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杨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病,七日大渐。其子环而泣之,请医。季梁谓杨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为我歌以晓之?”杨朱歌曰:“天其弗识,人胡能觉?匪祐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晓,终谒三医。一曰矫氏,二曰俞氏,三曰卢氏,诊其所疾。矫氏谓季梁曰:“汝寒温不节,虚实失度,病由饥饱色欲,精虑烦散,非天非鬼。虽渐。可攻也。”季梁曰:“众医也,亟屏之!”俞氏曰:“汝始则胎气不足,乳湩有余,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医也,且食之!”卢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禀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药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医也,重贶遣之!”俄而季梁之疾自瘳。
——《力命》
“古句新解”
杨朱有个朋友叫季梁。季梁病了,到第七日头上已经很危急了。他的儿子们围绕着他哭泣,商量着请医生医治。季梁对杨朱说:“我儿子不懂事到了这样的程度,你为什么不替我唱个歌来使他们明白呢?”杨朱唱道:“天尚且不认识,人怎么能明白?并不是由于天的保佑,也不是出自人的罪孽。我呀你呀,都不知道呀!医啊巫啊,难道就明白了?”他的儿子还是不明白,终于请来了三位医生。一位叫矫氏,一位叫俞氏,一位叫卢氏,诊治他的病。矫氏对季梁说:“你体内的寒温二气不协调,虚实失去了应有的节度,病由于时饥时饱和色欲过度,使精神思虑烦躁散乱,不在于天,也不在于鬼。虽然危急,仍然可以治疗。”季梁说:“这是庸医,快叫他出去!”俞氏说:“你开始在娘肚子里就胎气不足,生下来后奶水就吃不完,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是慢慢积累起来的,已经治不好了。”季梁说:“这是一位好医生,暂且请他吃顿饭吧!”卢氏说:“你的病不是由于天,也不是由于人,也不是由于鬼,从你禀受生命之气而成形的那一刻就有控制你命运的主宰者,也有知道这一切的主宰者。药物针石又能对你怎样呢?”季梁说:“这是神医,重重地赏赐了再送他走!”不久,季梁的病自己好了。
这个小故事里人物很多,要表现的则是不同层次对生命的理解。从故事的情节对话来看,季梁所认同的显然是杨朱和卢氏的说法。矫氏在季梁的儿子们看来一定是个深通医理的好大夫,在季梁看来,他却是最大的庸医。
先撇开任何理性的分析,单从个人情感出发,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到底谁的话最中听?好像应该是矫氏,因为他有充分的理论分析,而且愿意尽力而为,不管从业务能力还是工作态度来说,都符合一般人对医生的要求。但是,在季梁的评价体系中,他却得了一个最低分。再看看说话最不中听的那个俞氏,他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干脆告诉病人:你没救了。这样的做法在世俗观念中起码是严重违背医德的,当然也是我们最不喜欢的,季梁也没有把他列为首选。由此也可以看出,季梁这里并非是简单地与世俗观念对着干,你说往东我偏说往西,还是有自己一套评判系统的。这样就要看他首选的那个神医卢氏和他的挚友杨朱说些什么。反复读一下,我们会很奇怪地发现,他们两个人的基调居然是一句废话——不知道。你的病怎么得的,不知道;病会不会好,不知道;你会不会死,还是不知道。虽然没有给病人轻易判死刑,但至少这是一个不作为的医生,在一般人的观念中也不是好鸟,为什么季梁如此看重他们呢?
当然,季梁在这里是作者的代言人,作者借他的形象来展示道家的看法。道家认为,生死疾病本身是有其原理的,因为生身为人就意味着已经成为自然万物的一分子,必然受到自然之理的制约。这样的道理本来并非很难理解或接受,只是应了那句俗话:关心则乱。没人会关心路边的一只小虫,正因为不关心,见理也就明白:它不久就会死,但究竟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死却不清楚,或许老天爷知道,可我不知道。可是,一旦自己生病了,人们就不再洒脱了,拼命地要去追问:我究竟什么时候死?怎么个死法?有没有什么办法去改变?道家看到人性中这种荒唐,于是他们赞美杨朱和卢氏这样的清醒者。
那么,为什么要把那个俞氏称作良医呢?猜想起来,大概是有某种情感蕴含其中吧。我们先来看一个与道家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说的一段话:
医药这一门学问对人类的毒害比它自认为能够医治的一切疾病还有害得多。就我来说,我不知道医生给我们治好了什么样的疾病,但是我知道他们给我们带来的病症实在是足以害死人的,例如懦弱、胆怯、轻信和对死亡的恐惧;所以,虽说他们能治好我们的身体,然而他们却使我们丧失了勇气。即使他们能叫死尸走路,对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需要的是人,但是我们就没有看见从他们手中救出过什么人来。医学在我们这里很时髦,它应当是这样的。它是那些闲着没有事干的人的一种娱乐,这些人不知道怎样使用他们的时间,所以就把它消磨于怎样保全自己的生命。如果他们偏偏生成一个不死的人的话,他们也许就是人类当中最不幸的人了:永远不怕丢失的生命,对他们是一点价值都没有的。对于这些人,就需要医生去威胁他们,使他们感到得意,每天使他们感到自己唯一能够感到的快乐,即自己还没有死去的那种快乐。这段话的核心是:人最可怕的疾病莫过于过分地关注自己生命实体的存在,这会使人们的精神游移到毫无意义的方面,从而失去生命应有的精彩。这段话对医生和医学的态度近乎刻薄,对热衷于就医的人们也加以无情的嘲讽。如果以这样的指标去评价,恐怕俞氏是理所当然的良医,天下医生皆如此,那可恶的、毒害人的医学也便不复存在了。唯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说这段话的是法国十八世纪的启蒙思想家卢梭,一个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和道家对不上号的人。而他们关于生死问题的观念,竟如此地相似,乃至可以互相进行诠释。这一则的结尾也很是耐人寻味。我们很清楚地知道世俗对于生死问题的心态,谁都想在自己面对死亡的时候能够出现奇迹,而作者就是让这个奇迹出现在了季梁的身上。如果认同杨朱和卢氏的观点,人的疾病生死不由天、不由鬼、不由人,那么,季梁的起死回生究竟“由”了什么样的力量呢?这种奇迹对于季梁这样的豁达生死的人是否有意义呢?反正从道家的发展变化来看,他们在生死问题上是最矛盾的。道家的理论对生死采取超然的态度,而后来衍生出的道教却一心烧丹炼药,追求长生,对此人们一直十分困惑:在生死这个重要问题上态度截然相反,那么应该说道家和道教只是名称上的近似;而事实上道教不仅仅是有“道”之名,在其他所有方面都和道家有着极高的吻合度。那么,对待生死,究竟是任其自然,还是注重养生,还是追求长生,在道家和道教两个层面上就形成极其复杂的纠葛,在学术界,至今还没有把道家和道教的关系完全整理清楚。或许,去整理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我们这些后人多事,中国历史上固有道家,也固有道教,何必去关心它们是一是二、是不是有亲子关系?《列子》的作者这种兼顾式的表达方式反而倒显得很聪明,一面把杨朱和卢氏这样不在意生死的人树为典范,一面又用一个不治自愈的结尾暗示豁达的精神可以养生,同时也表现了一种对生命的尊重与渴望,谁又能说老子、庄子他们肯定不是这样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