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列子原来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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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理无常是

“原典”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以为军正。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于贫。羡施氏之有,因从请进趋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于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孟氏父子舍然无愠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说符》

“古句新解”

鲁国的施氏有两个儿子,一个喜好学问,一个喜好军事。喜好学问的以谈论仁义之术去见齐侯,齐侯接纳了他,让他做各位公子的老师。喜好军事的到了楚国,用兵法去见楚王,楚王很高兴,让他做了军正,俸禄使全家富裕起来,爵位使亲人荣耀起来。施氏的邻居孟氏同样有两个儿子,所学也相同,却生活贫困窘迫。羡慕施氏的富有,便去请教有所作为的方法。施氏两个儿子就如实告诉了孟氏。孟氏的一个儿子到了秦国,以谈论仁义之术见秦王。秦王说:“现在各国诸侯武力竞争,所做的不过是增强军力与粮食罢了。你要是用仁义之术治理我的国家那是灭亡之道。”于是施以宫刑并流放了他。另一个儿子到了卫国,以谈论兵法去见卫侯。卫侯说:“我们是弱国,却夹在大国之间。对大国我们加以侍奉,对小国我们加以安抚,这样才是求平安的做法。你要是依靠用兵的权谋,灭亡是指日可待的。要是让你全身而返,到了别的国家,那可是我国不轻的祸患。”于是砍断他的脚,送回鲁国。回家以后,孟氏父子捶胸顿足地责骂施氏。施氏说:“凡是适合时宜的人便昌盛,违背时宜的人便灭亡。你们的道术与我们相同,而事功却与我们不同,是违背时宜所致,不是行为的谬误。而且天下的事理没有总是对的,也没有总是错的。以前使用的,或许就是现在放弃的;现在放弃的,也可能是以后会使用的。这种使用与不用,并没有一定的是非对错。抓住机会,把握时宜,处理事情没有刻板教条的方式,这要靠智力。如果智力不够,即使博学像孔丘,计谋如吕尚,到哪里能不困窘呢?”孟氏父子一下子明白了,不再表现出怨恨,说:“我明白了,你不要再说了。”

在《周易》中,“时”不仅指物理意义的时间,如年、月、日、时之类,《系辞》中说:“刚弱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而乾卦作为《易经》的开篇,更是不断在强调一个“时”:“见龙在田,时舍也。”“终日乾乾,与时偕行。”“亢龙有悔,与时偕极。”……这些“时”不再是简单的早晚久暂,它是借用时间的名义来指称各种不同的势态、局面,它包含一个特定的时空中人们的观念、愿望、能力、情绪等多种复杂的要素,这些要素对于处在这个时空的个体的人来说,有着强大的制约作用,也有着极大的帮助、推动能力。社会的、整体人群的状况被总称为“时”,个人的状况则相应地被称作“位”,位与时相顺相合则成,位与时相忤相逆则败。后世的各种论述性文字中阐发这个道理的可谓屡见不鲜,有不少也是结合实例进行分析的。例如在军事上,《孙子兵法》提出置之死地而后生,汉代名将韩信将理论付诸实践,有了经典的背水一战。但演绎一场背水之战需要许多前提和条件,也就是“时”。如果无视这一切,盲目地认为背水一战是绝对正确的方案,那很可能就“置之死地而不生”了。

这一番议论的关键句是:“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很显然,这话是针对孟氏而言的,也就是说孟氏的“智”不太够用。这样,我们自然会觉得这里的关键是“智”,如果有智,那孟氏就不致如此。终于,孟氏父子心悦诚服地认为自己是“无智”,很高兴、很轻松——这合理吗?如果是这样,孟氏可以说是傻到根了的,而这段文字则是以孟氏作为嘲笑的对象。

我们再来看看《列子》中对“智”是什么态度:愚公移山的故事里,主角叫愚公,而反面人物名字就叫智叟;朝三暮四的故事里,说狙公对付猴子的手段就如“圣人以智笼群愚”;玉雕楮叶的故事里,列子直接说“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秉承庄子“绝圣弃智”的论调,《列子》中一贯否定与自然相对抗的“智”,此外还有一些和力并称的“智”作为中性词出现,也没有因多智而夸赞炫耀的意思。由此,也有人对这一节产生了怀疑,明代学者朱得之作《列子通义》就说“此非列子之言也,审矣”。当然,这只是一种思路,我们也不妨假设这话并不是一个错误,而是别有内涵。投隙抵时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应事无方就更不必说了,把这两点归之于“智”,这本身就是有着鲜明的排斥倾向的。有一个版本把“智苟不足”写作“智苟足”,意思倒是通顺了,语句却十分别扭,所以一般还是把这个“不”留着。

如果这样,两句话就必须连起来读:“智”不够用,同时又“博如孔丘”或“术如吕尚”,那可真要倒大霉了。所谓的博学多术,同样是道家所不欣赏的,在他们看来,这都是无益于生命的把戏,但因为能带来权力、荣誉和利益,所以受到世人热切的追逐。这是一种充满危险和损害的游戏,一旦进入角色,就必须不断用自己的“智”来保护自己,如果不够用或有所闪失,那就如同在战场上失去了盔甲,随时会受到致命的伤害。而过分用智本身,又是一种对生命的透支。如此看来,进入这种博学多术的游戏本身就是找死,要么耗尽精力死于用智,要么疏于自卫死于不用智。施氏获得的,不过是一种世俗的荣耀,你满足于此,可以认为他成功了,但他必须终生沉溺于用智来进行自我保护,直至耗尽心力,再不得享受天然安详的生命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