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人有亡鈇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鈇也;颜色,窃鈇也;言语,窃鈇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鈇也。俄而相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鈇者。
——《说符》
“古句新解”
有个人丢失了一把斧子,怀疑是他邻居家的孩子偷的,看那个孩子走路,像偷斧子的;脸色,像偷斧子的;说话,像偷斧子的;动作神态没有什么不像偷斧子的。不久他在山谷里挖掘,找到了那把斧子。过了几天,又见到邻居家的孩子,动作神态没有什么像偷斧子的了。
在这个故事中并没有依托什么名人,情节也没有刻意描写,这大概就是它没有成长为常用成语的缘故。但它提到的这个现象,对人们来说并不陌生,用现代心理学的术语来说,这就是心理自我暗示。古人没听说过西方的心理学,也不会像西方人那么“科学”、“客观”地去归纳问题,在道家看来,暗示就是一种小聪明,能耗很大,但收效未必很好,尤其是常常会出现失控的情形。
我们今天所说的暗示,的确有不少正面使用的例子,即便是古代道家在养生、军事等方面也常常主动运用,只是当时人们是否如我们现在一样把这些运用和杞人忧天、疑人窃斧之类的寓言看成是同一本质的。如果我们去翻翻《史记》,好多故事里都充斥着暗示:鸿门宴上范增一个劲儿冲着项羽举玉玦就是一个标准的暗示,玦、决同音,那是叫项羽赶紧决断。还有那个陈平,一个年轻俊俏的奶油小生乘船过河,不想上了条贼船,让船老大惦记上了。陈平感觉不妙,索性脱了上衣帮老大撑船,套个近乎是次要,关键是这一脱衣服就等于明白告诉对方——看见了吧,我身上并无金银珠宝。由此一来,真个打消了船老大图财害命的念头。这些一对一的暗示大约相当于不能、不便用语言表达的时候采用的变通方式,在生活中也十分常见,尚且谈不上是小聪明。要是如陈胜所采用的手段,便有些小聪明的意味了。陈胜就是那个推翻秦王朝的始作俑者,率领一帮苦力在大泽乡起义造反的。平白无故要一群互不熟悉的人相信你,以至于跟你去进行造反这样的大赌博、大冒险,那显然不能通过一个个谈心来解决,即便是暗示,举个玉玦、脱个上衣也是不管用的,因为这不仅是简单地传达个信息,还必须有一些心理上的强迫和裹胁,是吓人也好,是骗人也罢,总要耍些花样,到了这个程度就不能不说是小聪明了。陈胜起义的故事差不多也是家喻户晓的,他安排亲信半夜里到古庙中假装狐狸叫,又在大伙儿准备杀了吃的鱼肚子里放上伪造的“天书”,其内容都是说陈胜要称王了。以我们今天的文化人眼光来看,这简直都是小儿科的把戏,但在那个时代,在那样一群人中这把戏已经足够高明了,最终事实也证明陈胜真的是振臂一呼,众人响应。这个把戏所产生的效应就和丢斧子那个人很像了——先有了个概念,然后越琢磨越像那么回事。
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想一下,陈胜要称王的信息在同一个时间以诡谲莫测的方式传送给了许多人,这些人必然会进行互相的印证、传播,只要你是其中一员,无论是否是第一时间接收了这个信息,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听人说起,于是,一个本来无关紧要的说法经过不断重复,信息就会变得十分真实、强烈。丢斧子那位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强化,尚且功效显著,如果很多人一齐来进行强化,那么产生多大的效应也都不奇怪了。这一点,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常识了,三人成虎、曾参杀人都是这样的故事。各个故事中的不同只是在于究竟是当事人不小心上了这样的当,还是利用人性中的这个常见漏洞故意设了局使人上当。
在道家看来,设这样的局让人上当的,诸如陈胜之类都只是耍小聪明而已,并不值得推许。因为这局终究是人设的,它可能一时骗过了人而达到目的,但决不会是浑然天成的完美,这就是人为计谋与天然大道的本质区别。然而,孤立地面对道家著作的一章一节,我们常常会想不通,常常会说:话是很有道理,不过……
不过什么?在这一则中,人们会说:不过,以此为方法、为手段终究能够达到一定的目的,至少说明这样的小聪明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古代的谣言会越传越像,现代的谣言也一样。很多东西都变了,人心人性中这些基本的特征并没有多大变化,老掉牙的把戏再过几个世纪照样有人上当。
如果这样说,讨论是继续不下去的。因为凡是讨论,必须有相同的前提,道家的重要前提之一就是主张忘却利害,回归自然。我们如果想着“利用”那些小聪明,那就已经先回到了钩心斗角的现实中,心中充斥着利害之辨,欣赏这样的小聪明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不过不能再以此来和道家的寓言计较争辩了。道家的著作,总要融在它自身的理念和思维方式之中才能通畅地读下去。
道家要说的话相对复杂,是一套有系统的思想。但他们的传递方式很相似,陈胜是利用了这些人互相传播而达到反复强化的效果,而道家则是左一段故事、右一番理论,同样为了反复强化。如此看来,这样的小聪明无论道家如何看不起,至少在自家著书立说的时候终究是忍不住要暗中使用的。
虚己顺物。“虚己”就是含藏己意,至言去言。《黄帝》中列子“乘风而归”的故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列子师老商氏九年之后,能纵心而想,随口而言,而心不念自我的是非利害,口不系他人的是非利害,内心的存想和对外物的挂念一切全无,最后他“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达到了那种物我皆忘的境界,完全摆脱了周围环境和己身感官的限制,因而能任随风吹而东西飘荡。与他物相处也循此理。“海上沤鸟”的故事就是最好的例证,不藏心机,沤鸟百住而不止。有心取之,沤鸟舞而不下。“顺物”就是顺乎物性,至为无为,和同于物。《黄帝》中讲远古时代的圣人完全通晓万物的性情、状态,全部懂得异类的声叫,并依其本性,顺其喜怒,结果和它们交往自如,和谐共处。