什么不是绝食,不在乎穿什么也不等于裸体。这一层意思,杨朱的话中有所体现。然而,杨朱的怪气在于,说到生,他似乎觉得非常无趣,这才有了孟孙阳的下一个问题:那是不是说干脆自杀了拉倒呢?道家虽不如儒家那样积极入世,对建功立业、治国安邦之类的事并不感兴趣,但并非是这么一副了无生趣、愁眉苦脸的样子。就拿庄子来说,其实他是个很快乐的人,这一点只要读一读他写的那些寓言故事就很清楚了。而世世代代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人物,也总是以一种聪明、豁达而不是痛苦、绝望的形象出现的。所以,杨朱的这样一段高论为什么会被拉到《列子》中来确实有些奇怪。

尽管杨朱的这一通牢骚不太符合道家的一贯风格,却同样揭示了人们看待生死的一种普遍方式,那就是以苦和乐作为取舍的标准。一般人总莫名地认为生是乐,自然相应地把死看作苦,而哲学家的任务就是把人们这一类奇奇怪怪的“常识”重新验算一遍——人们有着太多错误的“常识”。

当然,生死问题比一般问题来得更为复杂,如果你要颠覆一般人的看法,说生苦而死乐,那么马上会有人问你:那你为什么还活着?是的,按照这个逻辑,你早该死了,但如果你死了,又不可能再在人间去颠覆“生乐死苦”的法则。这样,这个法则就看似是无可颠覆的。但是,哲学家如何肯放弃这样重要而有趣的话题呢?所以,大量的哲学家或宗教家往往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在宣扬着“生并不那么快乐”,而如杨朱这样的说法自然也是一个套路,他说生不快乐,理由是“古犹今也”,你字识得多便去读书,字识得少便去看电视剧,等你把诸般往事了解得差不多了,人世间的一切就都不再新鲜,那还有啥活头?看来这个杨朱是个天生的冒险家,属于不新鲜毋宁死一类的。这样的意思多数人不会反感,但也很难完全接受,到头来还是孟孙阳提的那个问题——再缺乏新鲜刺激也不能一死了之啊。所以,还是需要为活着找个借口。这个借口,杨朱找得很奇怪,也很别扭,事实上他说的不是活着的理由,而是在声明一种人生态度:既然已经生身为人了,那就活着吧。也正是这样一个环节,让杨朱愈发显得不像道家一路的样子。

对于生死观,各家自有其论调,有的不强调生死的苦乐,只是把注意力放在生存的价值之上,比如儒家;有的也强调生的苦恼,但为了离苦得乐便须有智慧的追求,这是佛家的大概思路。说到底,不管生存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总之,人们既然生存着,便须找到一个靠得住的借口,可以叫它价值、意义或别的什么。杨朱一脸无奈地说,活着,那就活着吧。其实,他没有任何关于生存意义的表述,如果要说杨朱还有什么和道家相似的地方,那或许就是这个表述方式。道家常常劝告人们不要太留恋生,不要太害怕死,因为一切都是自然大道,道家把生命看作是至高无上的道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道家不再需要另找什么生命的意义,道本身就是一切。道家并不是杨朱这样吵嚷“活着真没劲”的,只是他们不大谈特谈生命的意义这一点和杨朱有点相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